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渠孤牧想:凭司马昀应该不会轻易答应我的条件,不过有陈远在手中,量他也不敢跟我使什么诡计。于是烧了信,高高兴兴地去布置兵马,准备跟司马昀面谈了。
张汐回到姑臧之后,前梁旧部带回了将近五万人马,再加上后来征募和陈远留下的两万汐军,姑臧便差不多驻守了十万梁军。司马昀进城之后,先跟张汐说了当前的情况和自己的计划,然后就让宁长带着这十万梁军到梁凉交界的益方埋伏了下来。
两天后,司马昀派了人去巴什让沮渠孤牧到益方跟自己见面。
到了夜里,禹大来了。他说已经知道陈山和董浣青是如何被抓到东凉的了。事关朝廷命官,所以他一听说司马昀到了姑臧就连夜赶来面圣。
原来,在司马昀第一次返回建康之后,汪管和安任远就派了两个人到涿县,拿着圣旨,说是皇上命陈山派陈家军前去支援陈远。陈山和董浣青信以为真,就把那两个人留在了家中过夜,准备第二天带陈家军去涟郡。可到了天亮,陈山和董浣青跟那两个人就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陈家军一时群龙无首,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没敢轻举妄动。家里也曾派人去涟郡去找陈远,可那时陈远已经离开晋境,前往巴什了,后来没过多久就传出了陈远投降的消息。直到禹大去了,陈家和董家才知道乌澜郡和辌沧郡的两个人是假传圣旨,所以仔细想来那晚应该是那两人使了什么手段,跟前来抓人的匈奴骑兵里应外合才擒住了陈山和董浣青。而且很有可能陈远的父亲和岳父在涿县的消息也是汪管和安任远派人告诉沮渠孤牧的。
听禹大说完,司马昀一拍方案,“糟了!陆长铭有危险!汪管和安任远这两个逆贼连假拟圣旨的事都干得出来,那杀个朝廷命官也不算什么了。”说着司马昀摘下佩剑交给禹大,“禹青,你立刻到函阳传朕的旨意:守城校尉汪管、安任远通敌叛国,证据确凿,诛九族。让吴虎马上出兵乌澜、辌沧,将汪管和安任远及家眷立刻就地正法。再让吴虎派人把剑送回建康,命惠仑将收押狱坐监和廷尉狱的相关人犯全部问斩。”
又见
三天之后,司马昀和沮渠孤牧都到了益方。
沮渠孤牧早已经查清楚了梁军和司马昀所带兵马的人数。他认为:姑臧位处益方以南,依当前的情况来看算是晋军的后方,所以司马昀必然不敢掉以轻心,一定会派重兵把守,这样一来他调到益方的兵马绝不会超过五万人。沮渠孤牧想:既然你司马昀来了,我当然不可能轻易就让你这么回去,要是不能生擒活捉干脆就此杀了司马昀最好。
这样沮渠孤牧就带了五万人到益方,暗地里却让乌维权兴带领十五万大军绕路直奔了姑臧。他准备让乌维权兴夺取姑臧后再调头跟自己所领的人马对益方形成合围之势,到时好趁机除掉司马昀或逼迫他答应自己的条件。
而司马昀已经在事前将梁军都派到了益方,自己随身带了一万羽林,姑臧则只留了两万汐军把守。
两人第一天在益方清暑府见面,没说什么正事。张汐坐东,摆酒设宴,司马昀和沮渠孤牧看了一晚上歌舞。沮渠孤牧在等,他在等乌维权兴抵达姑臧;司马昀也在等,他再等宗政延和周括的消息。
第二天,还是没有进展。司马昀和沮渠孤牧说了一天不着边际的晋凉关系和民族渊源。
第三天谈风土人情。
第四天聊和亲计划。
到了第五天早上,沮渠孤牧觉得时机到了。跟司马昀在清暑府再见的时候,司马昀问他:“大单于昨夜睡得可还安好?”
沮渠孤牧摇摇头,“边境之乱还没有解决,我怎么能睡得好呢?”
司马昀笑了,“朕有汉土安神妙方,不知大单于有否需要?”
