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把书放下,伸手想再拿其它的东西看看,却不小心碰翻了茶壶。茶壶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最后停在了墙边,里面的水流了出来。接下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通常如果有过多的水撒在墙边,水会因为墙的阻挡而沿着墙根顺着墙壁的方向蔓延,变成长长的一溜。可陈远眼前的水却在墙壁下慢慢消失了。
陈远离开奏案,盯住地上的水痕,向后退了两步。然后他朝身后挥了挥手,“来人,给我使劲推这面墙。”
几个人跑过去,开始一起用力推。墙壁缓缓地被推动了,并朝一面偏移了过去。
墙壁被打开,推墙的人退到一边,陈远看见了一个人影,是姚雷。他正拄着刀,盘腿坐在地上,没穿铠甲,身着衽露,披发上编了几根辫子。
“陈将军别来无恙啊?”
“吕竟呢?”
“杀了我,你便可以从我身后的秘道去追他。”
“你既然已经助我把他骗回了槊罗,又为何要再帮他逃走?”
“我答应你让他回来,却没答应帮你杀他。他在城中停留了一天一夜,我做到了答应你的事。虽然汉人多狡诈,但我相信你陈将军的为人,你要信守诺言!”
“你这又是何必呢?”
“你们汉人不是常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吗?我姚雷既然曾答应忠于越王,自当一世为臣。可我现今做了背叛大王的事,只有以死谢罪,这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
“你闪开!”
姚雷站了起来,举起刀,亮出了架势,“来吧!”
“我不想杀你!”
“想抓大王,就要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这时陈远身后的人都举起了弓箭。陈远转过头,“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
陈远打量了一下洞口,很窄,他的长枪使不开。他脱掉铠甲,伸手从巫金的腰上拔出一把刀,走进了秘道入口。
姚雷的气色已经比上次在阵前时好了很多,但他的双眼却布满了血丝,应该是几天没睡觉的结果。
陈远站定,姚雷挥刀向他砍过来,陈远身体一偏,从姚雷身边翻过去,回身挡住姚雷再次砍过来的刀。姚雷被弹开后,翻了一个跟斗又劈向了陈远的下半身……
叮叮当当,数十回合,洞口处一时火花四溅,外面的人看得眼花缭乱。通道狭窄,陈远和姚雷都施展不开,打得蹩手蹩脚。很快两个人停下来休息,都喘着气看对方。
陈远说:“为了……一个能把自己的子民……送人当军粮的越王,值得吗?!”
“你……不明白,你知道……我们送给燕番的……第一个人是谁吗?”
“谁?”
“蚺月公主,大王最宠爱的……小女儿。他一直带在身边,我无力阻止。”
陈远叹了口气,“汉人就比鲜卑和羯人可恶吗?!你们跟他们就没有边境争端吗?他们都吃你们的人了!付出这样的代价也要跟他们联手?为了什么啊?!你们就不恨他们吗?!”
“恨!但要先吃饱,要先活下来!等我们占了函阳、西临州,就能有充足的补给去抵御和攻打燕和西番!否则,我羌氐就永远都要受鲜卑和汉人的压迫!”
说完,不等陈远再说话,姚雷又举刀冲了过来。陈远明白了,这回他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于是不再退让,开始全力还击。姚雷见陈远不再只守不攻,也开始手不留情。
一番殊死搏斗,陈远和姚雷都受了伤。两人再次停下,秘道里又充满了喘息的回声,陈远想:这通道很深,不能再拖延时间了。
“姚将军,你这样……战死,是英名永留了,就不为……家人想想吗?”
“家人?哼!昨晚我派人……给你送出消息后,就已经……亲手把一家老小……都杀了!”
“你?!”陈远吃惊地摇头,“你……”
“我问你,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的马……在殿外。”
姚雷一愣,然后突然收了架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仰天长笑起来,最后他垂下了头,“看来,是天要亡越啊!”
陈远也收了刀,不明白姚雷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你拦不住我的。”
“我知道,我也没打算活过今天。所以今天一早,我就把我的马放到了山上,让它走,可是没想到……它居然找回来,大概是想还能带我逃走吧!”
