帝座还真是辛苦呢,每天都得处理那么多的文件信息。而他光是京师一地的情报就已看得头大了。这群手下也真是的,不会过滤一下,事无巨细,全都给报上来,当他太闲了不成?!嘀嘀咕咕地以一目百行的速度扫过大堆情报,突然有一行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心地将那张纸取出,眉眼不动地向四周瞄去,确定没人在附近之后,他将那纸折了起来,纳入袖中,脸上,还是童叟无欺的乖巧笑容。
第六回 洞天自乐
回到石屋之时,已是掌灯时分,官慈守在门外,见着无帝,下跪行礼。夜语昊微一皱眉,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摇摇头,也不想纠正他的多礼。
方自推开门,就闻得厅内一阵阵欢声笑语,莺转燕啼,呖呖嘤嘤,杂夹着柳残梦的笑声,呼喝成一片,几乎让人以为进了花街柳巷。再进一进,厅中柳残梦身边果是环着数女。那些原本是训练有素的少女们,竟成了陪酒的女伴,偏生那他容貌出众又是口才极好,逗得众女笑不成声,几乎都忘自己的身份,还有这此人正是教中的大敌一事。
“多谢柳兄不嫌弃,将本教视如归处。本教能令柳兄宾至如归,也不枉本座苦心训练她们了。”笑吟吟地踏入了厅子,夜语昊不理吓白了脸的少女们,径自在柳残梦对面坐了下来,拿起一个未用的白玉杯,斛了杯酒。“不是本座自夸,这些孩子们虽非国色无双,却也是百里挑一的佳人。如今得蒙柳兄青眼有加……也罢,不论柳兄看中了哪一个,与本座说上一声,本座一定割爱相让。”
“帝座如此一说,在下岂不惭愧。”耸耸肩,柳残梦只得推开了怀中已然僵硬的软玉温香。“多亏帝座大人大量不见怪,在下若还如此不识相,那也太辜负帝座的好意了。”
“本座所说的确是出自真心,柳兄可莫要多心。”用两指捏着玉杯,荡了荡杯中酒液,望着色如琥珀的色泽,他低眉抬眼一笑,不自觉中便迷惑了在场的众人。“毕竟柳兄风流之名天下知,强令柳兄在此荒山僻岭中呆上个月,也着实是为难柳兄了。”
“哈,哈哈,帝座真是说笑了……”柳残梦也不知夜语昊在打着什么主意,明明对自己调戏他的侍女极度不悦,却又说得一副理当如此的样子。心下揣度不定,嘴上的哈哈倒是都没停过。
掬然放下玉杯,夜语昊在柳残梦探测的目光下自袖中取出一卷画轴。小小的卷轴以上等素绸小心绑好,还很有雅致地结了个连环结。“呵呵,说来本座这里还有个美人,不知柳兄是否有兴致瞧一瞧呢?”
眨眨眼,诚朴辜然。“帝座说什么话嘛,只要是美人,在下当然是最有兴趣的了。”
“那就好……”夜语昊笑起来的时候有很多种样子,很多种含义。有时是走着瞧罢,有时是你倒霉了,还有时是你死定了。但柳残梦从未见过他这般的笑容。这一次笑起来的样子,怎么看都好像是看到一只老猫……而且是那种看着不知死活的小笨鼠的老猫!