沮渠孤牧也笑了,“那倒不必。过了今天,自然可再安然入梦。”
“哦?此话怎讲?”司马昀露出好奇的神色。
“哼哼!我想乌维大都尉应该已得姑臧,此刻差不多也该兵临益方城下了。 ”沮渠孤牧终于露出了凶恶的嘴脸,“皇上还是尽快答应了我东凉的条件,带着梁王速回建康吧!别等到我军主力从巴什赶到,到时候我要的可就不止是禹临、武陵以北了!”
“是吗?”司马昀面不改色,依然笑得人比花美,“啊!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朕险些忘记了。朕离开建康之前大单于不是派人给朕送了样礼物吗?这礼尚当然要往来,朕也给大单于精心准备了一份礼物,还望大单于别嫌礼薄才是。来人!把朕的礼物拿出来。”
小番儿捧着个大锦盒进来了。
沮渠孤牧想:这司马昀是被吓傻了,还是又想跟我玩儿什么障眼法?
小番儿把锦盒交给沮渠孤牧的人,那人把它呈到沮渠孤牧面前。沮渠孤牧疑惑不解地看了司马昀一眼,然后一伸手打开了锦盒的盖子。
“啊!”端着盒子的人跟沮渠孤牧一起惊叫了一声,锦盒掉到地上,乌维权兴的头颅滚了出来,齐根斩断的脖颈处还有鲜血正滴到地上。
“权兴!你……你……”沮渠孤牧扑到那颗头旁,抬起止不住颤抖的手指指向司马昀,张大了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怎么样啊?大单于?还是热乎儿的呢!朕可是特别让人交待了周将军,要带到益方再动手,务必保证是现杀、现装、现送哦!你送朕大将军冰冻的手指,朕送你大都尉新鲜的头颅。这礼还得不差吧?不丢我大晋的颜面吧?”
“你……你不想救回陈远了吗?!”沮渠孤牧气急败坏地大吼。
“唉!”司马昀作了个无奈的表情,“这就不好意思再劳大单于操心了。有些事情,朕喜欢亲力亲为。朕估计得没错的话,现在宗政将军的十五万涟军应该快到巴什了。还有,朕想大单于不知道吧?在你到达益方之前,朕就让十万梁军在这附近都埋伏好了,就等着你的人马入城呢。现在周括又带来了十几万汐军,要不了多久朕从各地调来的二十万晋军也会从梁凉交界沿线攻入东凉的。”
沮渠孤牧从目瞪口呆渐渐变成了怒不可遏。
司马昀收起笑容,眯起了眼睛,继续说:“怎么样?沮渠孤牧,你是乖乖束手就擒呢,还是要负隅顽抗呢?唉?大单于怎么这副表情?哦!你是在奇怪:朕调动了这么多人马,为什么没有人给你送信儿?你以为什么人会忠心为国,什么人心怀有异朕都不知道吗?!朕的人都是汪管和安任远之流吗?!那两个反叛逆贼早就去见阎罗王了!你的凉使也早已经被五马分尸了!”
“司马汉贼!听说过你为人阴险,手段毒辣,可没想到你还是个笑里藏刀的卑鄙小人!!”沮渠孤牧方寸全无,顿足大骂起来。
司马昀将手边的方案狠狠掀到地上,“晋人都知道,朕最恨被人威胁!陈远不仅是朕的骠骑大将军,还是我大晋函阳王!你敢用他来威胁朕,无异于自取灭亡!跟朕耍手段,哼!你还差了些火候儿!”
