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你?我怎麽恨得起来。”她自嘲似的一笑,“是我自己活该才是……活该爱上本不属於任何人,不属於这世间的你。”
五日之後,东王君立次女染涟为地後,入主地宫。由於染涟公主尚不谐政务,所以由东青帝君摄政。而鬼後娆影则留居巫山,并且永世不的下山。
“这样的安排,满意了吧?”东王君双手捧著茶杯边缘,视线一刻也没从癸已身上移开,“我原以为,依你的性子,娆影是断然没有活路的。”
“是吗?”癸已敷衍的应了一声,然後垂下眼帘将赤羽抓在手中转著玩。
东王君凝神看了他许久才轻声叹道,“你长得越来越像你母後了。”
癸已低头不语。
“你和她也一样,终是要离开我的。其实,这些年来娆影做的一切,我都知道。私心里,我和那孩子一样。”他的声音透著浓浓的悲凉,“这麽漫长的时间,足够让人遗忘很多东西,可是婉华,我却是怎麽也忘不了。我亏欠她太多,你和她都是我在这世间最珍爱的人,却注定了我们终是殊途。就像她一样……再过不了多久,就真的连你也要离我而去……终世……殊途了……”
说到最後,他竟低声哽咽起来。
这个骄傲了一世的神,在这一刻终於将他的软弱完全暴露,它们在夏日的烈阳下,无处遁形。
“时候不早,我也该下山了。回去後还要开始准备染涟三个月後的承位大典。”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癸已狼狈的看了他一眼,然後慌忙起身告辞。
“三个月不会太急了吗?”似乎也习惯了他的逃避,东王君落寞一笑。
“恶鬼大量涌入人界,事端由地宫引起,地宫不能不管。只能尽快让染涟继位,好配合帮助天宫猎鬼。”
“若是这样,地宫的事就由你作主吧!”他颔首,最後还是忍不住说,“有空的时候,就过来坐坐吧!”
“我……再说吧。”一甩衣袖,癸已匆忙离去。
“如果可以,你尽量诞下子嗣吧。”看著癸已削瘦的红色背影,他轻声说道,“八千年後,东天不能没有储君。”
红影一顿,然後加快速度离开。
诞下子嗣?和流霞?
他一想就觉得头痛,腹部久未愈合的伤处也跟著隐隐作痛。什麽事都纠成一团的向他冲过来。
夏日的烈阳越来越炙热,让他感觉不太舒服的皱起眉。
这太阳,讨厌死了。
三千烦恼丝,烦恼岂止才三千!
在经过度朔山时,他从高空看见毅然傲立在半山腰的一座青色城池,眼前一亮,立刻让虚红调转方向开始下降。
那是天宫在下界的行宫,也是镇守下界的皇子们的居所。九皇子率兵到下界,想必也在城中吧!
(二十九)
“不知帝君驾临,有失远迎,还请见谅。”出来迎接的仆从们有些慌忙的行礼恭迎。
重华见癸已从赤渊鸟上一跃而下,立即挥了挥手示意侍卫将赤渊鸟引到栖居坐骑的云台去。
“帝君今日怎麽来得如此突然?”东青帝君摄政地宫之事,消息已传到两宫四方。现在突然来访,让重华有些不明所以。
“回地宫的时候经过这里,就来看看,顺便问一下人界的情况。”说话的同时癸已的眼光却是一直落在别处,“因为染涟的承位大典是在三个月後,所以这三个月里还要劳烦你们为恶鬼的事费心了。”
“本职而已,应该的。”重华微微一笑,将他带到临时设起小宴的水榭。
落座後,重华举杯就要给他敬酒,看著注满了琥珀色液体的酒杯,癸已浅笑著摇了摇头。
“夏日暑重,我受不了酒中的辛辣滋味。”一到夏季他就浑身不舒服,现在已经是六月了,天气也开始慢慢热的不象话,“对了,猎鬼的事,你们打算怎麽办?”
