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香的味道,我说,能教我怎么煮么?”
“当然。我的荣幸,你要喜欢的话我可以每天都煮。”赫尔把其中一杯轻手放到聂颖面前。
聂颖拿过小匙搅动,抿了一小口,叹道:“呐,真好。”
“杰,你看人家多爽快,你怎么就学不来呢。”
安杰无语,不和她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聂颖看看手中的杯子,似乎也有了自己的打算,除了再三强迫安杰答应有空就陪她到处走走,也没做什么强人所难的事,但也没有再解释刚才为什么说“没有多少天”。两人胡乱地聊了些有的没的,由于用的是中文,赫尔就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听着,似懂非懂。
晚上,聂颖说要看塞纳河边的夜生活,要安杰和赫尔舍命陪君子——安杰被拉着去,赫尔赖着他也去——但两人都是习惯了规律作息的,也因为每天晨练的需要,别人在过歌舞升平的夜生活时他们早已见周公去了。现在是凌晨两点,那要睡不睡的模样终于看得连聂颖也不忍了,只好让他们送自己回旅馆也快快回去。
如闻大赦,两人从来没有觉得回家是一件如此渴望的事情。安杰还记得叮嘱她明天一定要记得买地图的事,却被她嫌罗嗦赶了出去,但就关上门的前一刻,又拉住了他:
“杰,你听着,这里有份礼物,下个星期就能打包送到了,但内容呢,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珍惜,就是没时间陪我也无所谓,只要看好这份礼物,这样就够了……”说罢她用力咬了一下嘴唇,不等他回答便“嘭”地一声关上门。几秒过后又听到她隔着门板喊:“回去睡觉吧,我累了,明天记得陪我去拉雪兹神父公墓,去看那个莫迪阿尼死到哪里去了。”
然后那边再无声音传出。
安杰这才清醒了起来,张口想问她什么礼物什么时间,试探地叫了几遍她的名字,只听见里面有人走动的声音,却不见有人回答,再看禁闭的木门——无声拒绝着,已无从再问了。
从来没有因为等待一份礼物,如此的焦急过。隐约里可以猜到聂颖的话,一种鼓动也因此萌芽,并随着时间的流去悉数坠在尽头的深潭里,愈见沉厚。
从二楼的练习室里出来,穿过罗马式的大堂,安杰赫尔各自拿着乐谱和双簧管走过草地,走向校门。阳光明媚,是个适合花开花落的季节,他们就这样走着,缓慢而迅速。安杰自抬首眺望的一刻起,就看不到其他东西。看不见绿叶素荣,看不见草长莺飞,看不见优美的旋律在地上滚动,看不见素面朝天一个个不同程度深刻的轮廓在眼前闪烁——他的眼里一片宁静。
音乐学院的大门下,程皓默默地注视着他。没有高声呼喊,没有开口,甚至没有挪开半步,但他就是知道,安杰看到了自己,中间隔着一个喷水池、几株是他们年龄四五倍的大树、十来个人的音容笑貌。那是一种感觉——自认识了这个叫“安杰”的人开始便启动了,而且从来没有出错过。人群里,不一定第一眼就能看到他在哪里,那是电视里才有的镜头,他只是知道他存在了,然后凭着直觉去寻找,这已足够。
安杰一步步地走来,沉思着,凝望着,他还看不清程皓的脸,但他知道就是他也只能是他,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能牵引彼此的神经,无论他是以何种原因在什么时刻来到这里,他的目的都只有一个,他是为了自己而来的。三分之一个地球的遥远,在低头与抬头间,在弹指和回眸里,早已经化作流水行舟。
他拿乐谱的手不禁抽搐了一下,继而用力地抓了抓,抓皱了几张轻薄的纸片。那一刹那,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在试图捕捉的、并不深沉却在每一个独处的时刻隐隐作痛的感情——是归属,出处正是眼前这人身上。
绕了那么多圈才明白这个,到底是悲还是喜呢?
