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天赐在草褥子坐下来,皱着小脸,很委屈。以前只要他只对一个人要东西,不理其他人,那个人就会特别激动。为什么顾小幺一点都不激动,还很生气。窦天赐不明白。
顾小幺跑到街面上,一堆孩子正凑在一处玩摔交。程小六正跟杀猪李家的大盛摔的一团火热。顾小幺捋袖子下场,同赵狗儿开仗。
中午,一堆孩子跑到兵营衙门后。伙头兵爷抬大桶的涮水出来,程小六与顾小幺同其他的孩子一拥而上,程小六手快,捞了几块泡泛的馍头。顾小六略迟一步,总算抢到两个滚圆的白菜帮子,心满意足地各自揣在怀里,找个街角去啃。
再到城外的丧魂沟蹲了半天点,没见到有漂货。连守城的兵爷都说,上头清点过数目,前朝余孽都死的差不多了,只有逃到海里去的小皇帝跟小皇帝的几个哥哥弟弟还没有归案。昨天刚在下头的一个镇子上抓到小皇帝的一个弟弟,立时了帐。报信的跟抓人的都被将军报上去领赏了。几个孩子津津有味地听。
傍晚时分,又到兵营衙门的伙房帐篷后面去捡扔出来的烂菜叶。有个红鼻子的伙头军爷跟程小六是老关系,有时候还塞一两片新鲜的叶子给他。晚上饭算有了着落。等回住的窝棚,天也要黑透了。
顾小幺甫一进棚,就被刘铁嘴一顿埋怨。刘铁嘴摸着窦天赐的头问他:"你怎么招他哭了?"顾小幺喊冤枉:"我没有。"一喊,连宋诸葛也一起埋怨他:"你这孩子,我回来的时候天赐还在草褥子上哭,前襟都哭湿了。他只听你哄你就好好带着他,怎么把他一个丢在家里头。他若跑出去不认得路怎么办。"程小六站在宋诸葛身后对他扮鬼脸。刘铁嘴说,"现在又不吭声了,你哄哄他。"顾小幺不情不愿地蹭过去,伸手敷衍地摸了一把窦天赐的头:"明儿带你玩。"窦天赐低着的脸慢慢抬起来。
吃完晚饭,顾小幺叠被筒,窦天赐爬到他旁边,伸着胳膊对他说:"痒痒。"顾小幺刚才受了一顿数落正没好气,粗声道:"痒痒,什么痒痒!"窦天赐见他没理会自己,不声不响往后挪了挪。顾小幺叠好被窝,自己钻进去,窦天赐顶着一脸受气相在褥子上蹲着,顾小幺把被筒掀开一半,"进来啊。"窦天赐方才钻进来。顾小幺在吹灯盖严被子的工夫在窦天赐头上敲了一记,泄了今天的愤。依旧把枕头拉过来自己枕着,睡了。
窦天赐在被窝里停了一会儿却开始动来动去的不安分。顾小幺被他从馒头梦里惊醒,怒火中烧。捶了一拳,道:"老实点。"窦天赐被捶得吃疼,带着哭腔道:"痒痒,抓抓。"顾小幺等着睡觉,不耐烦道:"哪里痒,我给你抓抓。"窦天赐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胳膊上,"这里痒。"顾小幺眼皮发硬,摸着嫩嫩的皮子上有几个小硬块,嘟囔道:"虱子咬的,我身上就有虱子,天天咬。"手指用力给他抓两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抓得不痒了,总之,窦天赐老实地把头抵在他胳膊上,不动了。
顾小幺带拖油瓶的日子从此开始。
从第二天起,顾小幺走一步,窦天赐跟一步。走到哪跟到哪。顾小幺一开始被跟得很烦。街上的孩子嫌窦天赐像小丫头,不同他玩,他就蹲在一边看顾小幺跟别人玩。跟来跟去,孩子们都觉得顾小幺有这个跟班很威风,开始羡慕。顾小幺看见别人羡慕就开心,每天出去玩的时候主动问窦天赐,"你去不去?"窦天赐听他这样问便欢喜得不得了,颠颠地跟着他跑。但是宋诸葛与刘铁嘴交代过不能带窦天赐出这条街,因此顾小幺也只能在街上玩,还不能去兵营衙门找东西吃。但是,却捞着了意外的好处。
街上的孩子们不喜欢窦天赐,但孩子们的娘喜欢。
窦天赐头一回跟在顾小幺后头出去玩,顾小幺把他扔在一个沙子堆上去玩摔交,摔完两场偷空张望一下,却看见大盛的娘李婶,大前的娘孙嫂与三娃子的娘钱嫂几个人将窦天赐团团围在中央,你摸一把,她摸一把。
"这孩子是谁家的,长这么招人疼。""以前没见过,你看你看这小模样,肯定哪个有钱人家掉的。来,跟婶婶说,你叫什么?"