司马昀拂袖离去,沮渠孤牧被擒,他带来的五万匈奴兵马全军覆没。
此后三个月,六十万晋军和五十万凉军在东凉漠北一带进行了数次交锋。周括、宗政延和宁长在司马昀的亲自指挥下先后带兵横扫了巴什、车尔喀、伊吉、伏向等地,晋军损失近半,歼敌过四十万 。东凉千里绝境,尸横遍野,血浸黄沙。据说后来这些地方曾长出过不知名的红色植物,夜里经过便会听见万马奔腾、厮杀悲鸣。
虽然晋军已经胜利在望,凉军也开始节节败退,但令司马昀感到头痛的是他们始终没有找到陈远的下落。逼问过沮渠孤牧,可他说他离开巴什的时候曾交待手下的人:为了防止不测,关押陈远的地方,要每半个月更换一次。而巴什早就被攻克了,所以他也不知道现在陈远会在哪儿。
最后司马昀宣布休战,提出要用沮渠孤牧交换陈远。匈奴左谷蠡王出面跟司马昀谈判,经过几次交涉,终于达成协议:三日后在浑谷交换人质,从此以后匈奴退守浑谷、伏向以北,不再称国,只为部落。双方永不再互犯。
三天,司马昀过得堪比三年。
终于熬到交换的时刻,司马昀亲自来到阵前。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让自己痛断肝肠的身影──陈远头上被蒙了麻布,双手缚在身后,正被人押着远远地站在那儿。
司马昀的心禁不住又一阵阵绞痛起来。他挥挥手,宁长推着沮渠孤牧走了出去,那边的人也开始带着陈远往这边走。两边的弓箭手立刻搭箭拉弓瞄准了往阵地中央移动的四个人。
陈远和沮渠孤牧碰到一起时,宁长和那边押陈远过来的凉兵都在一瞬间拉起自己的人转身就往回跑。四个人几乎同时到达各自的阵营。
宁长赶紧给陈远解开手上的绳子,司马昀顾不上正在三军将士的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扯掉陈远头上的麻布。
“之遥!你的头发……”司马昀呆立当场。
陈远散在肩上的一头乱发,已然白了大半。他眼眶乌青,颧骨突出,高耸的眉弓和鼻梁上全是大大小小还没有痊愈的新旧伤痕。上唇和下巴上蓬乱地长满了同样花白的胡须。脖子、手腕和脚踝上是被铁链磨出的一片片刺眼的血肉模糊。
司马昀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在陈远身上扶过,胸口被一下一下地撕裂。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陈远缺了食指的左手上。
“之遥……”司马昀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
“给我兵马。”陈远的声音干哑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之遥,你伤需要治伤!”
“给我兵马。”
“你需要休息!”
“给我兵马。”
“之遥……”
“促之,回涿县给我带陈家军来。”
宁长抹了把眼泪,转身要走。
“站住!”司马昀喊了一声,然后他心疼万分地看着陈远,“你要多少?”
“三千骑兵。”
司马昀回头看了一眼周括,周括点出了三千人。司马昀牵过自己的马,把缰绳交到陈远手里,“你骑朕的马去吧。”
陈远面无表情地接过缰绳,刚要上马。
“等等!”
陈远停下动作,这时小番儿连呼哧带喘地扛着他的长枪从后面跑了过来。司马昀拿起枪,“这是攻克巴什之后,朕特意让他们去找来的。”
陈远如一潭死水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变化。他抓起枪,翻身上马,毫无半点留恋地绝尘而去。
司马昀闭上双眼,调整了好一会儿,才又睁开眼睛看着陈远和那三千骑兵的背影说:“束全,去!务必把沮渠孤牧活着带回来见朕,千万不能让他落到之遥手里。”
周括接旨,领兵走了,司马昀说:“回营。”
他知道:只要沮渠孤牧在,陈远就一定会回来。
将军
陈远带着三千轻骑兵杀入敌阵,沮渠孤牧知道陈远必然恨自己入骨,所以立刻闻风而逃。凉军本就已经军威不振,沮渠孤牧又一回来就先顾着逃命,于是军中便更加人心涣散。
陈远追了沮渠孤牧一天一夜,直把剩下的六七万凉军追得七零八落,四下溃逃。最后沮渠孤牧带着自己的亲信和人马逃到了东凉北部的边境之地,陈远却依然穷追不舍。周括则紧随其后,伺机而动,提前带人绕到了凉军后方,率先截断了沮渠孤牧的退路。等陈远知道沮渠孤牧已经被周括抢先一步抓走了的时候,沮渠孤牧身边的三万匈奴骑兵已经被陈远带领的三千人杀得所剩无几。
陈远二话不说,掉转马头立刻又往回跑。沿途碰到一些侥幸活下来的匈奴的残兵败将,他们看见已经人鬼难辨的陈远又杀回来的时候,不明所以,有些伤重的竟被他吓得当场气绝。
沮渠孤牧被带回来之后,司马昀又等了整整一夜。到了第二天中午,帐外传来一阵吵嚷声。司马昀赶紧跑出去,果然就看见了披头散发、几近疯狂的陈远正挨个儿抓住每一个他碰到的人大喊:“沮渠孤牧呢?!沮渠孤牧在哪儿?!”
“之遥!”
陈远一转头,也看见了司马昀。他立刻几步冲到司马昀面前,“沮渠孤牧呢?”