第九章(下)
两人面对面地站着,像普通朋友般隔着一些距离。安杰笑了,程皓也笑了。所有的热情,早在相见的一刻里瞬间燃尽,剩下的,正为未来而积蓄。他们压下所有,冷静地寒暄问好。
“你来了?”
“我来了。”
“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晚上,我想你已经睡了。”所以没有立刻来找你。
然后,两人都无话可说了。安杰回头找赫尔,发现他早已出了校门,正倚在一旁的路灯下,看见自己望了过来,立刻举手摆了几下,便要转身离去。安杰也朝他摆手,但没有走过去,每一次程皓到来,他总给自己留下最大的空间,这次也是。因为明白他的好意,所以更加心存感谢。
去程皓所住酒店的路上,两人并排走着,无论是在地铁月台上还是穿街过巷时。彼此没有丝毫的碰触,但就这样已觉无比亲昵。程皓的房间里,行李还放在床边没动过。昨晚到来后它的主人尚未来得及打开它,一大早又已独自外出。安杰就着床沿坐下,像多年以前,第一次去他滨江路的家那晚,眼里有些炽热的期待。
“你……你怎么来了?”
“出外景,新接的戏需要。”
“哦,这样啊,那,能停留多久?”
“一个月吧?顺利的话可能会提早。”
提早?
小小地高兴了一下,立刻被这句话扑灭。安杰瞪着程皓的眼睛,不作声,隐约里好象有些埋怨。程皓也看着他,两人像比赛,谁能旷日持久谁就是赢家。但对象是安杰,输赢早已定下。
程皓伸手拉过他搂在怀里,安杰挣扎,他就先发制人地用力吻下去——
“我说谎了,我就是为了看你才争取这部戏的,演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来……如果可以我宁愿它永远也拍不完,那样就可以一直留在这里看着你了……”
本不该来这里的,悲伤还在,依旧是触目惊心,现在的快乐就像在讽刺自己,你怎能如此轻易原谅自己,如此轻易得到幸福?但一切都顾不上了,在想到将要见到安杰后,在见到安杰后,在呼吸的秩序都乱了以后——两个人激烈地拥抱在一起,天涯海角,似乎这样就再也不用分开,最最真实的也不过此刻,在誓言般的低语里醉生梦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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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杰在程皓怀里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一天似乎就这么容易地过了,但这不是寻常的一天,而是他与他有限的相处,从倒数开始的相处。安杰把手贴在他脸上,记起早上的见面。他就那样淡定地看着自己,一脸跑过码头的表情。这是戏里还是戏外,自己几乎就要分不清了。
“这边的冬天没那么冷但很潮湿,手指关节还会疼吗?”程皓把手拿下合在掌心。他记得安杰说过以前冬天弹琴,手指怎么也暖和不起来又怕弹不好被老师骂,于是背着外公偷偷去泡热水,等终于被发现已经迟了,刮风下雨或者潮湿天气里偶尔就会酸软钝痛,还被自己嘲笑过他老人家。
安杰摇头:“这里都有暖气,室内很干燥。”
“那就好……不问我演的是什么吗这次?”程皓说。
“那演什么?”
“一个穷留学生。”
“然后呢?”
“没了。”
“没了?”
程皓无辜地看他,“导演不让说后面的。”
“那一定没什么看头,否则不用玩这种欲说还休的把戏,捂得严密不就怕人知道了不愿意掏钱去电影院看么。”安杰兴致缺缺。
“听说不是,是因为内容涉及了一些道德和伦理的界线,现在传出去会被叫停的。而且拍完以后好象也不一定会在国内放映。”
“色情片?”侧脸瞥了一眼,有意捉弄,却发现他已不像记忆中那般容易脸红了。
“不是,别想歪,是涉及了器官贩卖的问题。”
“你刚才不是说不能透露么?”安杰窃笑。
程皓一脸严肃地说:“事关个人声誉,总不能为了导演的一句话把这个也赔上了。”
安杰合上眼在笑,一直笑个不停。等再睁开,眼里已经没有了笑意。
“我刚才做了个梦。我去爬山了,很陡的山,到了后来几乎真的要贴着地面才能爬上去。爬的时候很冷,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到顶呢?”
