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那个胖狱卒,另一个……
绯衣不禁全身一颤。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
牢房外的火把忽然亮起。
绯衣像是害怕这火光一般,十分费力地将身子挪向牢房的角落处,企图躲在黑暗中。
但黑暗只够遮盖着他的脸,那遍布全身的伤痕还是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刚进入牢房的月师方面前。
“子矜……”
月师方只唤了一声,已经是哽咽不能语。
自从当年绯衣成婚时在影都一别之后,两人已经多年不曾相见。
或者是因为繁忙而不能分身的公事,或者是因为无法解开的心结。
逃避着,不敢直面。
或者是害怕相见的时候,有些事情,不知从何说起。
但两人又哪里会想到,再次的相见竟会是这样的情形?
看着绯衣手脚上沉重的镣铐,后颈上长长的锁功针,尤其是,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特别清楚的淤青和触目惊心的血痕,月师方只觉得一阵无法形容的心痛。
他解下披风,想要覆在那几乎全然裸露的肌体上,绯衣却是本能地向后一缩。
“不必了。”冷冷的拒绝出口,全然不似往日的语气。
“你……还好吧?”
本想说一句问候的话,但说出口后却觉得令原本就奇怪的气氛变得更是怪异。
“好,为什幺不好呢?”又是一句冷语,而且是嘲讽的语调。
但这嘲讽的对象,却是他自己罢了。
他们两人相交多年,未曾有过像今天这般冷淡却又尴尬的相见。
月师方只道绯衣因为受了牢狱之苦,性情也变得有些乖戾。
所以也不觉奇怪,只为挚友的受苦而又更心痛了几分。
此时,听着他用难以掩饰的虚弱的声音说着如此冷漠的话语,月师方宁愿,他像往日那样指着自己鼻子把自己好好数落一顿。
在他接到绯衣家要被灭族的消息后,他就立即放下骥良国的所有工作赶到邪能境。
他本以为,以他在邪能境中的人际关系,起码可以为绯衣求得一条生路。
但事情似乎远没有他所想象的单纯。
往日与他称兄道弟的邪能境贵戚,一提起此事,不是讳莫如深,就是顾左右而言他。
显然地,他们都怕得罪权倾朝野的罗睺家。
月师方把心一横,打算径直前往广源清法殿求见邪主,却每次都被邪主以身体不适的理由拒绝接见。
半个月来,他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只是在今天,行刑前的最后一天,到死牢中见他的挚友最后一面。
“不要灰心,我还在替你奔走求情。”月师方说:“应该……快有消息了。”
他只能这样说,这也是他心中的一线希望:毕竟,还有一天的时间。
绯衣缓缓地开口:“他们都在敷衍你吧?”
愕然一阵,却也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你怎幺知道?”
“因为我们得罪的可是罗睺家啊。”绯衣笑道:“况且绯衣家被灭族,能够从中得到好处的人实在太多了。”
月师方无奈,却是苦笑着说:“为什幺你偏要是那幺聪明呢?”
“不够聪明的只有你吧?”绯衣说:“你又没有犯事,犯不着到这种鬼地方来。反正明天我是要公开处决的,不愁见不到我。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是笨得有剩。”
听着绯衣的数落,月师方却是不觉笑了起来。
绯衣说:“你是不是在这里呆久了有点犯傻啦?被人骂居然还在笑。”
“没有,”月师方笑道:“听到你这样说,我放心多了。”
绯衣沉默了,月师方没有能看到黑暗中他脸上的表情。
“我要走了。”月师方站了起来:“还有一天,我会设法……”
在离开牢房前,月师方转过头,又看了眼躺在角落处的绯衣。
绯衣没有动,也没有任何送别的表示。
他决不能让这样的一别就此成为永诀!
月师方暗暗地下了这样的决心。
然后,转身而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牢房边的火把也因着访客的离去而熄灭。
但绯衣在这半个月里一直硬撑着的坚强却仿佛在一刹那间完全崩溃。
已经走远的月师方不曾发现,隐藏在黑暗中的他,其实早已泪流满面。
※※※
监刑官百无聊赖地坐在法场边上,刽子手用心检查着自己的刀。
与行刑有关的人都无心关注跪坐在法场中的人,感兴趣的只是围在法场外毫不相关的人们。
绯衣向人群扫视一眼,不曾找到可注目的焦点。
——那人既然说要尽最后一天的努力,那今天,想必就不能来了。
于是他的眼光只能出神地望着那法场上绛色的帷幔:这颜色,对于欢送可悲的人离世,真是再适合不过。
时刻将近。
监刑官才刚站起,便有两个绿衣的官员走上法场。
“二位,这是?”监刑官认出,那一身绿色的官袍正是礼部祭酒的象征,但礼部向来不问刑讯之事,他们在此时出现,不能不让监刑官感到疑惑。
“本来我们是不该越俎代庖的。”一个绿衣官员说:“但今天的情况比较紧急,也比较特殊。”
看到监刑官依然是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另一个绿衣官员说:“‘迷之长老’的继承人已经找到,是绯衣家的卿泠。”
顿了顿,他补充道:“我想,依照惯例,大人你也该明白我们的意思了。”
监刑官无言,因为由来已久的规条是他所不能违抗的。
他摆了摆手:“二位请便。”
两个绿衣官员同时行了一礼,便向绯衣走去。
“长老的继承者……”
听到这个消息,绯衣并没有像望子成龙的父母一般欢欣雀跃,因为他本来就是不是望子成龙的父母。
“你很走运,生了个好儿子。”绿衣官员一边为绯衣解开镣铐一边说:“邪主很可能会赦免你的。”
这真的很走运吗?
