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的一声,好像是爷爷的古董花瓶掉在地上。
门开了,我几乎是贪婪的看着爸爸,他是我见我最好看的人,如果他的眉不是总皱着,如果他的嘴角能够向上弯一下,该多好啊。
“爸爸。”
他皱着眉看我,如果是在外面,我想他不会认出他的儿子。
“有事吗?”
太好了,爸爸跟我说话了,我迅速掏出考了满分的试卷递过去。
“老师让家长签字。”
“快来人——小姐晕倒了——叫医生——”
爸爸嫌恶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我拿出笔,在试卷上写下“叶宇衡”三个字,这三个字我从小就在临摹,学得最象,有一次我偷偷在爸爸的文件上写下这三个字,连爸爸的秘书都认错了,但是那次以后,爸爸严禁我再进入他的书房。
医生急匆匆的来了,我招手叫司机过来:“送我到姚远家。”
墨君堂受伤了,听说是被什么人暗算,我很高兴。这个人非常讨厌,当着爷爷,他对我好极了,可是一转眼就叫我小杂种,还说我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
我怎么可能不是爸爸的孩子,我和他那么像,走路的姿势,说话的方式,吃饭的口味,还有一些爸爸也不自觉的小动作,除了脸有些不像之外,其他的都象。
爸爸快该回来了,我直奔花房,那里有一株花是爸爸最喜欢的,我不知道那叫什么,也看不出有什么好看,可是爸爸经常会看着它出神,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就是在那个时候。
我一进花房就看到有一个人在碰那株花,是个和我差不多高的男孩子。
“你是谁?”
他回头看着我,然后笑了:“你又是谁?”
阳光穿过房顶的玻璃照在他脸上,我突然有些头晕,不是因为他的脸是我从没见过的漂亮,而是他笑起来的感觉和爸爸一模一样,只有爸爸的笑容是我怎么也学不像的,而他——
“不管你是谁,不许动我爸爸的花。”
我突然有些生气,我很少激动,也很少生气,就连爷爷也说,小小年纪,就这么沉稳自持,此子必成大器。
他很神气地挑了挑眉,突然揪了一朵花下来,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撇嘴:“一点也不好闻。我还当什么宝贝呢。”
这句话说得简直太好了,我心里掠过一丝快意,听着身后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突然压低声音说了一句:“真是婊子养的,一点教养也没有。”
“你才是——”
他怒不可遏地一拳打过来,我抓住他的手臂一带,他摔倒,压碎了爸爸的花。
我拍拍手,笑了,小意思,我可是从小就练武的,连墨君堂都不得不承认我很有天分。
他骂了句英文,刚要爬起来,我轻轻一脚又让他躺回去,然后揪着他的衣领提起来:“你弄坏了爸爸的花,你赔——”
“墨非,你在干什么?”
爸爸叫我的名字了,我把那个人摔在爸爸脚下,一高兴,力气大了点,那个人撞在爸爸腿上,仰面摔倒。
“爸爸,我看到他在欺负你的花。”
有一次妈妈动了爸爸的花,爸爸发了很大的脾气,好长时间不回家,妈妈大病了一场,差点死掉,后来爷爷出面才把爸爸叫回来。爷爷其实是外公,因为爸爸是上门女婿。
爷爷非常恨爸爸,他一生叱咤风云,唯独这件事没有办法,因为他知道有爸爸,妈妈固然痛苦,可是没有,她会死。
我想象着爸爸会捧起他的花,想象着爸爸会生气,可是都没有,他在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就呆住了,他的手颤抖着摸上那个人的脸。
“爸爸。”我叫。
那个人突然窜起来,像灵敏的小豹子扑到我身上,嘴里骂着乱七八糟的英文,拳头也乱七八糟的。
我等着爸爸来解救我,他没有,我一脚把那个人踢开,他扶起了他,眼神是复杂的怜爱,是我渴求了八年却从未得到的,那一刻我知道,我恨他,他让我知道爸爸是有感情的,只是没有给我。