随着摊开的素卷,小小的画面不及二尺长,亦不过半尺宽,那画上……果然是位美人,美人旁还有七个字,七个小小的字——西城杨柳弄春柔。
“啊……哈,哈,哈……”几乎连笑都不会笑了。柳残梦第一个反应是傻笑,第二个反应还是傻笑,第三个,第四个……直到第十个反应之后,他才收起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哎呀帝座,在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来来来,在下为你斛酒。请请请……哎,多天苦劳,帝座一定很累了吧,在下来为你按摩好了。嘿,在下手艺可不是自夸,而是有口皆碑的……”说着跳起来就要为夜语昊按摩。
似笑非笑地以画卷推开柳残梦探过来的狼爪,夜语昊一旋身,将身子半倚在扶手上,缓缓地靠近了柳残梦的。“听说,有人在寻找柳兄……”
“在下也听说帝座一向口严。”柳残梦急急打断。
夜语昊轻轻地叹口气。“左耳进右耳出的东西太多了。本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不巧说了错话,那就真要应了祸从口出了……当然,话说回来,这个祸又不关本座什么事儿,所以本座好像也不用那么担心,对吧……”
柳残梦干笑道:“本是确是不关帝座的事,可是在下有个万一,帝座也不会好过吧……帝座有话不妨直说,在下一定受教。”
“呵呵……柳兄真是太客气。不过竟然柳兄这么热心,本座也不好意思多加推却……”柔和无比地说着风凉话,夜语昊笑得当真是愉快有加,凉快无比。
三人住的这间石屋是山腹中最大的一间,整个屋子都是以一方巨石镂空而成的,浑圆一体,只有门口唯一的进出之路。由于空间甚大,分为前厅后室,起居之室足有数坪,摆着三张大床还绰绰有余,一室的华贵。
轩辕就躺在居中的那张床上,双手枕着头。见夜语昊与柳残梦一副感情很好的样子走了进来,动了动眉毛,终于笑起。“两位来得好慢啊。”
夜语昊嘿地一笑。“难得今日月出西斗不成?外面美女如云,你却甘愿寂寞。本座从不知你竟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不敢不敢,我虽自觉品行高贵的确当得此称谓,但想那柳下惠最终还是被人称为古往今来第一呆头鹅,聪明如我,岂可背此恶名。”轩辕笑弓了眉眼。“何况与我的目标比起来,那些女子实不异庸脂俗粉,弃云就壤,当非智者所取。”
柳残梦干笑一下,装聋做哑当没听懂。夜语昊上上下下打量着轩辕,平静的脸上倒看不出有什么怒意。“本座今日才知道……”他慢慢的,一字一字细细地道来。“有些人,是无论如何也死不掉——有如此之厚的脸皮,世上还有什么能伤得了他?!”
“有这样的人啊?!那我倒也是想见识见识一下。”轩辕居然笑得更是灿烂。“昊的嘴上功夫我可是深信不疑的。竟有人挡得住……哎,叫我如何不好奇。”
这嘴上功夫说的自是昊的毒舌了。但好端端的一句话由他口中说出来,怎么听都教人不对劲。尤其他说的时候还有意无意间以手拂过下唇,笑嫣嫣一副神往回味的神情,简直比那指桑骂槐的话更教人无法忍受。夜语昊心下愠然,怒极反笑。
“夜啦,已经累了几天了,今天不该谈,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是不是呢轩辕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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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铛铛……”
“咿咿呀呀……”
“乒乒嘭嘭……”
轩辕放开手中的瑟,斜看向柳残梦。“柳兄,柳大公子,你是成心与我做对不成?!”
“嘿,乡野小民怎么敢与天子斗法。只是在下这根黄芦苦竹只会吹出这等的乐曲。难入法耳,还望轩辕兄莫怪。”柳残梦垂眉滴泪地看着手中夜语昊给的,黄生生瘦呼呼的笛子,双手颤危危地抚着,叹气不已。潦倒困顿,落魄江湖的神情,入木三分。
“将军!”
“将军!”
异口同声的呼喝出后,下棋的两人大眼瞪小眼。
“是我先走的,将军的是我!”
“错,在下这步还没走完你就先走了,所以其实这一步应是在下走的!”
“你已经走完了!”
“哪里哪里,在下方方只是伸出手,没碰到棋子的……”
“#%¥·……”
“%·¥#……”
“……”
“……”
“昊(帝座),你且来评评理!”
坐在一旁的夜语昊沉吟半响,抬头看着两人,然后用手中的竹枝指向棋盘
“阿弥陀佛,观棋不语真君子。”
摊开素卷,一股溅起万丈波澜的瀑布飞冲直下,几欲奔出画面般气势汹涌。险竣奇诡的山峰削岩壁立,光看画面就能感受到意欲压倒众生的气魄,森穆地快要让人喘不过气来。山丛中微现一角朱檐,数枝翠竹,此处便是挺拔冲天的峰,和绵绵围绕的溪,再无半丝异色。
“如何?”得意地。
“不错。”平淡地。
“难看。”微笑地。
“……轩辕大公子,你有一天不损人你就会受不了吗?”
