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以为他是在说这几天交战的事,点点头说:“我也没有想到。”
沮渠孤牧看了陈远一眼,“大都尉还不知道吧?”
陈远皱皱眉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昨天收到消息,大都尉的夫人和孩子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说什么?!”
“我说大都尉的夫人和孩子都已经被你们的皇帝处死了。”
陈远先是愣了片刻,然后又目光呆滞地向后退了一步摇摇头说:“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你们不是一向如此吗?一个人有罪,全家都要被处死,尤其像投敌叛国这样的重罪,不更是要诛连吗?大都尉应该比我清楚啊!我以为你早就会想到呢。”
“不……我不信。”陈远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信?那明天你自己去问司马昀好了。”说完沮渠孤牧站起来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军帐。
陈远低着头站在原地不动,玛女走到他身边叫他:“大哥!大哥!”
陈远不理,过了好半天,他才抬起头,想要走到胡床边坐下,可他抬起腿却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玛女赶紧扶住了他。
当晚陈远就那么一句话不说地在军帐里坐了整整一夜。他一直在回想自己在离开建康的前一夜,因为枪上的丝帕跟董氏生气的事。
第二天,两军对阵。
陈远来到阵前,说了一句:“都别跟来。”就驱马往前走。乌维权兴骑着马刚要跟上他,陈远把长枪一横,用能杀人的目光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也一样。”
然后陈远一个人来到晋军这边,“我要见皇上。”
“陈将军……”宗政延看着举动反常的陈远,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我要见皇上,立刻。”
宗政延看了看旁边的宁长,点了一下头。
过了一会儿,晋军的队伍逐渐分到两边,司马昀骑着马走了出来。
“之遥,你……”
“我夫人和晃儿是不是已经死了?”
“没有。”
“可沮渠孤牧告诉我,皇上已经下旨把他们都处死了。”
“他在骗你。”司马昀异常冷静。
“皇上说的是真的吗?”
“是。”
陈远看向宁长,“促之,皇上说的是真的吗?”
宁长看看司马昀又看看陈远,“大哥……你知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桓州。我……我真的不知道。”
陈远盯住司马昀的眼睛,“皇上没有骗我?”
“没有。”
陈远点点头,“那就好。”然后他一扽缰绳,转身走了。
回到凉军阵前,陈远又低头想了一会儿之后,猛一抬头,“收兵。”然后就骑着马往回走。
阵里的人面面相觑,最后都去看乌维权兴。乌维权兴往远处看了看还站在那儿司马昀,说:“听左大都尉的。”
陈远一回到军帐里,就开始在地上一圈儿一圈儿地走。他想相信司马昀,希望渠孤牧是在骗他。可他很了解司马昀,那是个为了自己的真理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皇帝。
这样,陈远又焦躁地折腾了一天,到了晚上,他突然觉得饿,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一天水米未进,刚想叫人去拿吃的,周庆进来了。
“大哥,有个人说要见你。”
“谁?”
“吉儿。”
“吉儿?”
陈远想:难道是皇上派他来传什么话的吗?于是陈远坐下来,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让他进来。”
吉儿来到陈远面前。陈远见他灰头土脸的,好像跑了很远的路。
“是皇上派你来的?”
“不是。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陈将军。”
晋军大营。
司马昀坐在帐中,正在想:沮渠孤牧那样说当然是想之遥跟朕彻底反目,可他一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难道朝中有人跟东凉有通?
这时小番儿进来了,“万岁,陈将军来了,要见您。”
“在哪儿呢?”
