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绯衣叔叔!”
绯衣微笑着将无珞扶起:“远道而来,辛苦你了。”
“小侄是年轻力壮,这幺一点路程算不得什幺。”无珞笑道:“何况这一趟来,是要恭贺绯衣叔叔您的寿辰的。”
主客双方坐下,互相闲话家常。
无珞生长在将门,性情爽朗不拘小节,因此尽管是初次相谈且长幼有别,却也不曾出现过冷场。
交谈中,绯衣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师方他的身子还好吧?为何这次没有与你一道来?”
“父亲本来是要来的,但近日里是娘亲的忌辰,”无珞说:“父亲说,他现在是晦气在身,所以也就不来,怕冲了绯衣叔叔的喜气。”
月师方的夫人多年前经已去世。尽管不曾遗下多少子息,月师方却多年来未有续弦,亦不肯娶侧室。
这件事,绯衣是知道的,也曾为此而有过些许欢喜——不过他知道,这样的欢喜并不应该。
本来,就不应该。
“你父亲……还挺挂念你的母亲。”绯衣说道。
“一般般啦,”无珞搔搔头说:“不过每年的清香一拄,倒是少不了的。”
“是吗……”绯衣如同自语一般说道,似乎带着点感慨。良久,竟是有一点笑意在嘴角。
往日里的风流种子居然还会为了一个女子守身至今,这是他所不能想象的吧?
世事,也真是奇怪。
看到绯衣良久无语,无珞以为他因为月师方没来而觉得不快。
“绯衣叔叔,其实父亲他……”
“不,世侄,我不是要怪责他。”绯衣注意到无珞的窘迫,不禁笑道:“他向来就是军务繁忙,即便不是嫂夫人的忌辰,要分出身来只怕也是不容易的。”
无珞本来想着还非得为他那老头口拙舌笨地辩解一番不可,不想绯衣早已为他想好了借口,当下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你上次来的时候,年纪还小吧?”绯衣对无珞说。
“是啊,”无珞说:“过了这许多年,印象都很模糊了。”
于是绯衣就笑道:“如你不嫌弃的话,就让卿泠带着你四处看看吧。”
无珞爽快地答道:“好啊!”
然后就与卿泠一前一后离开了前厅。
沿着回廊前行,抬头就可以看到广阔的庭院。
当年手植在庭院中的樱树,冠大如盖,粗壮的树干数人都不能合抱。
看到无珞已经长得高大健壮,绯衣不由得感慨,当年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小婴儿而已。
多少年了,有些事本该是忘却了,死心了,但偏偏就放不下这一份心情。
这份心情,在每年这个春将尽的时候都会变得尤其炽烈。
炽烈得要将胸腔撑破,炽烈得要将心绞碎;
又炽烈得,好象庭院中的红瑛,随着煦风片片飞散……
※※※
“老头,这是绯衣叔叔要我带给你的。”
无珞手一伸,把一个锦盒递到月师方面前。
“臭小子,不是让你不可以叫你绯衣叔叔送礼幺?” 月师方带着愠怒地说。
“绯衣叔叔说,这是你让我带回来的。”无珞没好气地顶了一句:“这应该不算是‘礼’吧?”
“我要你带回来的?哪有这回事?”月师方疑惑地打开锦盒,却全是金银元宝。
“啊啊啊——”无珞不禁大声嚷嚷起来:“表面上不让我收绯衣叔叔的礼,背地里却要他送那幺多钱。老头,你这个人真是差劲!”
月师方默然。不是他没有话驳斥儿子,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听到无珞在说什幺。
这些元宝,正是去年他托卿泠带回影都给绯衣的一点心意,现在却又原封不动地回到自己的手上。
这样的结果,其实也是意料之中。
以绯衣那种好强自负的个性,本就不会接受这样的一份礼——即使送礼的是多年至交。
他会觉得,这是施舍,是怜悯。
但能因为想着他决不会接受而就此不给予任何帮助吗?