“惭愧惭愧,比起柳兄一日不赖皮便骨子痒,我是自愧不如。”
垂钓湖边,三张石凳上分坐了三个人,依次是轩辕,夜语昊,柳残梦。
一个闲闲致致地笑着,一个呆呆木木地笑着。两人握着钓杆,望着湖中的跳鱼,不住地笑着笑着,好像想用笑容来钓鱼儿上钩一样,而湖面亦然是一阵阵波动。
夜语昊却受不了。看着湖中一左一右扩散开的涟漪,以及不住激荡的湖面,懒懒地放下钓杆,用脚在地上不知何处一踩,两张石凳立时弹起,湖中哗啦一声,多了两只与鱼兄鱼妹亲热无间的‘美人鱼’。
“你们想要内力影响对方的湖面,也不用连累到本座。”斯斯然站起,不理湖中大呼小叫的两人,夜语昊收拾好钓具水桶,回屋去了。
“冻,冻哪~~~~~~~~~”
“冰~~~~~~~~~~~啊~~~~”
破碎的惨叫中有着出乎算计的懊恼——满山遍野的温泉,竟然只有此处是天然寒泉。
鱼儿游近了这两个冻僵的美男子,用绯红的身子蹭着他们的脸颊。
“啊……阿嚏阿嚏!!”
“阿嚏!阿嚏……”自床头抽了张素巾擦了擦鼻子,轩辕呻吟地翻了个身。“我不吃药!”
“我……也……阿嚏!!!”柳残梦再次打翻了手中的药碗,干脆全扔下。乒乓一声,清脆利落。“不吃了!!”
“你们两个……”夜语昊抿了抿唇,吊起了眉毛,放下手中的药碗——在好说歹说了四个时辰之后,任谁的耐性也都会被这两个超极孩子磨断。他终于准备发飚了——一、二、三……
“拜托了!吃一口吧!感冒再不好,外面的人全都会被你们感染光光的~~~~~~”夜语昊双手合十,小声叼念着。
浓烟滚滚,乌云罩日。
“帝座,帝座,发生了什么事了?!”小屋附近的人见着小屋这般惨状,当是三人终于火拼起来,忙不迭失走冲了过来,拼命地拍打着石屋的铁门。
“咳咳咳……”官慈一阵猛咳之声,让大家心惊胆颤,怕是有了什么不妙。正想着,却听到一向从容自制的暗侍长一阵惨叫。“救命啊~~~~~~~~”
这,这还得了了?!一阵你推我打拼命冲,哗啦一声,铁门终于门外大军被撞破。只见官慈被三人追得团团转,见着众人破门而入,乃大喜,飞也似地逃了出去。
嗯嗯嗯???大家满脑袋问号乱飞,却见三人一脸极度的良善无辜,各端了个盘子走了过来。
……
当天晚上,三人默默无语地看着桌上的东西,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神色凝重。
“这个……”夜语昊沉默地打破了僵局。
“我觉得……”轩辕也是一脸肃穆。
“真是为难啊……”柳残梦叹了口气,托腮沉思。
夜语昊猛地抬起头来,以壮士断腕的目光看着另外两人。另两人纷纷撇开头,咬着牙,回避他的目光。
“不下定决心不行了。”
“是的!”