陈远回头看看守在洞外的弓箭手,“姚将军,我不能再拖了。”
姚雷看看陈远,“好!能死在你手里,也算我姚雷死得其所了,你会遵守诺言,把剩下的粮食送来吗?”
“会。”
姚雷笑了一下,然后双腿一盘,又拄着刀,坐到了地上。陈远一咬牙,闭着眼睛从他头顶上砍了下去。
“留几个人,把他好好安葬了。”陈远没回头,绕过姚雷径直走向了秘道的深处。
末路
陈远带着五百人进了秘道,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从一个山洞里走出来,却没能追到吕竟。洞口处有很多凌乱的马蹄印,陈远想:看来他们是一直在这附近备着马的。他看了一下地形和方向,确定这里离槊罗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吕竟应该是往南逃了。陈远早就布置了惠长庭在鳞州待命,他想了想说:“走吧,先回去。咱们徒步是追不上他们的,回去带上大队人马,再出城拦截吧。”
回到槊罗,天已经黑透了,陈远从金缕宫出来正碰上吴虎。吴虎下马冲到陈远跟前,“快!大哥,捷报!”
吴虎从怀里掏出战报递给陈远。战报是蔡绪派人送来的,司马昀一点儿也没估计错,燕番在收到黄金后不久就开始内讧,最后加上部分羌氐,联军只剩下了不到两万人,蔡绪和公孙冶没废什么劲儿就把他们全部歼灭了。送去的黄金也已经全部带回了函阳。
陈远高兴极了,收起战报,说休息一晚,明天再出城去追吕竟。然后派了一小队人,沿途去点燃烽火,给惠长庭发信号,让他出兵阻断吕竟的去路。
当晚晋军驻扎在了槊罗,陈远下令:不得擅闯民宅,胆敢奸 淫掳掠者斩。陈远、吴虎和宁长带人押着一部分俘虏,住进了金缕宫守兵军营。
夜里,很多汐军因为打了胜仗,知道很快就要回去了,高兴地点起了篝火,喝酒庆祝起来。陈远跟他们喝了几碗,但想到第二天还要亲自去追吕竟,所以就早早回到帐篷里,躺下休息了。
躺倒床上,想起姚雷,陈远辗转反侧,很久都不能入睡。不知到了几更,外面载歌载舞的士兵们声音渐渐小了,陈远才有了点儿睡意。可是迷迷糊糊地却突然感觉到有人进了帐篷,陈远开始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后来他清楚地听见了有人向床边靠近的声音。陈远不动声色地握住了身边的匕首。然后就在他确定了来人是想要偷袭他的一瞬间,一个翻身滚到了地上,那人一刀砍了个空。陈远蹦起来拿起长枪,那人跳到床上又朝陈远挥刀砍去,陈远回身举枪挡住,那人一个跟斗翻下了床,转身要跑,陈远抬手扔出匕首,那人“啊”地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陈远拖着他来到帐外,很多人已经听见动静,举着火把跑了过来。陈远把偷袭他的人扔到地中央, 见他穿着不合体的汐军军服,便让人去查看一下俘虏营那边有没有人受伤。然后陈远走过去说:“你抬起头。”
那人转过头,恶狠狠地盯住陈远,是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陈远的匕首正插在他的左后肩上,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陈远说:“你别动!来人!去把常骧找来。”
“杀了我吧!你们这群汉狗!杀了我!”那人突然用不太流利的汉语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
陈远不恼,平心静气地问:“你多大了?”
“杀了我!我不怕死!”
“你知道我是陈远?”
“我当然知道!你赶快杀了我,否则就是还有一口气,我也要杀你!”
常骧来了,玛女拎着药箱跟在后面。他们走到那人跟前,玛女手里的药箱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姬洛?!”
“玛女?!”
“姬洛,你……你……”玛女瞪大了眼睛,眼泪开始掉下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
陈远看看玛女,知道了这个姬洛就是她的心上人。他冲常骧摆了下头,常骧蹲下来要给姬洛检查伤口,他却一把推开常骧,抓住了玛女,“你怎么会在这儿?!啊?!你说话啊!!”