“逃入人界的恶鬼太多了。”重华苦笑,“而且他们昼伏夜出,让不适应在夜中战斗的神将们吃了很多暗亏。”现在大多数人都被迫成了夜猫子。
接著重华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人界现在的状况,但等他看著东青帝希望他给点回答的时候,却发现东青帝君仍看著别处,似乎在找寻些什麽的样子。根本没注意他们的谈话。
“帝君,你在找什麽?”他探过身去,顺著癸已的目光从水榭往外看。
“东曦……”癸已反射性的轻声应道。
“东曦?”重华微怔,“他和玉衍到後山的武斗场练剑去了,要我把他叫回来吗?”
那个武斗场来是举行镇鬼祭的时候用的。
“算了,不用了。”癸已突然不耐烦地收回了目光,然後站起来向外走,“地宫杂务甚多,还等著我去处理呢。”
漫不经心的朝天击掌数下,他唤来虚红。丢下一句“打扰大皇子了”就扬长而去。
有些傻眼的看著红影消失在紫荆色暮霭深处,重华哭笑不得。
这东青帝君,果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呐!
昼佑宫里来来往往的侍女很多,可都是无一例外的冷淡到没有表情。被癸已从华清宫带过来帮忙准备大典的晴云看著沿途的景象,不禁觉得心中微微泛冷。跟在癸已身边走到染涟的屋前,她帮他推开了门。
染涟没搬到娆影原先住的主屋去,无论侍女们怎麽劝说都没用,她把全身唯一的一点坚持用到了这件事上。而本来就不在意这些事,癸已也就由著她去了。
反正住哪儿都一样。
进屋後,里面很静。挑眉看著桌上没动过的饭菜,他将隔著外厅与内帷的白纱帘拢到一边,走到了仍睡在床榻上的染涟身边。
双手环胸伫立在床边,细细端详侧卧的染涟,他很快就发现了异样。探手覆上染涟的额头,掌心传来的热感让他霎时间燃起了怒火。
“晴云,立刻去把宫里所有的仆从集中到大殿去。”他的面容阴森的可怕。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到大殿时下面已经跪满了一整殿垂著头,姿态卑微恭顺的仆从。从屏风後走出来步上丹墀,他眼神阴冷的扫了他们一眼。在高座上坐下,他接过晴云端过来的一杯热茶,轻轻的吹开茶面上的水雾,语气温柔近乎诡异。
“你们是什麽身份,自己心里应该都清楚,无需我提醒罢?我也懒得和你们这些卑贱的奴仆说些什麽,我只是希望你们知道,什麽才是你们的本分!”他突然开始微笑,眼睛深处闪烁著冷光,“负责侍候染涟公主的人,出来。”
下面匍匐著爬出了二十来个畏缩颤抖的侍女。
“你们,谁来告诉我,公主病多少天了?”
他一问,原本就瑟瑟发抖的侍女们全哭了出来。
癸已冷冷一笑,“公主是怎样高贵的人,她的万金之躯是卑贱的你们能比拟的吗?若不是我去看她,你们是不是就要一直这麽怠慢下去?这麽多天,连公主病得几日滴水未进你们也没察觉,如此废物,留有何用!”
“奴婢……奴婢知错了……”一群人泣不成声。
“把她们扔进融火池,打入鬼道!”嫌恶的闭上眼,癸已不再看下面,“这只是给你们提个醒,我希望你们搞清楚自己是什麽身份,好生侍候主子是你们一生的命!我也不管你们之前在娆影的纵容下变得多麽放肆,现在……好自为之罢!”
最後说完这句,他放下茶杯,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晴云见他不想再多说,於是淡淡的吩咐了一声,“都下去罢。”
(三十)
“染涟怎麽样?”待人走光後他淡然地问道。
“公主并无大碍,药师说只要吃些药,退下热度就没事了。”
他点了点头,又说,“你再从东天带些女官过来,好好照顾她。顺便帮我处理杂事。我懒得再管这些小事。”他宁愿和苍奕勾心斗角也不想再处理这些麻烦的家务事。太累了。
语罢,他走下丹墀,却一个踉跄差点从台上摔下去。晴云赶忙扶住他。
“帝君!”晴云一脸愁容,知道他近日过度忙碌。看见他捂住腹部,不由得大惊失色,“伤口又痛了?”
