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适眼角瞟着那紧闭的门框,忽然念头一闪,乖乖,昨晚上顾小幺被药迷得不清不楚,今天两眼一睁先看见恒商,该不会当和他一夜的是恒商罢~~
正想着,顾况的房门开了半扇,恒商从里面出来,又将门合好,径直向后院去。程适远远跟着,看他在厨房前和厨子说话,心道早八百年爷爷就让厨房给顾况弄些吃食进补了,等你想起来,黄花菜都凉了。
果然恒商和厨子说了没两句话就转回身来,余光瞥见了程适,遥遥望了他一眼。程适客气一笑,恒商也浮了那么半丝笑容出来,径直走了。
厨子也瞅见了程适,满脸堆笑迎过来:"程知会。"
程适道:"许头儿,早说别这么叫,忒生分,看得起就喊我声程老弟。"
厨子道:"那哪里成!小人可不敢当。"却改了口,喊程适一声程爷,"程爷,顾大人的汤正要炖好了,等下小人亲自送去,小的办事程爷放心。"
程适听着程爷两个字,内心无比舒畅,当年哪想过咱也有混到这两个字的一天,对厨子抱一抱拳头,"有劳有劳,多谢!"
厨子道:"程爷这话才客气,此是小人份内的事情。程爷与我们顾大人真是没话说的朋友,您伤还没好,天刚亮就张罗给顾大人弄吃食。顾大人的病可吩咐大夫看过没有,不碍事罢?我听说是脾胃受了寒气,昨晚上还吐了您一床,天寒地冻,受寒得好生养着。"
程适干干笑道:"正是正是,不过这是他打小就有的毛病,不碍事,调养调养就好。我不耽误你,再去瞧瞧他好些了没。"
嘴里说着抬脚就向厢房方向去,许厨子还在背后道了声代问顾大人安好。
程适心说,安好?这次等你们顾大人安好恐怕要有一番折腾。
一路从院里穿过去,门房丫鬟四个倒被他遇见了仨,都来问顾大人安好,随口都道此番程知会多累。程适连声道:"不碍事,没甚么,应该的,应该的!"脸不红心不跳,眼皮也不眨一下。
其实程适方才在走廊徘徊时已经后悔了,昨天半夜怎么就跟干了亏心事似的,非贼头贼脑地把顾况运回知县卧房去。干了便干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程适回想起昨夜情形,其实颇得意。昨夜他搂着顾况翻来覆去折腾,终于一鼓作气将顾小幺折腾到招架不住,晕睡过去。程适胳肢窝下挟着不醒人事的顾况,十分的惬意与满足。这种惬意,就仿佛他十一二岁那年,偷吃了平生第一块草香鸭子,那种从舌尖到浑身每一个汗毛稍儿的痛快。意尤未尽,又有种莫明的空虚,情不自禁想方设法要抹干净油嘴,别被人瞧出来抓赃。
于是程适顾不得后背被顾况抓的愈发火燎般疼痛的鞭伤,鬼上身一样窜到门外,打探出无甚动静,偷偷摸摸到厨房趁黑烧了一大壶热水,顶了个木盆进房,将顾况按进盆中洗干净,衣裳穿好,扛回顾况卧房。
顾况被药得不轻,来回折腾居然还迷糊着。程适将他塞回知县卧房里的被窝,蓦然松了一口气,譬如油嘴已经抹干净,接着只剩擦嘴的纸待处置。
待到把洗澡水倒尽床单洗好,天也将亮了。
恒商和司徒暮归从吕先大营赶回县衙时,程适正在院里晾床单儿,两个门房在他旁边团团乱转,"我的爷呀,知会大人您怎么亲自干这个!"丫鬟缩着头在一边站着。
程适道:"没甚么。你们知县大人昨天吹了凉风,晚上和我吃酒多喝了两杯,胃里就闹起来,还吐了我一床。我想着大过年的你们来回折腾,好歹睡个好觉,就没惊动。把他送回房里,横竖床单污了也睡不得,索性顺手洗了。"
恒商恰好听见这句话,立刻扎进顾况卧房。
看见恒商进去,程适就后悔了。我又不是做贼,心虚个甚?和顾况又不是和别人。此时将到顾况房前,程适越发懊恼。若是事后就搂着顾况再痛快一睡,待今日早晨他醒时,正在自己胳膊上枕着。自己大可以将他再挟紧些含笑道:"顾况,昨夜一番,可尽兴乎?"且不管之后顾况如何恨捍河山,只这一瞬实甚妙也。
若那恒商早上回来见顾况不在房中,一定四处寻之。寻到此屋,再被他见之,岂不更妙哉?
程适悔青了肠子,他娘的都是老子当年做惯了贼,一个不留神销赃的毛病就跑出来了。越思量,越悔恨。正走到了顾况房门口,光明正大地一抬脚进门槛,走到床边,"顾况,你好些了么?"