司马昀回头对跟出来的小番儿说:“去,让周括把人带到这儿。”
沮渠孤牧被五花大绑着押了过来,他嘴里还在不停地大骂:“司马昀!你是个不守信用的小人!说了换回陈远之后就撤兵的!你答应……”他发现陈远后,突然住了口。
陈远拎着枪就朝他走过去。
“陈……”
噗!陈远毫不犹豫地一枪刺穿了沮渠孤牧矮壮的身体。
“……远……”他摇晃几下,倒在了地上。
陈远又一伸手拔出了站在旁边的士兵腰上的刀,举刀就开始朝在地上痉挛着蜷成一团的身体砍过去。一刀、两刀、三刀、四刀……
直砍到鲜血四溅,骨沫横飞,陈远依然不停,口中还在念念有词,“一百一十五、一百一十六、一百一十七……”
司马昀站在后面,一只手捂住嘴看着陈远人偶般不停地重复着挥刀的动作。他想象不出陈远受了怎样的伤害,这几个月是怎么挺过来的。在场的晋兵、周括、小番儿和后赶来的宁长、宗政延都被陈远的举动吓傻了。
宁长冲过去想要拉开陈远,“大哥!他已经死了!”
陈远一脚把他踢开,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停。
宁长再扑过去,陈远又把他踢开。
司马昀实在看不下去了,“来人!把陈远拉开!”
几个身强力壮的兵卒一拥而上把陈远拖走了,可他拼命挣扎着还在疯狂地朝空中猛砍。那几个人按住他想要夺下他手中的刀却怎么也掰不开他的手指。周括走过来,抬手在陈远的后颈上就是一下。
咣当!刀掉在地上,陈远昏了过去。
陈远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两天后晋军南归的路上。他躺在车里,司马昀正坐在旁边看着他。陈远一下子坐起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整洁的衣服,头发被端正地梳好了发髻,胡子被修得只有唇上整齐的一字髭须还在,手腕和脚踝上也都被包了厚厚的白布。
“这是往那儿去?”
“回建康。”
“我不跟你回去。”
“那你要去哪儿?”
陈远低下头不说话。
“之遥,朕真的没有下旨杀陈夫人和晃儿。晃儿是被吉儿带走了,而且很有可能还活着。你不相信朕,回到建康你可以去问紫菱,问惠仑,问左检,他们都可以为朕作证,他们都看见了晃儿还活着……”
“我信。”
“那你为什么还要恨朕?”
“我不恨你。”陈远看着自己残缺的手指,“我恨我自己。”
“可是……你没有做错什么。”司马昀抓住他的手。
陈远眨了眨眼睛,只有无比的干涩,没有他梦中流不尽的泪水。
“如果我没有那么冒失地去劫狱,父亲、岳父、玛女、周庆,还有随我一起投降的五千士卒就不会死;如果我没有投降,文君和晃儿就不会出事;如果不是我在朝中权势过盛,就不会遭人嫉妒,被人陷害;如果当初我没有率众起义,投降朝廷,没有见过皇上,那么……也许就什么也不会发生。可是……现在一切都无法改变了。父亲当年带我逃出京城,历尽千辛万苦才把我抚养成人,可我不但没能尽孝,还让他因我含恨九泉。岳父不仅是我的师父,还是我跟父亲的救命恩人,却因为我不能保护文君而死不瞑目。还有玛女,还有周庆,还有我的五千精兵,他们都是一心一意、心甘情愿想要跟随我的人,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因为我陈远,死的人已经太多了。我投降敌军,是为不忠;我害死父亲和岳父,是为不孝;使皇上倾一国之力出兵东凉,是为不仁;投降之后跟晋军交战,又有那么多曾跟我并肩作战过的将士死在陈远的枪下,是为不义。皇上……我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还有什么脸面再回建康?我再也不是那个能所向披靡,纵横疆场的大将军了,皇上又何必再把我留在身边?”
陈远的语气很淡,波澜不惊,却让司马昀感到害怕。
“不!你是!你永远都是朕的大将军!”
“皇上,你让我走吧,让陈远去自生自灭吧。”
“不行!不行!!你答应过朕的!你答应过朕: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守在朕的身边!你不可以反悔!”司马昀扑到陈远身上,眼泪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
“皇上……”
“你不用再说了!你要是敢走……或者敢自寻短见……”司马昀一咬牙,“朕发誓:一定会杀尽天下姓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