“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登上山顶了,又觉得很热,因为太阳就在头顶。山上的云有了灵性般列队过来欢迎我。然后我看到了你——你在山脚,叫我跳下来,说,那里太高了,地方太小了,住不了人的。我就想,这怎么可以呢,我这么辛苦才爬了上来——然后我就醒了。”
听的人,半个笑容僵在了脸上。
“很多事情,你早就有决定了不是吗?何必再来这样曲折的探问呢?”
“不,这个梦不是编的。如果我说,我虽然这样想,但却又做好了跳的准备,就因为跳下去所以才醒来,你相信么?”
程皓吸了口气,他不明白安杰的意思。他是决定了吗?决定了什么?他到底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不相信,就像连我也不相信自己会这样。我很迷惘,不知道该怎么说……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搞清楚一些事情……记得刚来这里的时候,我问你该冲不冲,你会说,为什么不呢?你一定要尝试一下,你的话一定能够做得特别好。后来你不这样说了,你说,你决定做的,肯定是最好的。”
“这不好吗?刚来的时候你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我总担心你会不知所措。后来才想起来,你是安杰,怎么会害怕呢,这些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会忽视它,也不需要我在这里瞎担心了。”
“但我不喜欢这样,这样让我们看起来都太冷漠了。”安杰埋头,在程皓的位置看不到他的表情。
“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太贪心了——”
“贪心不好么,不贪心的话就不会有今天了。老天爷他亏欠你的,他会一直亏欠你,他对你不公平,也会一直不公平下去。他绝不会怜惜你,也不会体恤你。而我抵抗他的方式,就是从他手里夺回来。”再抬头,已很有些藐视天下的气势。
“七分天意,三分人为,那是他有意要给你的。但再贪心,也不可能事事左右逢源。”
“这样说来,我们只需要坐以待毙,什么都不用做,等着他领我们走一趟就够了,不是吗?反正就是动个指头也在他掌握下。”
“他设定了很多很多的路,但最起码,在起点上,我们还有决定的权利。”
“那还真是虚伪。”安杰冷哼。
程皓一时语塞,不清楚他指的是老天,还是顺从天意的自己。一直知道他心底里其实看不起这个世界,这么多年,在生活里打滚了多久,平时再怎么圆融到底还是没有屈服过。那些包袱,不是过去,而是从过去延续来的一个习惯,设一个假想敌——他终究不能放下,和命运的抗争。
“我们不说这个了好吗?说了心情不好。”安杰赌气地将头扎在程皓怀里。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一说这样的话总会闹得不愉快,他们的价值观差了那么远,为什么自己还是如此喜欢这个人呢?
程皓犹豫了一下,想抬起他的脸,却在动手的前一刻又退缩了,转而将他紧搂住,安杰动了一动便顺从地放松。片刻,又似乎终于下定一个决心,程皓握着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认真地说:“我可以等的,等你做出决定。只要你愿意让我等。就是回去了,我也会一直想着你……相信有一天你累了腻了会回来,然后我们一起过平静的生活,我说的是平静,不是平凡。你说,安杰怎么可能平凡呢,他永远是最耀眼、最珍贵的。我知道你心里也不踏实,所以今天先把话说清了……”
安杰深知自己被打动了,却无法立刻回应什么,大家都是不安的人,不安于室,不安于彼此,他眼眸有些湿润地看着程皓。
“聂颖刚到那天说,我将要收到一份礼物,叫我好好珍惜——你们是什么时候串通好的?连我也敢骗。”
“我知道这个剧要来这里拍,于是死活也要争一个角色回来,打电话告诉聂颖的时候她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刚好,我也要去那边参加姐姐的毕业典礼,本来是下个月才去的,现在好了,决定和你一起去,到时我们三个人一起逛街。但先不要告诉他,我们来制造个惊喜,去了再找他,吓死他。’所以现在就变成了你看到这样。”
安杰似笑非笑:“的确是她会想的主意。那你呢,怎么跟着她一起玩这个,不怕我知道了生气起来把你们弄到不认识的地方丢掉,看你们还怎么回去。”
“你会吗?看到我们高兴都来不及了吧?”程皓半眯起眼。
安杰一愣,这个人,原来也会有调侃人的时候。
正想着,外面有人敲门,是酒店的服务生问要不要把晚餐送上来。程皓看安杰的意思,安杰摇头,说,想出去走走。程皓于是道谢拒绝,关门前没有忘记付小费。
回过头来发现安杰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低头看看,并没有扣错纽扣啊?奇怪地问他:“怎么了?”