绯衣笑了笑,礼貌性的答道:“多谢了。”
眼不见为净。
但似乎上天总是偏要他看到,他所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他看到卿泠缓步走上法场,黑发,绿衣。
这样地相见,竟像在梦中一般。
“樱……这是你的意思吗?”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但他情愿这是真的,那他的心也会因此而好过得多。
在经历诸多失意后,他已懂得,自欺,是最好的麻药。
※※※
绯衣终于又回到了绯氏的宅第,在这里,要为卿泠举行冠礼,并为他送行。
但绯衣预感到,无论是这所宅第,还是卿泠,现在都已是相处的最后时光。
“孩儿不孝,今后不能长侍在父亲身边了。”卿泠说,语气中不无忧心。
绯衣知道卿泠是担心自己的伤体,于是便笑道:“无妨,我一个人没有关系。”
“无珞跟我说,师方世伯会接父亲到骥良国疗伤调养。”卿泠说:“这样我就放心多了。”
绯衣一怔,因为适才的典礼上,无珞并没有向他提起此事。
其实他并不愿意离开这所宅第,到异邦中蒙受他人的照顾。
而且,这又教他如何在那个曾令自己伤心欲绝的地方朝夕面对那个人呢?
这无疑是双重的折磨。
尽管不愿,但绯衣并没有将这不愿说出口。
卿泠是他亲生的儿子,但现在已是长老的身份。
他说出的话无形中已带着命令的含义,虽然他本身现在还没有这样的自觉。
只微笑着,点了点头:
“去吧,孩子,你以后的路还很长呢。”
第五章 瑛落
月师方着一身正式的朝礼服,白袍黑甲,来到邪能境的最高议事厅——广源清法殿。
邪主与诸臣工长老议事的地方并一不止一处,广源清法殿只是其中之一。
之所以称为“最高”,那是因为按照惯例,在广源清法殿中,求见之人必须得单独面见邪主。
连侍卫也只可守卫在殿外。
殿中的交谈,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于是,广源清法殿就成为一切最机要事务的议事场所。
这半个月来,月师方不知已经来过这里多少次,但每次都被挡在门外。
“抱歉,主上体有微恙,不能接见。”
每次的理由,都是相同的。
但当月师方转过身,邪能境中的臣僚们却可以通行无阻。
谁都能看出,这究竟是什么回事。
不能再这样被他拖下去。
这一次,一定要见到邪主!
月师方略整袍服,上前对殿门前的侍卫说:
“烦请通报:骥良国柱国上将军月师方求见。”
虽然明知那些侍卫亦已知道自己是谁,但出于礼貌,这一番自报家门还是必不可少。
侍卫却不入内通传,只上前拱手道:
“抱歉,主上体有……”
“‘体有微恙,不能接见’,是吗?”月师方冷冷地顺着侍卫的话头接上。
侍卫只行礼而不言语,算作是默认。
好啊……又是这个烂理由,又是这种态度!
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只觉得一个字:烦!
月师方向前踏上一步,两旁的侍卫立即拦阻。
“未经主上允许,请勿进入。”
月师方没有后退,却低沉地说了声:“让开……”
那含着威严的声音让侍卫们心中一凛,但职责所在却也不敢退开。
月师方抬头瞪视:“我说让开,你们没听清楚吗?”
“但没有主上允许……啊!”
月师方手掌一摆,就将企图阻止的侍卫扫到一边:“啰嗦……”
然后顺手抓住身边一个侍卫的衣襟将他提起:
“你只要告诉我,邪主在不在里面?”
那侍卫惊恐得口齿不清:“在……啊,不在……不在……”
“多谢。”月师方冷笑着随手一甩,那侍卫便像断线纸鹞一样飞了出去,撞倒了后面的其它侍卫。
月师方大踏步地在宝石铺成的大道上前行,后面跟着大呼小叫的宫殿侍卫们:
“停下来!不准进入!”
