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典上,天地两宫会给自派出武将,比武斗法。在为期十天的祭典里,一天三场比试,十天内胜出最多的一方将会被委以重任,镇守至关重要的中央鬼门。
从罩著黑纱的软轿里出来,夏日明晃晃的阳光刺痛了染涟的眼。眯起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逐渐适应眼前的一片明亮。在幽深暗尽的世界里呆了太久,她早已忘记了明亮是怎样的感觉,早已忘了太阳的热度。
身後的侍卫为她撑起华盖,晴云搀扶著她,走上了约三米高的观礼台。往後的十天内,每日白天他们都会在这个高台上观看比武。
台上锦旗华盖云集,安置了很多席位。应邀前来的四方贵宾和两宫重臣都已陆续抵达。
台前是一块宽广的方形空地,但现在里面站满了浑身肃杀之气的天兵鬼将。从没见过如此宏伟的盛世场面,染涟腿一软,跌坐进了身後的椅子中。见公主落座,早已恭候多时的地宫众人也纷纷入席。
“晴云,癸已哥哥怎麽还没来?”看著身边与自己并排的空座,染涟强自镇定的问她。在华美黑衣纱裙的衬托下,她脸色苍白得如同断了翅的蝶。
“帝君应该很快就会来了。”晴云无奈一笑。她总不能告诉公主,帝君老毛病又犯,在启程来祭典之前便不知所踪了吧。
祭典很快便在武斗中拉开了序幕。一直到当天夜宴来临,东青帝仅露面不到半刻锺,便再未现身。
“那就是染涟公主?长得倒是挺美,和鬼後有几分相似呢。”托腮看著对面宴席上,从开宴起便一直低头,似是羞涩的染涟,太一略略的打量了她一下,“现在我终於知道为什麽东青帝要为她烦心,连婚事都要包办了。”
那位地宫的公主,实在太柔弱了,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如鬼後娆影那般厉害的女子已算是世间罕见,能与之媲美的,大概也只有北天的攸妃娘娘了吧!”重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接过太一的话,“听说她在这之前一直住在地宫,在娆影的阴影下,不是变得在她之下就只能是在她之上了。很显然,这位公主是前者。”
“所以,有时候女人太要强了也不是件好事,害人害己。”冷冷开口,玉衍意有所指。听见他难得一次的冷言冷语,太一和重华耸耸肩,很自觉地往後退了些。隔壁桌的一名明豔女子哼声以对,是碧瑶。
耳边是玉衍与碧瑶你一言我一语的针锋相对,视线触及的是人声喧嚣,宴会歌舞升平。目光最後落在了染涟身上,东曦勾起嘴角。
女人,应该就是这样才对,软弱多过坚强。不管是常常在丹霞山上碰见的采花女子,还是眼前的这位已是他未婚妻子的公主,这样,才好。像鬼後那般的坚强,最後只能落得与孤山为伴,何苦?似水柔情地默默接受上天自会给与的一切,不是更好?
那个愚蠢的鬼後……
放下酒盏,他最後看了一眼染涟,然後起身离席。
一步一步顺著阶梯步上整个宫城中最高的云台,从台上俯瞰灯火通明的宫城,东曦神色沈静如一潭无波之水,一向温和的黑眸里,冷光一闪而过。
“查到了吗?”他淡然地问道。
身後传来了一阵芍药花香,女子的声音柔柔响起。
“属下无能,只找到了两只凶兽的封印之处。”
“才两只?”他不易察觉的蹙眉。已经出了世的阴怨孽鬼们的凶气怎麽可能才吸引到两只?
“是那两只?”
不够,这比起他要释放八只凶兽的目标,太少了点。
“饕餮和貔貅。”
是这两只?被伏羲圣君亲手封印的极恶之兽……
摩挲著下颚,他沈吟不语。
突然,细微水声自云台下面的镜湖传来。借著皎洁月光,他毫不费力的看清了那个突然从湖底探出头的人。
在湖中悠悠漂浮的红色纱衣和红色长发……
“帝君?”他叫了一声,然後立刻命身後的红衣女子退下。
湖里的癸已听见了喊声,撩起一摞挡住了视线的红发,他仰头看向湖边的云台,以及台上一袭银衣的人。
视线相对,东曦拂袖降到湖面上。
“原来是你。”癸已瞥了他一眼,然後游到湖边。上岸後,他拿起扔在地上的外套披上,然後将长及足踝的红发捞起来看了一下,又放开,任它们胡乱的披散,几乎覆盖整个身子。
至始至终,没有与东曦再多说半句话的迹象。
看著他明显的冷淡,东曦神情古怪。
这是怎麽回事?为什麽不唤我的名,对我笑呢?