顾小幺奔过去,吸着鼻涕傻笑,窦天赐立刻蹭到他旁边。大盛娘瞪大了眼:"这孩子是小幺你带的?"顾小幺嗯了一声,"叫什么?"顾小幺老实答:"叫窦天赐。"几个婶婶啧啧称赞:"是在路上捡的罢,肯定是老爷家的孩子,你听这名字起的,多贵气,正配他这一张小脸。"又各在窦天赐脸上捏了一把,恋恋不舍地走了,边走还边回头瞧。
顾小幺丢下窦天赐继续去摔交,又摔了一场,再回头,瞧见三娃子娘正拿东西往窦天赐怀里塞,窦天赐低着头不肯接。顾小幺立刻飞奔过去,三娃子娘死活把几块黍米饽饽塞到窦天赐怀里,笑眯眯地掐掐他的脸:"吃罢。"随手还掰下半块递给顾小幺。顾小幺道了声谢,等三娃子娘转身,一口把那半块饽饽吞了,眼直勾勾盯着窦天赐的饽饽咽口水:"吃吧,好吃。"窦天赐见顾小幺吃了,拿起一块饽饽咬了一小口。顾小幺瞧得口水横流。窦天赐抬头看看他,忽然把怀里剩下的饽饽往顾小幺跟前送送。顾小幺瞪大眼。窦天赐碰碰他的手:"你吃。"顾小幺求之不得,拿起一块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下去,窦天赐见他吃,仰着小脸笑了。
这样玩了两三天,程小六眼热了。顾小幺不用去兵营衙门抢涮水桶,只要带着窦天赐,每天都有大婶给送东西吃。婶婶们还拿小衣服送给窦天赐穿。衣裳金贵,便是她们自家的孩子,也只有一两件破衫烂裤子蔽体。刘铁嘴与宋诸葛收下东西总是千恩万谢。而且窦天赐成天亦步亦趋跟在顾小幺后面,顾小幺这几天都人五人六的。
于是这天早上,程小六趁顾小幺去方便,从冰糖包里狠狠心拿出两块冰糖,全塞在窦天赐手里:"给你的。"
窦天赐眨巴着眼看他,程小六回褥子上坐着大模大样地翘起脚:"怎么样?从今后做我的小弟,不要跟顾小幺玩,我什么都罩着你。顾小幺是蛤蟆村的,蛤蟆村的人都抠。你看他吃人家给你的东西,玩都不带着你。你要喊我大哥,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带着你。我们大槐庄的人都讲义气。谁敢欺负你我就揍谁。"程小六攥起拳头晃了晃,"这条街的大头目就是我。顾小幺他也打不过我。"
窦天赐皱着脸把冰糖扔在褥子上:"我不干。"
程小六晃晃脚,准备进一步游说,忽然听见脚步声,是顾小幺回来了。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眼热的事。程小六一骨碌爬起来,跑出去了。
顾小幺喊窦天赐出去玩,忽然看见褥子上的两块冰糖,一股不高兴冒上来:"程小六给你的?"
窦天赐看着他点点头。
"他让你跟他玩?"窦天赐再点点头。
顾小幺板着脸说:"跟他玩就不要跟我玩。你找他去。"转头气鼓鼓地出门。窦天赐在他身后嗫嚅道:"我没有。"顾小幺拉着脸回头:"那你还吃他的冰糖。"窦天赐拉着哭腔道:"他给的,我没吃。"顾小幺说:"没吃你也要了。你跟他玩去。"怒气冲天地出门去了。
正好街角程小六找不到人摔交正在叫场。顾小幺杀进场。仇人对阵份外眼红,顿时扭做一团。手脚牙齿全用上。这一仗干的极其惨烈,打到最后两人都万紫千红,也分不出谁胜谁负。程小六往地上啐了一口,气喘吁吁道:"算你顾小幺有种。咱们下次再来过。"与其他一帮孩子一起去兵营衙门抢涮水桶去了。顾小幺一瘸一拐走到一个沙子堆上坐下,往膝盖的伤口上吐了两口唾沫,正用手揉,身边多了一双小脚,小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递过来一个豆面窝头,"你吃。"
顾小幺扭头,想豪情万丈地说:"老子不稀罕。"终究没抵挡住窝头的诱惑,接过咬了一口。窦天赐立刻在他旁边坐下来,顾小幺把窝头掰成两半,"给你一半。饿了肚子刘先生跟宋先生骂我。"窦天赐笑了,捧着窝头咬了一口,忽然拿起一根树棍,在沙子上划,"顾小幺,顾。"顾小幺埋头啃窝头,窦天赐盯着他又说了一遍:"顾。"指指地面。顾小幺看沙子上用树棍上划的却像是个字的模样。窦天赐,指着说:"顾。"
顾小幺眼睛睁大了,"你说这是顾?这就是我姓顾的顾字?"窦天赐重重地点头。顾小幺把窝头含在嘴里仔细研究。
到晚上,吃完饭临睡觉。顾小幺有意在程小六面前炫耀。拿了白天揣在怀里的小树棍递给窦天赐,眼角余光瞟着程小六故意大声说:"再写一遍顾字给我看。"
窦天赐接过树棍,地面很硬,他用力只能划出个浅浅的印子。顾小幺一喊连宋诸葛和刘铁嘴都惊动了,两个人凑过来看。富人家六七岁的孩子会写字当然不是稀罕事。宋诸葛摸着胡子笑咪咪地道:"写的好。你还会写什么?你姓窦的窦字会不会写?"窦天赐点头,在地上划了个窦字。宋诸葛道:"那宋呢?刘呢?"他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字,窦天赐都一一写了。程小六大声道:"他肯定不会写程。"顾小幺说:"肯定会!"宋诸葛道:"前程的程,你写看看。"窦天赐往没写过的空地上蹲了蹲,划了一个程。顾小幺说:"怎么样?我就说他会!"程小六往地上瞟一眼,不屑地唏一声。