“小夜,不许调皮。”他美丽的母亲会捏着他的脸责备,眼睛里却都是笑。
“调皮一点更好,我的儿子是小天使,怎么都好。”他英俊的父亲会抱起他,举过头顶,似乎恨不得把他举到天上去。
“小夜,你叫小夜……”
连我的父亲也被他蛊惑,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对他投以注目和热切。
他的母亲是有名的钢琴家,他的父亲是最好的外科医生,看到他,我终于知道什么叫万千宠爱,什么叫天之骄子。
他们在我家住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我没有再去姚远家。
我发现他不记仇,也没什么心机。因为他很快就忘了第一次的不愉快,反而来找我要我教他功夫。我趁机欺负他,他也不计较。
不知为什么我更恨他了,我知道有很多方法不见伤也能让人很疼。
有一天我在他身上试验,他疼得在地上打滚,哭着说:“你是故意的。”
我笑了,一脚把他踢到水里。
每个人都夸我斯文,懂礼,有教养,可是我知道,我的体内有一头野兽,我养着它,也藏着它,但是在面对他的时候,这头野兽就再也关不住,总要跑出来撒欢。
他病了几天,病好后就不再亲近我,有人在的时候,他也会对我笑,眼神却是骄傲的、不逊的。没人的时候,他会绕过我走,似乎眼里没有我这个人。
我抓住他,他就用乌黑的眼睛看着我,我默默松开手,他默默走了。
我突然觉得难受,从没有过的难受,似乎比妈妈打我,比爸爸漠视我更难受,从那以后,我没有办法再欺负他了。
他的父亲是来给墨君堂治病的,墨君堂的病基本好了,吃饭的时候,他的父亲向爷爷告辞,说第二天就走,爷爷同意了。我看到爸爸的眼神似乎变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偷偷起来去找他。我从他的阳台爬进去,在阳台上,我看到车库那边黑影一闪,虽然天很黑,但是我知道是墨君堂,他的腿还有点瘸。
我顾不上多想,悄悄爬上床捂住他的嘴。
他醒了,狠狠地瞪着我。
我说:“小夜,我以后对你好,别走好吗?”
他开始大力挣扎,我不得已用准备好的胶条封住了他的嘴,又把他捆起来。正想着把他藏在哪儿,门外突然有动静,我抱起他躲在床底下,把他按得死紧。
有两个人悄悄进来。
“……天,宇衡,小夜不见了。”
“别慌,依依,小夜不会有事,我们先走,以后再想办法。”
“不行,小夜是我们的孩子,不能把他留在这儿。”
“依依,错过今晚,我们就走不了了,我怀疑你的丈夫已经有所察觉。”
“可是……”
“别犹豫了,酒里的安眠药撑不了太多时间。”
“小夜……”
“相信我,依依,现在不是当初,我手里有他们的把柄,会有办法把小夜要回来。”
“好吧……”
他们走了,我怀里的身体剧烈颤抖,淌下的眼泪沾湿了我的脸。
原来他才是爸爸的儿子,原来爸爸就是因为他们母子才不理母亲和我,现在更要扔下我们。
都是他,要是没有他——我把手放在他脖子上,柔软的脖子有细细的脉搏在跳,一下一下扣击着我的手,我突然象被烫到一样的收回手。
“小夜,你的母亲一直在骗你,她不要你了……你一直叫父亲的那个人也不是你的父亲……可怜的小夜,你怎么办啊?”
原来我们是一样的,母亲骗我,父亲不是我的父亲,我又该怎么办?
他听到我的话开始拼命扭动身子,我紧紧抱住他说:“但是小夜,你还有我,我也还有你。”
说着我哭了,记忆以来第一次哭,还说了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后来解开绳子,撕下他嘴上的胶布。
他搂住我的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一刻我想,他的幸福生活结束了,而我的才刚刚开始。那两个人中必定得死一个,我猜是柳依依女士,好笑,爸爸也太天真了,连墨君堂都没有瞒过,又怎么可能瞒得过爷爷?