“你小声点。”让晴云扶住自己,他闭上眼等待疼痛缓慢过去。
“都半个月了,怎麽还会这样?”晴云急得声音都带著颤抖。
”没事的。”癸已扯了扯嘴角,“可能还有阴毒残留在伤口上,所以才久久不能愈合。等过些日子,阴毒消散就没事了。”
“可是……这伤痛让您情绪很不稳,对身体也不好啊。”
“我情绪不稳?”癸已微怔,看向她。
“您没注意到吗?”她还以为他是因为伤痛才那样的。毕竟他们是神,难有受伤疼痛的时候,而帝君现在一痛就是半个来月,若心情不好也是可以理解的。“您这阵子总是没来由的发火,说话也很重,很多仙子都被您给训哭了。”
“有吗?我怎麽不知道?”
“谁敢在您面前哭啊?”晴云哑然失笑,“就说前天吧!秦广王谒见,他走後你马上就摔了杯子,然後就发火,还训了飞霜。後来她哭了好久。你一向待她们极好,不打也不骂。”
“前天?”癸已沈吟。
他记得,前天宓灵给自己说了天宫诛灭下界的南方山鬼的事,是由九皇子亲自领兵前往……
九皇子……他突然心一紧……
一想到东曦挥舞昆吾剑的样子,他就莫名烦躁,觉得不太舒服……
重华说,东曦和玉衍在练剑。他不喜欢,说不出为什麽,他就是不喜欢……
血腥和杀戮这样的东西,东曦不该沾染上……
自己在想什麽?甩甩头,他努力甩去那些胡思乱想……
抽回被晴云扶著的手臂,他打了个呵欠,脸上有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些天你也累坏了,下去歇息罢。”
“若说累,帝君您才该好生歇息。”晴云浅蹙黛眉,“您自从天宫回来後就一直没好好休息过,不仅东奔西跑,还日夜操劳。若忙不过来,就叫人帮忙啊!”
“我把东天都丢出去了。”癸已勾起嘴角。碧瑶现在正在替他坐镇华清宫。“我烦心的是染涟,她太软弱了。”
“公主的确是柔弱了些。很难想象她那瘦弱的双肩是否能扛起地宫这个重担。”
“可惜姑父无心管理。我想尽快给她找个能撑起重担的人,越快越好。”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在地宫,东天和苍奕之间一起应付、纠缠了。
要为染涟公主选婿的消息是在她的承位大典後一个月发出的。因为有心选婿,所以公主并未称後,并且决定与日後的夫婿分掌地宫。
“这麽诱人的条件,放弃了可惜。”指著红色锦帛,太一一脸的谐谑。
“条件好?那你去啊!”一旁的玉衍白了他一眼。地宫这块饼确实美味诱人,不过可不代表摄政王那边好消受。“看你能不能摆平那个摄政王再说吧!”
“说到摄政王,他三百年後就会成为你半个主子哟。”摩挲著下颚,太一风凉话一句让玉衍立刻黑了一张脸。
这是他的痛,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终生大事被一锤敲定。那该死的东青帝……该死的父皇……最该死的还是那个完全不在状态内的碧瑶!竟然什麽也不解释,害他在父皇的“两情相愿,不如早成吉事”面前百口莫辩!
“现在悔婚行不行?”这是自从他知道婚事已定後最常问到的。
“别说风凉话了。”不知从何时开始就站在他身後的重华一巴掌往他後脑勺拍去,成功的打掉他所有幻想,“怎麽样,觉得父皇的提议如何?”
(三十一)
“天地两宫联婚?”桁苓嗤之以鼻,“鬼後已经对我们没有危害,何苦又去趟这混水。”
“可是若联婚的话,对我们而言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太一摆明了自己赞同的立场,“两边都是自家人,其乐融融不更好?”
“那你去娶啊!”玉衍抱臂冷哼。
“喂,老四,收一收你那妒夫嘴脸,羡慕自由的我就直说。”太一咧嘴笑的张狂,然後在自己被飞速砸来的茶杯击中之前闪开。
一见他们又有开打的架势,重华及时端出了兄长的威风。
举手敲了敲玉石桌面,他示意他们两个坐下,然後问,“联婚是个好主意,对吧?”
太一和玉衍不约而同的点头,桁苓别过脸哼哼两声。
满意地看著他们,重华微笑著丢出了重炮,“那……谁娶?”