月师方做不到,而且他相信,就算他与绯衣立场互换,他也必定会这样做的。
这就是至交。
“我说老头,你为何就不自己去呢?”无珞忽然说道:“绯衣叔叔,似乎是挺想见到你的呢。”
“理由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月师方说:“近日是你娘的忌辰……”
“我看不是吧?”无珞眼神略带诡谲地瞟了月师方一眼:“老头你在找借口吧?”
“找借口?”月师方被无珞问得一愣。
之前,他并没有想得太多,只是单纯地觉得,既然是妻子的忌辰,也就不该远行。
现在被无珞这幺一问,似乎也真觉得有着些别样的原因。
他有时仿佛地有种感觉:他一直是在,等待着某一个人。
他所有的感情,等待着为那人而倾注。
至于其它人,包括他那逝去的妻子,他都不过是尽礼、尽责而已。
当然,更可能的是,这些都不过是他的错觉罢了。
此时,也就自嘲地笑笑:他早该过了整天作白日梦的年纪。
难道这样的想法竟被那臭小子知悉了?他竟可窥破连自己都搞不明白的心情?
但当下里还是强自镇静地说:“我……为何要找借口?”
只听得无珞又缓缓开了口:“……八成,你是被哪个红颜知己缠住脱不了身吧?”
臭小子……果然还是在寻老子开心……
额头青筋突起,手边一把巨刃隐隐闪现。
“喂!老头,我说笑的,你该不会是玩真的吧?”
“……八成,你这小子是欠修理!”
“啊~~~~~老头你对着手无寸铁的人乱砍算什幺好汉?!”
“是好汉你就不要跑!”
※※※
绯衣的弟弟,子常,前几天突然回来了。
在早年绯衣家景况非常困难时,子常离开了本家,在外谋生。
虽然平日里也有着一点联系,但他自此就没有回过家。
但现在,毫无预告地突然跑回来,回来之后又将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来。
“子常肯定是在外面惹了什幺事。”绯衣如此判断道。
他当然是希望这不过是自己太多疑,但希望很多时候都难以与现实划上等号。
是以他一边安抚着子常,表示自己不会过问他的事情;一边又派出几个心腹,调查子常在外的情况。
而今天,元秀带着结果回来了。
“是……叛乱罪吗?”绯衣下意识地又问了一次。
“是的,”元秀慎重地答道:“但子常大人并不是主使……”
“不是主使又如何?主使的是罗睺家的人,他们早就想着要拿子常当替罪羊。”绯衣看着元秀说:“但窝藏叛乱重犯,你又可知该当何罪吗?”
“……灭族。”在说出这两个字的同时,元秀已经明白绯衣的决定。
宁可放弃亲生弟弟,也要保全族人的性命。
这就是身为族长的责任。
当子常的房门被打开,房间里却空无一人。
“他跑了。”
没有留下任何字条,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突然地回来,又突然地离去。
家,本来是最可靠的地方,但子常现在却离它而去。
是因为,在这家中有一位担任族长的精明的兄长吗?
这样的兄长,通常都是不值得信任的。
面对着空房,在场的人都明白,等待着这一家族的将会是什幺样的命运。
“绯衣大人,您带着少爷走吧。”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对,您快走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这里有我们就行了!”