但是我猜错了,爷爷也算错了,死的是爸爸。我们都错估了他的感情,在关键时刻他用生命救了心爱的人。妈妈疯了,爷爷说,这样也好,最少她真正得到了快乐,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小夜终于走了,只是天使的翅膀已经折断,就在那个夜里。
我身体里的野兽又蛰伏起来,等待再次冲出牢笼的机会。
那场车祸让他的母亲瘫痪了,风华绝代的天才钢琴家从胸部以下没有了知觉,他法律上的父亲,那位号称天才外科医生的夏之云先生不能治愈妻子,悲痛万分,竟然自废右手,毅然退出医学界,带着妻儿远走他乡。
爸爸临走摆了爷爷一道,他把墨氏20%的股权转到别人名下,而这20%是爷爷当初许给奶奶的,不受转增、扩股,以及任何变动,永远占据墨氏江山的五分之一。爸爸把这些给了谁毫无疑问。
所以墨家必须找到他们。爷爷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墨君堂,许诺如果他拿回来,那20%就是他的。墨君堂派出了他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宁炜。
可是他们一家三口失踪了,连宁炜也有去无回。
墨君堂重新派人调查,在我13岁那年终于有了消息,他们两年前死在某个岛国的小镇上,一场大火埋葬了一切。而宁炜是真的失踪了。
墨君堂的矛头开始指向我,我想爷爷是知道的,知道我其实不是他的外孙,只是他的女儿为了拉住丈夫的心不知从哪里抱来的,所以他两不相帮。
也许是不在乎,也许是真的看开了,他的晚年收敛了锋芒,表现的豁达大度。我认为他默许甚至是推动了这场旷日持久的争斗,却也不动声色的保持着某种平衡。
墨君堂是一把出鞘的剑,我学会了韬晦和平庸,因为我的剑还没磨好。
17岁那年夏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这些年我有时也会想,要是小夜还活着,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想过几百种可能,可是再见到他的一瞬间,我发现没有一种是对的,因为他没有变。
他仍然是漂亮的、骄傲的、纯净的、阳光的,他的笑容仍然会让我失神,只是他不认得我了。
他叫宁炜师傅,叫那个出卖了他的女人馨姐,他还学了功夫。
宁炜得了肾病,需要不少钱,他的女儿无意间发现了父亲的秘密,于是卖弟救父。
在正式兄弟相逢之前,还有几件事要做。
我去见了宁馨。
首先我感谢她把小夜的消息给我,而不是给他父亲的雇主墨君堂。
其次我告诉她,在墨家,我知道的,墨君堂都会知道,只是早晚罢了。
再其次我好心向她说明墨君堂对待背叛者的手段。
然后我请她离开,永远不要出现在小夜面前。
最后我给了她钱。
紧接着我去见宁炜,拿到了小夜的监护权,我没到年龄,所以请求姚远的哥哥做他的监护人。
据说我走后宁炜就拒绝了手术,并且开始绝食。墨君堂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而我功成身退,回墨家向爷爷请罪。
我的后背留下了几条鞭痕,作为违逆爷爷的惩罚。
那天晚上,我趴在当年的床底下,后背是火烧火燎的疼,但是我知道这点疼痛比起他正在承受的来说不算什么。
此时此刻,我们共同承受着痛苦,就像当年那个晚上,虽然没有在一起。
他在墨君堂手里不死也要去半条命,我只能赌他的倔强也没有变,只要不说,墨君堂不会让他死。
现在的我没有能力从墨君堂手里要人,但是姚大哥有,一切手续办好之后,姚大哥以监护人的身份从墨君堂手里要回了他,那时他已经奄奄一息。
那三天对他来讲不啻于地狱,但是墨君堂也没能从他身上得到股权的半点消息。
我用拿回股权为条件,得到爷爷不再为难他的许诺。我知道从这个时候起,他就成了我的弱点,但是我已经顾不得了。
我终于做到了8年前没有做到的事,把他留在身边。
喜欢他是件很容易的事,对他好是件很自然的事,这就是当年宁炜背叛组织的原因吧,就这一点我应该感谢他。
我养好伤才去见他。
那时他还在医院,看到他睁开眼我微笑着说:“小夜,我是你的兄弟。”
他困惑地看着我,说了一句:“你也是姚大哥的弟弟?”