玛女只一边摇头一变哭,却什么也不肯说。常骧扯掉姬洛拉着玛女的手,“你别乱动,让我给你看看。”
姬洛再次推开常骧,又要去抓玛女,陈远一伸手把他打晕了。
常骧剪开姬洛的衣服,检查完说没有伤到要害,然后给他取出匕首,简单包扎了一下。
这时去俘虏营查看的人回来了,说死了两个晋军守卫,其中一个人的外衣没有了。听了这话,一个站在姬洛身边的士兵抬腿就踢了他一脚。玛女一下子扑到姬洛身上,抬起头看着陈远哭着说:“陈将军,你别杀他,要杀就杀我吧!求求你了,别杀他!”
陈远说:“我现在不会杀他的。来人!先把他抬下去,多找几个人看守,等我追到吕竟再处置这些俘虏。常医师,把玛女带回去。”
姬洛和玛女都被带走了。陈远回到帐篷,已经彻底睡不着了,他拿出地图来又研究了一下槊罗以南山路的地形,然后瞪着眼睛坐到天亮,匆匆吃了两个胡饼,就带着五千骑兵出城了。
不到午时,陈远在一片草地上发现了少量兵马扎寨过夜的痕迹,虽然已经被处理过了,但可能是走得匆忙,还是留下了一些蛛丝马迹。于是陈远下令继续向南。
午时,在一座叫仰山的山脚下,陈远又发现了大批兵马从南面合围的痕迹,他想:看来是长庭到了,吕竟中了埋伏。然后陈远让三千人马留在山下,围住仰山,自己则带着两千人上了山。
行至山腰,路边开始陆续出现汉军的尸体。陈远让人下马查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很快找到一个受了伤,但还能说话的人。
“你是谁的部下?”陈远问他。
他有些吃力地回答:“惠都尉。”
“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早上,我们到了……这一带。惠都尉在附近的几座山下都……都设了埋伏。刚才越王的人到了,我们就缩小埋伏圈儿,把他和他的人……逼到了山上。他们已经往山顶去了。”
“吕竟带了多少人?”
“不到……一千。”
“你们呢?”
“七千人。”
“那怎么死的都是鳞军?”
“他们拼死……抵抗,凶猛异常。”
陈远站起来,下令留下一千骑兵,寻找还活着的人,抬到山下去。自己又上马带上剩下的一千人往山顶去了。
又走了一会儿,陈远在一片草地上发现了很多无人骑乘的战马,不远处传来了喊杀声。山路越来越陡,马已经上不去了,陈远下马,带人徒步往上继续走。很快,在一个悬崖边上的一片空地处,陈远终于看见了惠长庭的大批鳞军,他们面向悬崖,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一处,举着武器不动。
陈远带着人走过去,分开人群,往里面走,惠长庭和云七听见动静,回过头,惠长庭说:“之遥!你来了?”
陈远走到惠长庭身边,这才看清了双方对峙的情形:地上到处都是尸体。吕竟一身戎装,正坐在悬崖边儿的一块石头上,他身旁围了十几个拿着胡刀面向鳞军的侍卫,都满身满脸的血,已经看不出来是他们自己的,还是杀死的汉军的。这其中有一个跟其他人穿着不同的彪形大汉格外显眼。
陈远问:“那人是谁?”
惠长庭说:“西番将军,石超。”
“羯人?”
“嗯,膂力惊人,杀人如麻。”
这时因为陈远和汐军的到来,双方已经停止了厮杀。不等陈远说话,石超突然向前一步,抬手指向云七,“我一路跟随越王,就是为了找你!是男人就出来跟我单打独斗!”