底下七嘴八舌地劝说着,绯衣微笑着一摆手,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我留下来,跟大家在一起。”他说道。
众人闻言,默默地一起向绯衣行礼,然后才掩着面纷纷散去。
绯衣将元秀留了下来。
“请你把这封信,带到骥良国。”绯衣将一封书信交给元秀,然后笑着补充道:“往后的日子,恐怕要辛苦你了。”
元秀忍住悲痛接过书信:“大人……请不要这样说……”
“好了,去叫卿泠,到我的书房里来。”绯衣拍了拍元秀的肩膀:“这孩子,你要多担待了。”
※※※
螺旋状的阶梯,盘旋着通往地底深处。
阵阵寒风,自下而上地吹过,吹得人头皮发麻。
一路上,交杂着铁链的碰撞声、狱卒的打骂声和犯人们的呻吟声,这些声音在狭小的空间中不停回响。
路的尽头是邪能境的死牢,最接近黄泉的地方。
在狱卒打开牢门的一刹,绯衣感觉到死牢中的安静以及一股迎面扑来的恶臭。
显然地,上一批被关在这里的犯人已经被送上了黄泉路,但他们残留下来的气息却昭示着后来者的未来。
绯衣家煊赫的先祖们可曾料想,他们的子孙会以这样的方式惨淡收场?
哈,绯衣不禁自嘲地笑笑:这段历史将要在我手上结束。
“磨蹭什幺?快给我进去!”
狱卒一边骂着,一边踢打着将绯氏族人推进各自的牢房。
在每个牢房外都插着一支火把以作照明之用。
——不是为了看清道路,而是为了看清狱中的犯人。
对于长期在暗无天日臭气熏天的死牢中工作的狱卒来说,欣赏犯人或痛苦或恐惧的表情无疑是一大娱乐。
绯衣家风向来是清正且倔强,是以即使身在如此绝境之中,也无人发出半声哭喊,反而一个个地都沉默而镇静,等待着将到的死期。
但狱卒却不耐烦了。
没有了犯人们发疯似的哀哭和嚎叫,那可要轮到他们发疯了——毕竟,他们可不是这里的死囚。
“是时候,该玩点游戏了。”
狱卒长毕竟还是富于经验,这一提议立即获得狱卒们的齐声和议。
“放开我!……啊!你们要干什幺?!”
“嘿嘿,小妞,想舒服就得乖乖听大爷的话!”
鞭打声,呼痛声,还有被压抑着的哭腔。
绯衣的牢房是位于死牢的尽头,独立的一间,但也可听得见走道上的动静。
就这样听着,不用亲见,也可知道发生着什幺事情。
尽管他的手脚锁着沉重的镣铐,功体也被封锁,但还是勉强提起仅有的一点真气喝道:
“住手!”
走道上的动静停了下来,一阵脚步声后,绯衣的牢门被打开。
“刚才是你在叫吗?”是阴沉的狱卒长的声音。
“放过我的族人……”绯衣缓缓地说:“你们要干什幺,冲着我来好了。”
“哈,原来你是他们的头儿,还挺有气魄嘛!”狱卒长阴笑着搓了搓下巴:“不过这里不比别处,这笔交易得我说了算。”
就着火把的亮光,狱卒长凑近绯衣的脸,瞄了又瞄,最后咧嘴一笑,喷出浊臭的气息:
“上等货色,成交!”
旁边一个胖狱卒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
“老大,这个可是男的……”
“男的又怎样?”狱卒长不屑地说,仿佛在讥笑着胖狱卒的无知:“待会儿你就知道,男人一样可以让你很爽!”
听到老大的保证,胖狱卒眼中立时闪出野兽一般的光。
狱卒长如同喝醉的胜利者一般,举起手臂在头顶摇晃着:
“兄弟们,把他拖出去!”
“嗬!”四下里响起如狼嚎一般的回应。
走道中间放着个造型古怪却又粗陋的木架,像是个祭坛,又像是个展示台。
绯衣的手足都用铁链锁在木架上,手臂与双腿伸展开来,恰成一个“大”字。
集中在走道中间的不光是两边火把的亮光,还有两边牢房中的目光。
族人们紧抓住牢门的铁条,愤怒地瞪圆了双目,却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族长遭受凌辱。
那些粗暴的拉扯撕咬,那一道道被沾了盐水的皮鞭抽出来的血痕,都仿佛是己身所承受的一般痛彻心肺。
狱卒长扳起绯衣的脸:
“美人,你就不能叫两声来让大伙儿乐一乐幺?”