安杰还是摇头:“觉得很新奇,你会付小费。”
“入乡随俗啊,又不是第一次来。”
很平常的一句话,不知道是因为语气还是其他什么的,听在安杰耳中总觉无限江湖。
两人最后决定去唐人街的夜市吃东西,程皓吃不惯酒店里的东西,安杰则很久没吃过大排挡了。
依然是有些脏有些乱,一个锅里来自东南西北的材料都有的煮法,难得有什么“正宗”之说,但两人也都吃出了些滋味。熏烟的热浪扑来,中和了入夜沁进皮肤的清冷。有一些味道,即使不太好,却也是不可错认的,比如那些油腻,比如摊主不咸不淡的普通话。偶尔还会听到他们问熟客今天打机到第几关,和谁一队,爆头了没有。回答的,大都是些留学生,衬衫拖鞋,睡眼惺忪。
但即使不加入他们的话里,只在旁边听着,也已倍感亲切。
第十章(上)
看着聂颖奔跑的身影渐渐被人群淹没,赫尔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恨不得立刻就把舌头割下来谢罪。但有什么用呢,发生的还是发生了,知道的还是知道了。也许这也是注定吧,命运注定了要借他的口说出来。但再多的脱辞他终归明白,自己难辞其咎。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追上她,想办法让事情不要朝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早上的时候聂颖照例早早来按门玲。前些日子去的都是景点,精神上的饱足更显物质上的空虚,于是决定今日要好好去逛一趟,扫些东西回来。恰好安杰被教授点名要回去帮忙指导几个学生,程皓的戏也开始了,唯一有空的人大概就是赫尔,他也很配合地自告奋勇说要陪聂颖去,于是行程就这样定了下来,先去圣米歇尔林荫大道的旧书市场瞻仰顺便发掘一下有没有读得懂的书,再去商场看看。
美国人总以为自己是人类的救世主,法国人其实也差不多,只不过这里把“人类”换成“全世界的文化”,结果自然好看得多也含蓄得多。旧书市场里,连汉语书籍都找到了,怎么可能看不懂呢?聂颖好笑地想要不要买两本回去作个纪念,但又觉得这种行为还挺无聊的,所以最后只要了两本英文小说,回去做睡前故事。
逛商场的时候,两人罕见地遇到了小偷——不是被抢,而是聂颖在小偷逃脱的时候被用力撞了一下,差点就要不稳跌倒,幸好有赫尔在身边,结果不知怎么的,挽扶变成了牵手,赫尔笑得一脸……当时聂颖只想到了一个形容,中了六合彩。但能在法国的大街上这样走着,似乎也不错,于是也懒得甩手了,就这样大摇大摆地逛了半天。
店里挑衣服的时候,聂颖突发奇想问他:
“你,我说假如需要,你可以为一个人做到什么程度?”
“那要看情况而定。”赫尔停下帮忙翻看衣服的动作,“我妈妈从小就教我,世界上的东西很多,你喜欢的也很多,但往往最后只能得到一样,当然,这里不排除意外,但所有的命中早已注定。你可要看好了,看好了才能决定,因为机会通常只有一次。如果那是一个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必要时你应该为她放弃一切的,但相反,你也可以为了一个理想、一个目标放弃所有的人,革命也就是这样。无论是哪种情况,能做到的人都是伟大而值得尊敬的。”
“那你呢,你能吗?”聂颖惊讶于他的话,虽然类似的意思不是第一次听到,但由他口中说出,有一种说不出的重视和诚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