云七皱皱眉头,抬腿往出走。
“无介!”惠长庭在后面伸手想拉住他,却被云七抬手推开了。
云七站到石超面前。石超扔了刀,云七也摘了剑。石超大吼一声,扯了自己上身的衣服,亮出了一身惊人的肌肉,胸前被项也所砍的刀伤已经痊愈了。在场的人都傻了,陈远也吓了一跳,这样的体魄,匈奴人里也不多见。
石超摆出摔跤的架势,云七脚下一蹬,冲了过去。他一拳打在石超的肚子上,石超不但纹丝未动,还趁机一把抓住了云七的胳膊,转身就是一摔,云七被摔在了地上。
云七咬咬牙,挺身站起来,再冲过去抬腿踢向石超的脑袋,石超的头向旁边一偏,又一把抓住了云七的脚。云七就势用手撑地,抬起另一只脚去踢他的胸口。石超被踢中,向后退了两下,手上却没有放松,伸手又抓住云七的另一只脚,大喊了一声,拎起他的双脚,一个下腰,把云七从自己头上朝后狠狠摔到了地上。
惠长庭挺不住了,想要冲过去,却被陈远按住,“你没听见他刚才说什么吗?”
云七躺在地上,咳了两声,挣扎着又站起来。他调整步伐后,旋转着身体又打到石超面前,几拳落在他的身上,石超却依旧面不改色,一手抓住云七的肩膀,另一只手抓住云七的大腿,毫不费力地把他举过头顶转了两圈儿后,在自己坐下的同时,又把云七重重摔在了地上。
云七眨了眨眼睛,缓了下神儿,然后支起上半身,嘴角流出血来。石超伸手抓住云七的衣领,把他拎到自己眼前,突然伸出舌头舔掉了云七嘴边的血。
石超的这个举动,让站在旁边的惠长庭的血在一瞬间全都涌上了头顶,他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从身后拔出飞凫,将弓拉满,瞄准了石超。
这时云七趁机抬起双手,同是握成拳头狠狠砸向了石超的两个太阳穴。石超顿觉眼冒金星,云七顺势抓住他的头,跳到了他的肩膀上。石超大叫着站起来,开始疯狂地左右摇摆自己的身体,想要甩掉云七。可云七蹲在他的肩上,用力夹紧他硕大的头,不敢有半点地松懈。
见甩不掉云七,石超停住晃动,抬手想去抓云七的腿。云七看准时机,交叉双手,扳住了石超的下颌,身体一转的同时,倒立在了他的头顶上,只听“喀吧”一声脆响,云七随即跌到了地上。然后石超偏着头,身体摇晃了两下,两眼一翻直挺挺地轰然倒地。见他确实不动了,云七出了一口长气,也躺到了地上。
惠长庭扔掉弓箭,赶紧跑过去,把云七扶起来,带回到鳞军的队伍里。
陈远向前走了一步,“吕竟!还不让你的人束手就擒?!”
“你是陈远?”
“正是在下。”
“本王的人不会投降。”
“你已经没有退路,别再抵抗了,跟我回建康,也许我们圣上能放你一条生路。”
“哈哈哈哈!生路?像前梁张汐那样苟活于世?”吕竟不屑一顾。
陈远看看他身边的人,“你不想活,又何必让你的人陪着你白白送死呢?”
“让他们活下来,给你们当牛做马?你问他们愿意吗?”
“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是你自己造成,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你别再执迷不悟了。”
“是吗?是本王造成的吗?要不是你陈远带着十二万大军来攻打大越,我羌氐又何至于此?!”
“要不是你联手僚爨部落和燕番要来夺我晋地,我又怎么会来?!”
“要不是越国连遭天灾,边境百姓又常被汉人欺凌,本王也不会出此下策!”
“你的百姓被汉人欺凌?你为何不说我汉境边民常遭羌氐劫掠?!”
“可越人被抢走的牛羊就少吗?汉人什么时候把羌氐当人看过?!进入汉土的胡人又有哪个不是为奴为婢?!‘胡人’、‘戎狄’,这就是汉人对外族的称呼!”
“那越地的汉人难道就过得好吗?!你们不也叫汉人‘汉狗’‘汉儿’吗?!”
“你们汉人……”
吕竟突然停住了,沉默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自古以来,边境就纷争不止,这不是你我能说得清的。本王之所以还留着这口气逃出来,就是想看看陈远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姚将军因为相信你而出卖本王。好了,现在看到了,倒貌似个诚实可靠之人,只可惜本王已无从考证了。所谓成王败寇,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说着,吕竟往悬崖的最边缘退过去。
“大王!!”他身边的人一起喊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