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月亮很明,我突然出现在他房里,就像9岁那个夜晚一样,只是这次他先一步惊醒。
他显然又被噩梦困扰,眼神迷乱而凌厉,看到我猛然抽了口气,然后放松下来。
“干嘛这样鬼鬼祟祟的?小心我把你当成贼来打。”
似乎对自己那一瞬间的紧张感到不自在,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玩笑似的赌气。
看着他微微翘起的嘴唇,我突然觉得胸口发热,进而发现,他美丽得近乎神奇,半长的柔软发丝,烁烁生辉的眼眸,精致的脸庞,与月光相映,几乎让人产生顶礼膜拜的念头。
超凡的美丽,明朗的气质,冷漠的心,亲吻他还是蹂躏他,呵护他还是毁灭他,一切只在一念之间。
“墨非?怎么了?”
他打开灯,月光的迷幻消失,我恢复了温文尔雅,却隐隐知道有什么东西破茧而出了。我找到了恨他的根源,却越发的不可控制。
“我来看看你睡得好吗?”
“我没睡。”他懊恼地摇头:“明明困得不行,往床上一躺就又清醒了。”
撒谎,我刚进来时他还是睡着的,我清楚地听到他用难以形容的恐惧和近乎抽泣的声音叫了一声“爸爸”。怕我追问他的梦吗?我经常说谎,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可是听到他撒谎就会恨得牙痒。
“小夜,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他的脸上满不在乎,语气却有一丝迟疑,为我突然的严肃。
这几个月,我在他面前都是温柔体贴,悉心呵护,无微不至,他见惯了微笑的我,但是,他也知道,那不是我。
“去了就知道,来吧。”
他沉默地跟着我进入墨家大宅。墨君堂早就搬出去另立门户了,爷爷陪着妈妈住在一个幽静的地方,这里没有人。
当年的房间丝毫没变,我不开灯,任月光洒进来在他身上投下令我迷惑的魔幻魅力。
“小夜,还记得这里吗?”
“记得啊。”他轻松地撇嘴嗤笑:“你差点成了最年轻的绑匪。”
果然是没心没肺,我微笑,摇摇头:“事实上我无意间救了你的命。”
事实上这是唯一能缓解我痛苦的地方,它对我很重要。
他沉默了:“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当然会说,这一次我并没有打算拐弯抹角。
“小夜,我不想做兄弟了。”
“你想做什么?”
“这要看你。”我意味深长:“两次救命之恩,还有我对你的好不能让你把一切都交给我吗?”
“不能。”他很干脆,没有一丝犹豫。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竟然连一个理由都不屑于找,我甚至准备好对他解释我们不是兄弟,甚至准备对他说……
我吸了口气:“不后悔?”
他没有开口,只摇了摇头。
“那好,”我缓缓点头:“你是我所有不幸的根源,我恨你,恨了很多年,恨不得把你挫骨扬灰。”
说完我转身走了。
当晚我第一次喝醉,当晚他离开了墨家。
16岁的少年,没有一分钱,也没有一技之长,只有一身的傲骨和倔强,即使没有人窥伺在侧,他也无法生存。
一个星期后,我在一个暗巷找到他,贫病交加,饥寒交迫,满身伤痛已经让他无法站立了。他这几天经历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
他平均每天打两场架,基本上都是被围攻,已经是冬天了,他没有地方住,衣服也被用来换食物,他被小流氓骚扰,吐得差点虚脱,还有一个中年人想诱拐他从事特种行业。
我只奇怪,这样的折磨竟然也没有让他变得难看。
我蹲在他面前,微笑:“要我救你吗?”
他困倦地闭上眼,摇头。
“你想死?”
他又摇头。
不想死,却在找死啊。我俯身抱起他,第一次他没有抗拒和躲避我的亲近,因为他晕倒了。
高烧引发肺炎,他病了一段时间。
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在他昏睡的时候,为他换衣服擦身,从不假手他人,甚至亲自为他做饭,他默默接受。
出院后我问:“后悔吗?”
他摇头,说了声谢谢就要走。
我没有拦,反而给了他一些钱,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一言不发地走了。
他未成年,又大病初愈,找不到正经的活干,连做苦力也没人要,只能坐吃山空,很快又成了上次一样的下场,甚至更惨。这次是半个月。
“后悔吗?”我问。
他仍是摇头。
我叹:“小夜,事不过三,这次我不会手下留情。”
他点头:“的确不用,比起墨君堂做的,你太优柔,也太矫情了。”
我在那一瞬间僵住:“你以为我要的和墨君堂一样?”
他沉吟了一下:“应该还是有些区别的,最少你不会要我的命。”
我突然大笑起来,几乎笑出眼泪,七年了,我已经七年多不曾偿眼泪的滋味,小夜,你真厉害啊。
他被我笑得有些错愕,皱眉问:“不是吗?”
我坚定地看着他:“大错特错,恰恰相反,小夜,除了你的命我什么也不想要。”
这一刻我下了决心。
我先是趁爷爷不在,安排他见了妈妈。
看到像小女孩儿一样蹲在地上采花唱歌的妈妈,他一下子怔住,眼神从不知所措到痛苦再到沉寂,我想他以前从来不知道妈妈的情况。
他长得很像柳依依,眉毛和眼睛却是叶宇衡的翻版,妈妈一看见他就激动起来,一会儿抱着他又哭又笑,一会儿凶狠地又打又骂,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天之后,他明显失去了精神,从骄傲的小豹子一下子变成了受伤的山猫,不再较劲儿,也不再反抗,对我的悉心照顾却显得有些惶恐,甚至在不经意间用怜惜和愧疚的眼神看着我。
哈,真是令人动容的善良,我想这个时候就算我像墨君堂一样严刑拷问,他也不会有一句怨言。可是身体上的伤不管多重也有不疼的一天,心伤却不一样,即使很轻也会时不时出来刺人。
我知道他的心必定受过很重的伤,我要把它挖出来,再刺回去。
我找人对他使用了催眠术,终于知道了想知道的一切。
妻子背叛,连儿子也不是他的骨血,这让一帆风顺的天才医生无法忍受,满腔痛苦愤懑无处发泄,终于陷入疯狂,表面上他仍然是深情的丈夫和慈爱的父亲,暗地里却用各种方法折磨他们。
柳依依不堪忍受,在一年后自杀身亡。他的丈夫却不相信她死了,把她的尸体泡在福尔马林液里,就在那间屋里继续折磨她的儿子,甚至强暴了他。
他疯狂的脑子异想天开,认为把小夜体内属于叶宇衡的血放出来,再换成他的,儿子就变成他的了。幸好在他实施的时候,宁炜找到了他们,带走了小夜,他反抗不过,放起火。
宁炜破坏了现场,当地政府把这起事故当成意外,也没有追查他们的身份来历。可怜的孩子博得了宁炜的怜爱,他不忍心把他交给墨君堂,于是躲了起来。
怪不得他跟着宁炜姓,却只叫师傅,因为“爸爸”两个字是他的噩梦,他想把这两个字连同那两年永远埋葬,永远不让第二个人知道。
他在睡梦中述说时一直在流泪,就像当年那个夜晚,我却无法抱住他说:“小夜,你还有我,我也还有你。”
因为我知道,到他清醒的时候,将永远对我关闭他的心,他会——恨我,可是我却无法再恨他。
我关掉了摄像和录音,毁去磁带,然后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他无意识地抱住了我,眼泪粘上我身。
恍惚中时光倒流,在他睁开眼的瞬间我捂住了他的嘴。
小夜,我以后对你好,别走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