“虽然是我们最大的心血,”
“但是却成了我们最大的罪恶。”
“所以……”
“虽然我是极度不忍心……”
“但还是……”
“倒了它们吧!!!”三人异口同声,松了口大气,笑咪咪地达成了达意。
……
石屋之外,除了亲眼看着三人以着举世无双,点铁成金的手完成这锅‘名菜’过程的官慈之外,所有的人都在抢占着茅坑。
后来——美丽等于罪恶——成了无名教流行一时的口头禅,来历不明。
任时光流却,犹喜洞天自乐。
在雪山中看月色,分外清冷,光寒九州。青鸦鸦的天际,寒得凝烟聚碧,孤伶伶的月倔傲地看着苍茫雪色,不肯退避,不肯融入。光芒穿过山腹顶上小小的洞口,蒙莹莹的,似是泛起了蓝的泪滴,却是天穹坠泪。
夜来无事,众人自从上次的实验泻倒一大片之后,若非必要,绝无人愿意接近三人十丈范围。一向目中无人惯了的三人倒也没什么感觉。每人带了点瓜果杂食,随着夜语昊从石径爬到山腹顶上赏月去了。
“赞,果然赏月时得吃月饼,瞧着这么大的一个饼挂在天上却吃不到……真肚饿。”柳残梦一开口向没好话,换来两对白果眼。
夜语昊仰首望月,月光照在他冰白的脸上,明晃晃的,一片水色。轩辕靠在他后面的石壁上,环臂曲膝地摊着,突然笑起。“已经二十三天了。”
“二十三天……”喃喃念着,垂下了目光。“还有七天……”
除去了路上的七天,他们已经在无名教呆上了十六天。这十六天里,柳残梦为了那幅画上的隐秘而答应不生事,轩辕似也看破此事,一直没有动作。整日里三人就是琴棋书画诗词赋典的,说禅论佛,天机悟道,射覆送钩,令行酒暖,狂歌当哭,对酒成欢。似是真在离尘隐居,不问世事,一片红尘是非不到心。
时间一日一日地流,三人一天一天的变,昨日还在须臾之间,今日便已然羽化,变到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坦然程度。如是最早之时,绝不可能想像三人会有联手之时,可是在山中,陶然忘机,共醉刘伶,渐有几分痴狂,又或是几分放荡,都脱开了俗世加在自己身上的面具,现出了真性情。轩辕的霸道自我,有仇必报,柳残梦的张狂倔强,忘恩善变,还有夜语昊的自负高傲,不滞于物,三人都有了大概的了解。
在剖析着对方的同时,自己也被剖析着。这对他们来说都是奇怪而新鲜的经验。或许是三人都是天之骄子,是站在孤峰之上,俯视着天下,没有可以并肩的人。因缘际会,身边突然多了些同样出色的人,虽是敌人,却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出众,承认他们是有着与自身相互匹敌的不世才华,有资格与自己站在同一高度看着事物。于是,不经意间流露出了自身真正的想法,却发现,原来站在这种角度,想到诸多层的,并不只有自己。
曲高和寡,知音尤难。
避世十六天内,对三人来说,相互间是敌人,却也是知己者。
但这种关系原本便是不正常的,如何的惺惺相惜也只有在这山中才能成立的。一旦回到红尘,繁华乱眼,利害接踵而来,他们都再次回到他们的身份,成为独霸一方的王者。他们毕竟还年轻,他们有的是无尽的野心,漫长的时间去实现着他们的宏伟梦想。他们都有着可以遮敝天日的羽翼,展开时九万里风霜俱灭,光华尽落一身,正待浴风邀影,扬翅九宵之上。
所以,他们欣赏,却不能并容!
而时间,亦只剩七天了。
默默沉下心中飞舞不定的混沌。夜语昊垂眉低睫,已有了定计。
这天下,是非变不可了!!
抬起眼,正好另两人也同时抬眼。三人相视,却是笑也不笑,眼底,都有着相同的了悟——
时间,该到了。
提起酒壶,为自己缓缓斛了一杯,柳残梦一脸平静,微垂的睫毛下,隐带惆怅。“相见,有时是太早。”
——在所有人的野心都还没达到顶点之前
——如果不是这么早就遇上,他们会不会成为朋友呢?
夜语昊也为自己斛上一杯。寒玉杯依在唇边,冷冷冰冰,透彻心肺。他浅淡地笑了。“会有不早不晚的时机吗?”
——所以,天机既不愿变,就让人力来改变。
——人定胜天,是狂妄,还是自信?真的是胜过了吗?
轩辕晃着手中的酒壶,侧首曼声吟道:“劝君更进一杯酒……”
——相赏、相惜、却不相容!
——更进一杯酒,阳关无故人!
月光碎碎地泻了一地白银,骗人的晃眼。远处雪山凝魄雄立,占据天地间最显眼的风姿,近处青山黛绿,水光隐约,却是秋近江南的好风景。褐色的石被瘦骨峥嵘,刚强傲持,少了中原妩媚,是千年的游侠儿。山顶偶有风来,寒一阵暖了阵的,上下冲流,扬起羽衣素巾,飘然直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呵呵,一月前说出来,怕是没人会相信吧。我们竟会真的在一起把酒言欢。”柳残梦捂掌大笑,笑得杯中的酒都斜出一半,溅在衣角上。“人生的际遇还真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