月师方毫不理会,自顾自地一直向前走。
广源清法殿并不很广大,但装潢布置都非常考究且精致。
邪能境的高层都知道,广源清法殿是邪主常驻的地方。
因为如此就可以随时决断紧急的事务,不致被拖延。
既然是邪主常驻的地方,布置得华美些也就不足为奇了。
月师方走到某处,才忽然停了下来。
“停……”侍卫们抬头,却看见邪主坐在御座之上,原来他们已不觉追入了内殿——这才是他们不能进入的地方。
“主上……”侍卫们栈陶恐地拜倒在地,大气都不敢出。
月师方欠身行礼:“参见邪能境之主。”
邪主在御座上摆一摆手,对侍卫们说:“没有你们的事,退下吧。”
侍卫们如蒙大赦地躬身退了出去。
邪主从御座走下,伸手示意月师方免礼。
“适才那些侍卫不曾通报就说邪主您身体不适。”月师方说:“在下生怕邪主您发生什么意外,冒昧闯入,尚请恕罪。”
口中说着请罪,语气却并不见十分恭敬。
“这些侍卫俱是新来,调教无方,真是有失礼数了。”听到这样的口气,邪主尽管心中不快,却还是一副和颜悦色:“不过本座确实是有些不适……”说着,又假意咳嗽了两声,好尽快打发月师方走人。
“原来邪主是‘真的’玉体违和,万分抱歉。”月师方拱手说道:“那在下也不多绕弯子,打扰您休息。事实上在下此来,是有一事相求。”
“你说的,是绯衣子矜的事吧?”邪主连忙说道:“放心,人情做与你,本座已将他的死罪赦免,改为流放。”
“那应该是‘尘路长老’的情面吧?”月师方冷言道:“这个情面,即使在下不请求,相信邪主您也是非做不可的,不是吗?”
月师方说的“尘路长老”,就是绯衣的儿子,现任“迷之长老”的卿泠。
“这嘛……”
邪主在思考该如何应付这个难惹的家伙。
世间上少有着有事相求却还以几乎命令式口吻说话的人。
但月师方偏偏就是这样的人。
不过邪主却不能与他撕破脸,因为这当中毕竟还有些牵扯不掉的关系。
只是, 这样的关系终究不能有碍于他的威信,再怎么说,他也是此地的主人!
哪里有客人威胁主人的道理?
邪主背转身去,缓缓开言:“绯衣子矜犯下的是址粗刈铮咀馑凰溃咽侨手亮x尽……”
哈,好一个“仁至义尽”!
用如此残忍的手法灭族,算什么“仁”?
将本来无罪的人处以极刑,即使减为流放,却又算什么“义”?
“邪主的逻辑,实在让在下佩服不已……”
看到月师方的脸色突转阴沉,邪主不由得心中一寒:“你……你要干什么?”
月师方不答,却只见他手中罡气凝聚,一把巨刃逐渐成形。
邪主认得,这是月师方家中世代相传的宝刀:刑天。
看着那骇人的刀锋指向自己,他不禁心中大骇:
“来……”邪主还未及呼出一个“人”字,只见他原本束起的长发纷然散下,头上的金冠已被刑天钉入他身后的铁壁,入壁三分。
月师方手一扬,刑天自动回到掌中。
邪主吓得面如土色,半晌不能说一句话。
——月师方想要杀他,实在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
“师方,停手。”
门外传来的声音让两人都不禁同时望了开去。
然后看到一个雍容华贵的美妇人款款走上殿来,正是邪主的正室宣华夫人。
“夫人。”邪主表面保持着镇静,心中却是欣喜救星及时驾到。
月师方收起刑天,向宣华夫人行礼。
“师方,适可而止吧。”宣华夫人说:“要统领整个邪能境,总会有许多不得已。”
“但看在亲戚情分上,还是能给予一些方便的,是吧?”说着,她转头看了下邪主。
“呃……那是当然,”邪主只能说:“只要是在不影响邪能境秩序的情况下……”
看到宣华夫人出面,月师方无奈之下也只得退而求其次:
“在下其实也并无奢求,只求能将子矜的流放之地改为骥良国。”
“嗯……这也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相信邪主也会同意的。”宣华夫人说。
“这样的小事,当然是没有问题……哈哈……”邪主笑道,却是十分勉强。
月师方拱手为谢——现在,也只得如此了。
在走出广源清法殿之前,月师方忽然停步。
邪主以为,他还有什么要求。
却只见月师方转过头来,冷冷言道:
“对于信义之人,自然是施恩不望报。但我希望你不要忘记,你能坐在这个位子上,靠的到底是谁,姑丈大人。”
说完,亦不行礼,径自离去。
※※※
当日太医断言,绯衣顶多只能撑过半年。
而现在,尽管病情时有反复,但在月师方的悉心照顾下,绯衣那虚弱的身体硬是熬过了夏天,又熬过了秋天。
窗外的寒风呼啸着,偶尔从缝隙间挤进,发出“呜呜”的声响。
骥良国位于沙漠之中,昼夜温差本就极大,在这短暂的冬天里,这样的感觉分外明显。
月师方往炉中添了柴薪,又坐回到床边,温柔地注视着睡梦中的绯衣。
听到他平稳的鼻息,月师方不禁感到一丝安慰。
前些天绯衣无端地又发起了高烧,家中上下一片忙乱,好不容易才总算是将病情稳定了下来。
这样的情况,或者是跟天气变化有关系吧。
加上,这样的严寒在骥良国中也是不多见的。
希望这个冬天也要安然度过,这是月师方现在最大的心愿。
忽然听得绯衣一阵呼吸急促,令月师方不由得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