“营外。”
司马昀站起来往外走,禹大刚要跟上,司马昀说:“别跟着了。”
小番儿给司马昀披上裘氅,“可是……听说陈将军已经知道陈夫人的事了。”
“不要紧,之遥没有确切的消息。”
司马昀来到营外,远远地看见陈远牵着马站在那儿。司马昀深吸了一口气朝他走过去。在两人相距大概五步远的时候,司马昀停住了。陈远强装镇定地问:“皇上,我想最后再问一次,文君和晃儿是不是死了。”
“朕说过,没有。”
陈远再也忍不住了,声音和脸色一下子变了,“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司马昀有些心虚,可还是料定陈远只是在怀疑,于是硬着头皮继续说:“朕没有骗你。”
陈远咬了一下嘴唇,一伸手从身后拖出个人来。
“吉儿?!”司马昀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说文君和晃儿都已经被你处斩了。”
“他……你……你别听他胡说!”司马昀慌了阵脚,脑袋飞快地转动起来:吉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他都跟陈远说了什么?晃儿呢?
“他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了!他在骗你,他想害朕!朕离开建康之前他就偷偷逃离宫城了!”
“哼!骗我?”陈远的脸上浮出嘲讽的笑容,“吉儿是在骗我,沮渠孤牧是在骗我,天下只有你一个人对我说的是真话?!难道文君也会骗我吗?!”说着陈远从怀里掏出一块布丢到司马昀面前。
司马昀看看陈远,弯腰把布捡起来,慢慢展开,是亵服的一角,上面竟是一封血书:
夫君,未知能否见信。若有幸见字,妾身与晃儿定已慨赴黄泉。闻听夫君降凉,妾不能信,夫必有难言之事。怎奈妾今身陷囹圄,恐无得知真相之日。今上来相问,妾言君必清白,然上不能信,并赐死罪。叹今生缘尽,望君勿念。妻,文君绝字。
司马昀看看血书,看看陈远,再看血书,再看陈远,想不出怎么会有这么个东西到了陈远手上,一双手止不住地哆嗦起来,“之遥,不……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文君的字我认得,事到如今,你还要拿什么话来骗我!你怎么就不能等到我回去?!你……你杀了我的妻儿,那天晚上居然还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他们都还好好的!居然连晃儿都不肯放过,你……你……”陈远颤抖着伸手指向司马昀,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没有……没有!之遥,晃儿没死,你夫人不是朕下旨杀的,朕是说过要将将军府的人处斩,但那是一时的气话,朕没想那么做,朕没有下旨啊!她是自尽而死的!真的,晃儿还活着,不信……不信你问他,你问吉儿!”司马昀冲过去一把抓住吉儿,“吉儿!你说!你说啊!你告诉之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话啊!”司马昀开始歇斯底里地摇晃他。
吉儿被摇得前仰后合,可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司马昀说:“皇上不是说君无戏言,回宫就下了处死陈夫人和晃儿的旨意吗?”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不想活了吗?!晃儿在哪儿?!你把他带到哪儿去了?!……”
陈远把司马昀的手从吉儿身上拉下来,“你够了没有?!别再装了!一会儿说文君活着,一会儿说她死了!刚刚你还口口生生地说没有骗我,现在又问晃儿在哪儿,你到底还有没有真话?!”
“之遥……之遥……”司马昀抓着陈远的胳膊,眼泪流了下来,“朕这回真的没有骗你,你相信朕……”
陈远闭上眼睛,咬了咬牙。眼睛再睁开时,看着司马昀的眼神已经变得冰冷无比,他拨下司马昀的手,淡淡地说:“我相不相信你又能怎样?你是皇上,九五之尊,生杀大权在你手中。侄儿、自己的孩子、亲兄弟皇上都能不眨眼地除掉,何况我陈远的家眷。我来不是听你说这些的。只是想告诉皇上,我不会再回建康了。”
说完陈远转身抓住马鞍,看向吉儿,“你跟不跟我走?”
吉儿摇摇头。陈远上马,没有再看司马昀,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开了。
“之遥!”司马昀喊了一声,身体无力地摇晃了几下,吉儿本能地伸手扶住他,司马昀抬手一个耳光扇过去,吉儿趴在了地上。
一直守在军营门口的小番儿和禹大跑了过来。
情绝
小番儿扶着司马昀回到帐中,吉儿也被禹大拎了进来。司马昀抓起案上的茶杯扔到跪在地上的吉儿脸上,“说!你到底都干了什么?!”