是啊,谁娶?这是个好问题!
面面相觑,然後难得的默契至极,三人一起跳开三丈远,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一个就够我受了。”
“我很爱惜生命。”
“绝对不要。”
开玩笑,谁想去做东青帝的妹婿啊?又不是嫌命太长存心找死。
早料到他们的回答,重华朗声一笑。
“早就没对你们抱有希望。”
“什麽意思?”桁苓不解的问。
“其实父皇早已决定选谁,但是因为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才会特意来信问一下。毕竟是件大事,大家的意见都很重要。”重华自袖中拿出了一份书信,“父皇属意的是东曦。”
“老九?”太一支手撑在桁苓肩上,把他当柱子靠,“如果是他的话,我没意见。”
“母後舍得?”玉衍狭长的凤目角梢挑高。他们每次离宫的时候都会受到她的眼泪洗礼,若去了地宫,东曦与她怕是千万年也难得见上一面了,不哭断肠才怪。
“这个……不在我们的考量之内。”重华耸耸肩,“自然有人负责安抚她。既然大家都没问题,那就只等著东曦的答复了。”
“等他从南方回来後再说吧!”
半个月後,收到染涟公主选婿消息的各方人马纷纷写信至地宫,并附上了多的离谱的贵重彩礼。
书房内,癸已一边听著晴云念的礼品清单,一边在桌上的一堆书信里挑三拣四,不时地摇头皱眉。
“帝君,这已经是第三十七位了。”终於念完来自西天的一份清单,看见癸已又将一封书信扔开来,她不禁喟叹,“难道真没一个人可以?”
“我倒是其次,主要还是得看染涟。”他随手拿来一份书信展开在晴云面前,“就说傲修给我的意见吧,他说的那些人,清一色的都是浪荡子!更过分的是他竟然把丰隆也列在其中,我肯定傲修这家夥是存心凑热闹。丰隆的放荡多情都快成天地间的一则传奇了!”
放下书信,他接著说,“其实,不管是谁,我都希望他和染涟最终能两情相愿,举案齐眉。若染涟能有娆影一半的坚强,我又何尝不想让她自己做主一切!”
可是她是那麽的柔弱胆怯,像一只还未出世便受了狂风暴雨,然後再无力生存的蝶。只是那样怯怯的等待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殒灭。
“帝君。”一位女官手捧书信走进书房,“天宫送来了信函。”
“天宫?”他微怔,晴云接过信函承给他。
待看完里面的内容,他的神色里闪过一丝迷惘却不自知。
天宫求婚的人只有一个,日神---东曦!
说不清心里莫名的感觉是怎麽回事,癸已垂下眼帘,轻声的吩咐,“都下去罢。”
於是包括晴云在内的一群人福了身,然後尽数退去。
东曦,如果是他的话,应该没问题吧?那个温和的小皇子……
觉得胸口似乎闷得慌,他转头看向窗边,发现窗户严严实实的关著,於是走过去,打开窗户透气。窗外三存茜草长满了一地,它们没日没夜的疯狂抽长,向著天。
那个温和的小皇子,已经从未经世的少年变成了挥舞长剑领兵诛邪的日神……
“是日神了呐!”
有著好看的如黑耀石一般墨黑深邃的温和眸子的,日神。
(三十二)
虽然心里已经选定了人,但癸已仍是找到染涟,对她说,“东曦是最能让我放心的人,可若你不喜欢就大声说出来,你还有很多选择的机会。但一定要记住,一旦选了,就没有反悔的余地。”
说这些话的时候,癸已美丽的红眸里隐约透著淡淡的无奈。
双手规矩的放在膝上,凝神怯怯的看了他许久,染涟才勉强绽放笑颜。
“全凭哥哥作主。”
就是染涟的这句话,癸已当天就命人退了所有礼彩,并昭告四方,染涟公主夫婿已定,是天宫日神。
是在两宫正在商谈婚事期间,千年一度的镇鬼祭在度朔山上如火如荼的展开了。
那是自天地两宫形成後便一直流传下来的祭典,借此祭典监察检阅万鬼,以示神威。而位於度朔山桃木树下的中央鬼门便是鬼界万鬼唯一被允许每百年一次,为期三天,可以出没於人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