绯衣紧咬着下唇,硬是不让自己发出半声呻吟。
狱卒长从旁边取来火把,用火焰烧灼着缠绕在绯衣身上的链条。
急速蔓延至全身的强烈刺痛令绯衣再也忍耐不住,一声痛呼脱口而出。
狱卒长抚掌大笑,旁边的狱卒也发出一声声兴奋的吼叫。
“好听!再多来两声!”
“畜生!”
首先哭叫出声的是适才被放回牢房的少女。
“住手啊!”
“放开绯衣大人!”
不曾为死亡的恐惧所吓倒的族人,却因为愤怒与耻辱喊叫着。
巨大的声浪令牢房外的火把都不禁摇摆起来。
绯衣艰难地侧转头,望着牢房中的族人们,慢慢地,露出一个平静而温和的笑容。
在这个充满着黑暗、猥亵、龌龊的死牢,身心都受着非人折磨,却依然保持着这样的平静。
所有的族人,全都泣不成声。
其它狱卒无视族人们的反应,只顾从绯衣身上疯狂地索取着自己的快乐。
只有狱卒长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如此壮观的大合唱可不是经常能碰得上。
族人们哭得声嘶力竭,狱卒们满足了却也是累了。
狱卒长在关上牢门前,对绯衣笑道:
“美人,我们明天再玩。时间还长着呢!”
而狱卒们所不能听到的,是绯衣轻声的冷语:
“跟师方相比,你们还差得远……”
※※※
每天,同样的一幕都会在死牢中上演。
什幺名声、尊严,早在踏入这死牢的一刻就被剥夺得一干二净。
死牢中的人,本来就已经不是完整的人。
狱卒长每天都会玩出一些新花样。
但他不喜欢参与其中,他只喜欢眯着眼睛在一旁欣赏。
欣赏他的部下们如何发泄自己的欲望,欣赏绯衣如何变得体无完肤污秽不堪,欣赏两旁的哭喊声是如何此起彼伏。
他所唯一遗憾的,就是这哭喊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因为死牢中的人越来越少。
绯衣家并不是一个庞大的家族,经过多年的衰落,更是人丁单薄。
实际上,完全可以将全族人一次性杀掉,但上位者似乎并不愿意这样做。
每天,只有数个族人被带离死牢,步上刑场。
最早被带走的是孩童,然后是妇人,青壮年男子,长者。
有意无意地,就是要让留下来的人承受更大的痛苦。
绯衣没有哭喊。
每当他被缚在木架上,他总是微笑着面对他的族人。
族人们从他的微笑中感受到他的意念与力量,然后,在被带出死牢的一刻,都保持着宁静安然。
就这样,过去了半个月。
终于,在死牢中只剩下绯衣一个人。
狱卒长停止了游戏,走道中的火把也全部被熄灭。
一则是已经玩腻了,一则是再也没有什幺可看的东西。
绯衣依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合上双目,等待着离开的时辰。
黑暗中没有任何声音。
牢中只剩一个几乎不能动弹的废人,狱卒们自然懒得呆在环境恶劣的死牢之中,只守在牢外。
对于身上的疼痛早已麻木,绯衣现在只觉得累。
累得,想要永远地睡下去。
不过这愿望,明天大抵就能实现了。
那是永远的、安静的沉眠,然后这一世的苦难就可以得到解脱。
现在,元秀大概已经带着卿泠到达骥良国了吧?
看着卿泠跟无珞,总是仿佛地想起自己从前与师方在一起的时候。
一同切磋比试,一同游山玩水,一同嬉笑怒骂,一同……
绯衣微微笑着,这是许久未曾有过的从心底里泛出来的笑意。
师方,应该会好好地照顾卿泠的。
这大概是,唯一值得宽慰的事情。
哐,哒,是死牢的大门打开的声音。
绯衣心想:是他等待的时候终于要到了吗?
踏,踏,踏,他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