顾况的反应十分奇怪,出了程适的意外。程适问出那一声儿,顾况面无表情,只应了一声还好。程适预备应付他气冲斗牛时的言语全然无处施展,只好道:"我让厨房给你炖了些吃食补补。你那个啥先好生歇歇。"顾况还是淡淡地,道了一声多谢。程适十分愕然,挠了挠头皮,说了声你好生再睡睡,出去了。
这一天里,顾况再没有什么动静。只看见恒商满脸忧色在他房里进进出出。到了下午,顾况居然下床出了房,只是走路明显还不大稳当。迎面看见程适,居然还问他身上的鞭伤好了没。程适圆着眼答了句好多了,顾况没说什么又走了。
难道顾小幺有意当这桩事情没发生过?程适仔细留意地时刻瞧着,并没什么事。快傍晚时,兵营来传令兵道,大将军令,大军初六返京,命知会程适明日回大营。
程适接了令,磨蹭到开晚饭,程适先挑了个话头,道:"今天接了大将军令,明天回营后天就回京了。借这顿饭,算个道别酒。"
眼先看了看恒商,心道吕先回京能不想法子将这位殿下弄回去?恒商神色有些忧虑,正对上程适的猜测。还是那位亲切又和气的司徒大人接上话,"程掌书这番回少师军中,却不必担忧。少师一向赏罚有度,不会再论往日的事情。只是天寒地冻,回京城路途遥远,需小心些。"
程适道:"大人不同大将军一道回京?"
司徒暮归笑道:"我若和少师一道回京,可真是不妙了。"程适很疑惑也不方便问。
顾况一晚上还是没甚不寻常地吃着。
晚饭后回房,天将两更时,程适正在收拾包裹,忽然有人敲门,开门居然是顾况,进房后将一个托盘放在桌上,道:"明天你回营预备返京。我有些东西托你交给两位师父。正好药煎好了,顺手给你捎过来。"
从袖子里摸出一包银子一封书信放在桌上,道:"还有两件给师父买的皮袍子明天你临走时再捎上。"看了一眼托盘里的药碗,"天冷凉得快,赶紧趁热喝了罢。"
程适咧嘴道:"好。"端起药碗。顾况顺势欲坐下,但已经撑了一下午,刚沾凳子就撑不住站起来,转身紧了紧牙,再转头程适已经把药喝个精光,正拿袖子擦嘴,咂嘴道:"好苦!"
顾况不言不语站着,程适笑嘻嘻再要说话,忽然皱起眉:"怎么有些头晕。"
顾况还是不言不语站着,程适捧住头,待往前走,打了个踉跄,一把撑住桌子,摇摇晃晃:"怎么天也转,地也转~"
顾况冷冷看着他,程适撑着桌子直起眼:"你......这药......"颤巍巍伸出一根指头,张嘴还要说什么,两眼一翻,向后一歪,躺倒在地上。
顾况伸脚踢了踢,程适死猪一样动了动。顾况终于能把一天和血吞下肚憋出的神情放下来,双眼忍不住血红,蹲下身狰狞一笑,一把扯开程适领口。外衣扒开再伸手向内袍,神色越发狰狞,恶狠狠扯开程适内领,手腕上蓦然一紧,被人紧紧扣住,程适双眼睁开,笑嘻嘻道:"顾贤弟,可怜你忍了一天,赔本的营生也扳不回来了。"
顾况的脸陡然鲜青,浑身禁不住乱战。程适悠哉哉从地上坐起来:"顾小幺,你我从小到大多少年了?我不知道你?今天见你的模样就猜你可能忍着有阴招儿,果然被我猜着了。"有意合了合被扯开的衣裳,摇头晃脑叹了口气:"也亏你能忍得住,我今天瞧着都怕你忍出病来。昨晚上那么折腾,你更没可能把我当成了人家,我怎可能信你不信这事。"
再叹了一口气:"没办法,昨晚上的事情追不回来。我在这里坐着,你怎么解气怎么来罢,我绝不说半个怨字。"抬眼皮看了看顾况,摇一摇头,"没办法,你昨晚上非要喝那兔儿水,变成那小样儿,我不帮你,又能再找哪个?事情到着份上谁也不怨。"又抬抬眼皮,"我昨天只能那么着。现在任了你,也只当只能这么着。你看成不成?"
第五十二章
顾况上前一步,程适抬头看他,道:"我说一不二绝不反悔。人由你处置。只是有些事情,不是单凭股气就行的。"将眼神更意味深长些放在顾况身上--
"顾况,你现在,成么?"
顾况此时心中,似一锅滚油正在翻腾煎熬,程适这句话就如同半碗冷水,直直泼入油锅,刹时间迸发开来。从清晨堵在胸口的血气翻涌全冲上了头顶,浑身的关节战得咯咯做响,他本人却浑然不晓得。气血冲撞着太阳穴,胀痛欲裂,双耳嗡嗡做响,咬着牙关,却说不话来,眼前一阵金红一阵黑地闪烁。隐约听见自己的声音道:"程适~~你......你......好得很......"