那一刻我的心里百味杂陈,却只是摇了摇头:“姚大哥只是暂时当你的监护人,姚远也不是你的兄弟。小夜,你真的忘了?我是墨非。”
“墨非,”他笑了笑:“我知道了,姚远说其实是你救了我,谢谢你。”
我不相信到这时候他还没想起来,除非得了失忆症。
这些年我一直以为已经能够做到面对什么都心平气和,但是此时我只觉一口气堵在心里,几乎想不顾他的伤,像小时候一样把他揪起来揍一顿。
我为他安排了单独的住处,亲自照顾他。并且好长时间不让姚远再见他。
他很快认了我这个兄弟,坦然接受我的照顾,日子还算平和,但是我那一口气始终没有出来,反而越积越深,几乎成了怨恨。
抛开当年的事不提,在我为了他奔波挨鞭子的时候,他一无所知,甚至忘了我。
好也罢,坏也罢,他什么都不在乎,伤一好就又成了当年那个骄傲神气的小豹子,甚至有几次我故意安排他看见墨君堂,他也只是轻蔑地挑眉,撇撇嘴,什么也不说。
反过来,不管我怎么对他好,他也并不亲近,总是保持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却永远够不着。
在面对不愿回答的问题时,他撒谎,而且脸不红气不喘。
他不喜欢和我说话,也从不和我开玩笑,更别说象对姚远一样和我动手。
这时我知道,他毕竟还是不一样了,他的心里没有了热情,却多了敏感。
他的坦然,健忘,满不在乎,皆源于冷漠,对我也是一样。
我又开始恨他,胸中的猛兽跳了出来,我压不住,也不想再压。
导火索是姚远的表哥李元标。
那天我找姚大哥商量一件事,把小夜留在院子里。
透过窗户看到李元标向他走过去,我皱眉:“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姚大哥也皱了皱眉:“昨天。”
李元标摘了一朵花送到他的面前,不知说了句什么,小夜有些生气,反手把花打掉。
那个人看见美女就迈不动步,大概是把小夜当女孩子了。
我笑:“姚大哥,一会儿宁夜揍他,你可别心疼。”
姚大哥打了个电话,吩咐楼下的人把表少爷叫上来。
可是晚了,李元标又说了句什么,小夜突然一拳挥过去,两个人动起手来。
我倒不担心,看姚大哥的眼神,不管输赢,李元标都好过不了。
不过小夜的功夫还是好得让我吃惊,看来他是真的非常刻苦地练过,就算是我要赢他可能也得费点力气,没有武术功底的李元标当然不在话下,很快就被打翻在地。
有两个人过去拉他,小夜没等他们靠近就停了手,没防备李元标突然跳起来把他扑到,两个人滚在草地上。
我清晰地看到在那一瞬间他的脸色大变,他挣开李元标,咬着牙疯了一样又踢又打,旁边的人拉也拉不住。
我和姚大哥同时向楼下冲去,等我们赶到时,他已经停手,跪在地上吐得一塌糊涂,旁边的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那天他一言不发地跟我回家,晚上开始做噩梦,然后一连几天不敢睡觉。
原来是因为记忆太痛苦他才会选择忘却。
怪不得他从来不亲近别人。
只是我想不透,是什么造成他如此严重的心理障碍,他可是挨过墨君堂三天三夜酷刑也可以不在意的人。
我想知道,而他软硬不吃,死不开口,甚至说走。
难道他不知道,离开了我的庇护,根本活不了几天?或者他不在乎,或者始终把我当外人,或者根本不打算长久呆在我身边,那我又何必掏心掏肺,一厢情愿。
他以为死无对证,只要不说我就没办法了吗?
哼,当我是墨君堂一样的傻瓜吗?
我有一个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而且绝对没有一句假话。但是通常这种方法都很伤人,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