刘铁嘴道:"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窦天赐看了看他,知道是在考自己,道:"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刘铁嘴点头,捋着胡子道:"天命之谓出,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窦天赐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刘铁嘴的脸上渐渐诧异,又道:"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窦天赐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刘铁嘴大惊,"非其道, 一箪食不可受于人。 "窦天赐小声道:"如其道, 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
刘铁嘴抹了一把额头,两眼发直,喃喃道:"这孩子了不得~~~"
宋诸葛的脸色也大是震惊。顾小幺跟程小六如鸭子听雷,不明所以。不过镇住了程小六,顾小幺很得意,揉了几把窦天赐的头顶。
窦天赐知道顾小幺不再生自己的气,晚上等顾小幺卷好被筒主动爬进去。等灯熄灭,顾小幺没把枕头从他头底下抽过去。窦天赐向枕头边挪了挪,轻轻拉顾小幺的衣裳。感觉顾小幺的头搁到枕头上,开心地把头抵在顾小幺身上,睡着了。
等第二天早上,顾小幺带着窦天赐出门,程小六鬼头鬼脑地钻回窝棚,弯腰在地上找到应该是窦天赐写"程"字的地方,拿树棍在印子上细细比着划了十来遍,又在自家手心里划了一遍,再鬼头鬼脑地四处看看,确定没人看见,飞快地闪出窝棚去了
第六章
好日子不久长。再一天清晨,窝棚里的人个个犹正睡得香,一群兵爷破门而入,一声拿下,将刘铁嘴宋诸葛程小六顾小幺窦天赐统统从被窝里拽出来。一条铁链串成一串,直接押到兵营衙门。
赵副将端坐在兵营衙门的大帐里,铜印权当惊堂木,重重往桌上一拍,声色俱厉道:"说!哪个是从城郊拣的小儿!"
顾小幺被拽出来的时候还有些犯迷糊,此刻看到大帐里的情景清醒过来,不由自主地腿乱哆嗦。低声问刘铁嘴:"刘先生,是不是也要把我们吊起来再打死?"
程小六也觉得自己的腿在乱颤,窦天赐抱住顾小幺的胳膊缩着。顾小幺看刘铁嘴,程小六与窦天赐都不由自主地看顾小幺。赵副将明查秋毫的利眼一直,伸手指一点:"把那个孩子给本将军拿下!"
顾小幺眼看两三个凶神恶煞的兵爷向自己扑来,颤声大吼:"不是我!"
赵副将道:"不是你,是谁?"顾小幺觉得抱着自己胳膊的小手紧了一下,心里一缩,全身抖得像筛糠,只说不出来。
赵副将身边站了一位穿儒衫的军师,是个明眼人。低声向副将道:"将军,依属下看,是那个小的。"
刘铁嘴与宋诸葛留下窦天赐的时候便料到可能会有今日,因此早预备下对答存在心里。刘铁嘴抬头道:"将军,且先住手听小民一句话。小民拣这个孩子未曾及时与将军禀报是小民的过错。但这孩子浑身上下的物事与衣裳小民都仔细瞧过。委实与前朝余孽无干。将军进城素有好生之德,小民想着留个普通人家走丢的孩子没什么干系,方才留了。衣裳物事都在棚里放着,还有块玉佩在我老儿怀里。将军不信,可以派人找来验看。"
棚里的衣裳物事早被兵丁搜出来放在帐外,赵副将传唤呈上来,自己翻了一翻,也看不出什么。于是再将铜印一砸:"先将这些人押到小帐,传几个裁缝玉匠仔细验查物事。"
赵副将新近办案谨慎。数天前,朝廷里有同他过不去的人在原大帅当今万岁的面前参了他一本。说他鱼肉百姓草菅人命,欲将这一方的权力从他手里夺了。军师给赵副将献了一计,让他这些日子暂时先以安民为主,免得落人把柄。
也因为如此,抓窦天赐这回,赵副将经过印证再印证,考虑再考虑方才命人去抓。抓来后还要切实盘查根据。
顾小幺呆在小帐里,心中委实害怕的很。窦天赐缩在他旁边小手仍然紧紧抓住他衣裳。程小六道:"都是你!非把他看成小丫头从河里捞出来,这下好了罢。我,刘先生宋先生一个都跑不了!"
顾小幺早吓的浑身发抖,被程小六一呵斥,忍不住回嘴:"我捞他的时候你不是也当他是小丫头么?!还说卖钱要跟我对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