吉儿的颧骨被茶杯砸破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那天早晨廷尉狱的人来找番总管,说出事了,不敢直接见皇上。番总管当时因为头一天受了风寒正在熟睡。我问发生了什么事,他说陈夫人跟陈将军的孩子都死了,然后就拿出了那封血书。我说皇上不会希望有人见到这个,并告诉他不要跟别人提起这件事,就让他把血书交给了我。我想皇上如果知道有血书一定不会把它给陈将军,所以当时就偷了出宫玉牌,准备找机会出宫,好把血书交给陈将军。可是没想到晃儿被救了过来,后来我就把他带出宫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那东西交给之遥?为什么说是朕下旨杀了陈夫人跟晃儿?!为什么要带走晃儿?!晃儿在哪儿?!”司马昀站起来逼近吉儿,对着他大喊起来。
“因为……因为吉儿想要报仇。”
司马昀蹲到吉儿面前,“报仇?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对不对?”
“我姓裴,对吗?”
“是谁告诉你的?”
“德皇后。”
“未旻?她怎么会知道?”
“袁公公去世前告诉她的。”
司马昀抬起一只手捂住嘴,过了一会儿又问:“你要报仇为什么不来杀朕?”
“我……下不了手。要不是皇上,吉儿不饿死可能也被打死了。”
“下不了手杀朕,你就让之遥恨朕?”司马昀抓住了吉儿的肩膀。
“哀,莫大于心死。伤不了皇上的人,我只有伤皇上的心。”
司马昀皱紧眉头,瞪着吉儿咬牙切齿地说:“你……你好狠啊!可你知不知道,你的祖父裴悫都做过什么?!”
吉儿避开司马昀的目光低下头,“不管他做过什么,是皇上让吉儿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是皇上让吉儿在猪狗不如的日子里长大。皇上……”地面上开始出现被泪水洇湿的痕迹,“你当初为什么不让吉儿跟家人一起死?为什么要让吉儿活下来?既然让我活下来了,又为什么不想办法让吉儿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看吉儿抖动着双肩哭起来,司马昀一时无语,没有办法回答他。抓着吉儿肩膀的手也慢慢垂到了地上。
过了一会儿,司马昀突然又抓住吉儿,“晃儿在哪?”
吉儿不说话。
“他还活着吗?”
吉儿还是不说话。
“晃儿到底在哪儿?!”司马昀手上加了劲儿。
吉儿已经停止了哭泣,他缓缓地抬起头,一脸决绝的表情,“皇上就当他已经死了吧。”
“你知不知道?”司马昀把吉儿拎到自己眼前,“当年就是因为裴悫陷害,陈家才被诛了九族,你现在又带走了陈远唯一的孩子。你裴家到底跟之遥有什么仇啊?!你要陈裴两家结下几世的宿怨啊?!”
“所以吉儿才没跟陈将军走,请皇上赐吉儿死罪吧。”
“你告诉朕,晃儿在哪儿,朕不杀你。朕赐你官爵田产,让你重兴裴氏。”司马昀努力缓和了声音,却掩不住满脸的急切。
“吉儿但求一死。”
“你到底说不说?”司马昀咬着牙压低了声音。
“请皇上赐死。”
司马昀眯了眯眼睛,“你铁了心了是不是?好!”他一把将吉儿推到地上,然后站了起来,“死?你想得倒美!朕要让你活着,让你生不如死地活下去,你一天不说出晃儿的下落,就一天都别想死!!”
司马昀坐回到榻上,“来人!把这个祸害关起来,回宫之后处宫刑。朕让你这回名正言顺地跟在朕的身边!”