在程适眼里,看得顾况脸色惨白,情形大大不妙。方才那句话将顾况气成这般模样,程适万万没有料到,从地上爬起来呐呐去扶顾况摇摇晃晃的身子:"我......我方才同你说笑的。顾况你是条真汉子,那个~~威猛刚烈,决无不成......"
手还未触着顾况的衣裳,咣地一声门响,寒风骤然入房,程适还没来得及定睛看去,一股大力蓦然袭上他肩头,竟将他直直甩回地上,后脑勺砰地撞翻一个圆凳。
吸着冷气定神一望,果然是恒商。敢情睿王殿下也干听墙根的勾当。
恒商的脸在灯光里半丝神情都无,就这么看了看顾况,道:"景言,回房去罢。"却没有伸手扶他。顾况晓得恒商已经知道了,但他心里此时再没多余的空闲管此事被别人知道了怎样。看着地上的程适,再看恒商,忽然觉得从昨天晚上以来的事情都挺滑稽,十足是个笑话。头一个做成这笑话的人,就是自己。情不自禁就笑了一声,笑话,实在是个笑话。再怎么接着折腾,还是个笑话。
门外北风正紧,天寒地冻,正是朔九寒冬时,笑话,都是一场笑话!
程适见顾况笑了数声摇摇晃晃出门去,心道不好,顾况一向死心眼,一根筋直通牛角尖,这模样怕是气成魔疯了。一骨碌爬起来拔腿要追,眼前人影一晃,被恒商挡住去路。
恒商虽挡住他,眼光却连半丝都没瞧过他,只冷冷地站着。程适抱着膀子道:"睿王殿下,烦劳大驾挪一挪。"
恒商跟在顾况身后,听见房里的动静,骤然猜出事情原委时,浑身像浸入了冰水,从头到脚奇寒彻骨。他脸色在灯下煞白,不比方才的顾况好了多少。程适听他道:"程知会今夜便回营罢,吕将军大军后日返京。程知会此一去后,山长水远,望与景言再无可见。"
程适听他话里,极自然地早把顾况算成了他恒商的,歪嘴笑了笑:"小的谨遵殿下令。但当下的事情就算天皇老子下令也要先办了。这是小的自家的私事,与外人不相干。劳驾殿下让一让。"
话如巨石砸在恒商心口,恒商却说不出什么话来。程适可不管他神情如何模样如何,眼看恒商身子晃了晃有缝隙可钻,一闪身闪了出去,径直窜向顾况厢房。
赵禁卫长领着手下的几个密禁卫,蹲在蓼山县衙的屋脊上。
北风烈烈,吹得密禁卫们瑟瑟缩缩,下牙嗑嗑打着上牙。赵禁卫长此番,是来县衙表一表忠心。在蓼山顶上那一场只当从未发生过。但在蓼山县城里打探了几天,若半点功绩都没做出来,回去不好向皇上交差。听说睿王殿下近日都在蓼山县衙,知县衙门守卫稀松,带兄弟们去暗中保护保护,顺道将睿王殿下的言行报与皇上,也算小功可抵一抵大过。因此赵禁卫长特意选在两更的梆子一响时,带手下潜上县衙房顶,看看可有异常,护卫殿下和司徒大人安危,以示对圣上尽忠。
县衙风平浪静,一无刺客,二无宵小。只有吕将军派的几十名武功高强的兵士藏在暗处,显些将赵禁卫长一行当做宵小,火并起来,幸亏赵禁卫长临在动手前亮出御赐令牌,方才顺利登上屋顶。
居高临下望进内院,灯笼明亮,能将内院情形看得仔细。有几间厢房的灯亮着,恍惚有人影。只见一个人摇摇晃晃从一间厢房出来,看形容是顾知县。睿王殿下与另一人在那厢房中对峙,片刻,那人也闪出厢房,留下殿下一个人在厢房内一动不动。
密禁卫之一道:"大人,殿下这是怎的?莫不是那两个人对殿下不敬?要不要小的们下去将那两个人拿了!"
赵禁卫长道:"且慢,皇上有圣训,凡事切莫急躁。暂且候一候再说。"
赵禁卫长话说了半柱香的工夫后,睿王殿下也出了厢房。密禁卫们看殿下走得极慢,且是一条直线地向前,既不像有急事也不像有火气,都由衷地佩服大人有见地。睿王殿下半夜走路还是身型挺硬如松,不折不弯,皇家气度,实在不同凡人。
睿王殿下在走廊上折了个弯,进了拐角,瞧不见了。赵禁卫长打探四处后,带手下换到另一侧屋顶。此时北风凛冽,洋洋竟落下一朵朵的雪花来。睿王殿下不晓得拐进了哪间房去,却看见顾知县搂着一个物事跌跌撞撞从一侧月门中过来,走两步将那物事送到脸前仰起头,依稀是个酒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