吉儿被架了下去。司马昀捏着眉心靠到后面,小番儿重新给司马昀倒了杯茶端到他面前,“万岁,那明天……”
司马昀叹气,“明天准备迎战吧。”
第二天,两军在车尔喀以北交战 ,司马昀按着之前跟陈远说的计划让宗政延和宁长带着晋军且战且退,五天后他们退到了涟郡。乌维权兴跟陈远说可以回去了,再向南进恐怕会中埋伏,可陈远不肯罢休,一个人带着一千骑兵一口气把司马昀追到了金阳。虽然陈远事先已经告诉了自己的人不可伤害晋兵性命,可毕竟是两军交锋,几天下来,双方还是不免都有了死伤。
司马昀见陈远一路穷追不舍,知道陈远已经不仅仅是想要把自己打回建康那么简单了,于是第六天傍晚的时候下令在一片树林里停了下来。
陈远先赶到了,乌维权兴紧随其后。
陈远下了马,让所有的人都留在原地,然后自己拎着枪朝树林深处走进去。
宁长先冲了出来,“大哥!”
“你让开。”
“大哥!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让开。”
宁长跪下了,“大哥……我求你了,回去吧!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投降东凉,可我知道……”
“站起来!”
“大哥……”
“站起来!我现在是叛军!我是凉国的大都尉,你是大晋的将军!你别给我下跪!站起来!”
“大哥……”宁长哭了,“你这是何苦呢?”
陈远绕过宁长,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继续往前走。可没走了几步,宗政延又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让开。”
宗政延拔出了刀,“之遥,要不是皇上一直下令撤退,你未必能追到这里。”
“你让开。”
“我一直敬重你的为人,我也不相信你是真心投降东凉的,可你不要逼人太甚。”
陈远不理他,抬脚又要走。宗政延一刀砍过去,陈远被砍中了右腿,他眉头一皱,停了一下,然后还是忍着疼继续往前走。宁长跑过来,拔出刀架在了宗政延的脖子上,“不许你再动大哥!”
陈远快走到司马昀跟前的时候,禹大也出来了,“陈将军,我不会让你伤害皇上的。”
“禹青,你让开。”司马昀说话了。
禹大把已经伸进怀里的手拿出来,退到了一边。
司马昀看着发丝凌乱,双眼凹陷,腿上正在流着血的陈远,心里紧缩了一下。但他还是用像以往一样平静的声音说:“你要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陈远的嗓音嘶哑。
“你要杀了朕吗?”
陈远一抬手,长枪在空中转了一圈,枪尖儿顶在了司马昀的胸口上,“皇上以为我不会吗?”
“你多久没睡觉了?”
“你别说了。”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你别再说了!”
这时小番儿跑了过来,“陈将军,皇上真的没有下旨杀陈夫人和晃儿……”
“你住嘴!”司马昀大喝了一声,小番儿不再说话。
司马昀盯住陈远的眼睛,“之遥,无论朕有没有下旨,都是你投降在先。无论你是什么原因,都是你先背叛了朕。朕是皇帝,无论朕做了什么,都不允许有人说朕错了,从你入宫的那天起,你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司马昀的指甲陷进了手心里。
陈远咬住嘴唇,泪水流到脸上,“昱昌,当年……你让我把真心给你,我以为,在你眼里,远与众不同……可是没想到,到头来……皇上始终是皇上,陈远也还是那个不知死活的反军。”
说到这儿,陈远一收手,随即枪头一转,直接刺进了自己的左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司马昀浑身一震,眼看着那条自己曾经亲手绑上的黄色丝帕瞬间被陈远的血染得鲜红。他张嘴想要说话,陈远又一使劲儿把枪拔了出来。
“之遥!”司马昀坚持不住了,伸手想要去扶他。
陈远把枪往地上一戳,一把撕掉了丝帕,然后一抬手,丝帕被扔到了天上,“从今以后,你我之间……义断情绝!”
陈远转身拖着枪走了。司马昀跌坐在地上,红色的丝帕飘落到他的眼前,他伸手接住,沾了满手的血。
小番儿扑过来,“万岁!快下令把陈将军留住啊!”
“让……让他走,他还有别的事情。”司马昀失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小番儿身上。
焉凉
陈远从树林里走出来,几个人跑过来扶住他,乌维权兴看着他身上的伤说:“看来,想杀司马昀没那么容易啊。”
陈远不理他。周庆从衣服上撕下几条布把陈远腿和肩上的伤口勒住,然后把他扶到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