还有,那头红发……长的离谱……记得白天的时候,发长也不过及腰而已。
正出神的想著,眼前突然冷光一闪,并且迅速逼近……有杀气……
本能的警觉让他来不及细想,飞快的拔剑,反手一挥便将那泛著银白冷光的东西格开。随著长剑斩过,一缕红丝也飘摇落地。
是头发。
(三十三)
“在做什麽啊!”似乎有些恼火,癸已没好气地低喝。却不知到底是在恼火自己还是东曦。
看见被自己格开,掉落在地上的匕首,东曦怔了一会儿,虽然不知道刚才到底是怎麽回事,但还是恭敬的缓慢说道,“帝君,下次请您别再突然对一名武将量出有危险性的东西了。因为我们武将的本能反应就是御敌和……杀敌。”
“武将?”癸已微笑起来,眼神却始终冷淡,“这麽说来,倒是我冒失了,日神大人。”
他明显疏离的称呼让东曦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般愣在原地。
不再理他,癸已弯身捡起地上的匕首,径自转身离开。
似乎从第一次见面起,见得最多的便是他离去时的背影。
总是,他先离开……
“帝君!”
东曦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等他意识回潮的时候,他已经追上癸已,并且拉住了他的手腕。
淡红色的眸子就那样直直的盯著他,带了点疑惑,不过很快就如云烟般消散。
“对不起。”他听见自己这样说,一种莫名的悸动萦绕在心底。
“对不起?”癸已看著他,忽然笑意阑珊,“你又没做错什麽,何须说对不起!”
“东曦并无意冒犯帝君,若帝君因东曦的言行而心升无妄火,东曦实在难辞其咎。”他放开癸已的手,恭敬有礼的垂下了眼帘。
“你这小鬼……”低声咕哝,把额头靠在东曦肩上,癸已笑得连双肩也开始跟著抖动。湿透了的红发有几摞摩挲上东曦的颈窝,微凉。
“染涟……你已经见过了吧?”癸已从东曦肩上抬起头,问他,“喜欢吗?”
东曦温和的笑了笑,“公主很美,是个让人忍不住想要怜惜的人。”
柔弱的美。
“是吗?你这样想我就放心了。”癸已吐了口气,“我希望你幸福,不论这桩婚事的本质是怎样的不堪,我都希望你……和染涟……你们能够幸福!仅为利益的联婚太多,我虽然知道这是保有一世和平的有效方法,可我仍然打心底的讨厌。因为那意味著妥协,意味著某种程度上的认输!我已经妥协了,所以我不希望把你们的幸福也赔进去!”
“若帝君是那样希望……我会给公主的。无论什麽,我都会给她。”东曦慢吞吞的说,语调温和。
癸已笑著伸出冰凉的手在东曦肩上拍了拍,真得很放心的样子。
月光柔和的打在他们身上。
癸已的头微微的偏著,转身的一霎那,东曦看见他红发覆盖下,侧颈上的红色刻印。
他忘不了那个图腾……
东青帝,他来自盘古圣地。鬼後就是为了他才要灭世。
他是盘古一族神圣的存在……是要浴火涅磐的……凤凰……
脑海里回想起那日在书房里的对话,看著已经走远的红色身影,东曦的双眼一点一点的明亮起来。
站在门外好长一段时间,手已经扶上兽型的叩门圆环。紧咬著下唇。染涟久久得不敢叩门。屋内烛火昏黄,夜未央。
终於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叩响房门。
“染涟公主?”镜翔惊讶得看著门外仅穿了一件单薄裙衫的染涟。
“呃……那个……我想见癸已哥哥……”她小声的道明来意,“他……就寝了吗?”
“还没。”镜翔温和的笑了一下,将她迎进屋,指著重重叠叠的拢在铜柱上红绸帘子,他说,“帝君就在里面,既然公主有事找他,我就不打扰了。”
然後在她走进内厅後替她放下了帘子。
“癸已哥哥……”染涟站在暗红的帘影中央轻轻的唤了一声,纤细的影子投在帷幔上,微微晃动著。
癸已没有回头看她,只是拿著长嘴铜壶往高可及人的铜柱灯盏里倒了些油,火光便猛然的耀亮起来。
“这麽晚了,怎麽也没带个侍女在身边就到处乱走?”他放下油壶走到案头的宽椅前坐下,十指交叠放在颚下,好整以暇的看著染涟,问她,“有什麽事?”
“我……听说後天回地宫後……就要……开始准备婚礼……”
(三十四)
“是这样没错。”癸已点了点头,“婚礼两个月後举行。天宫会先迎娶你,在那里过一个月後再同你的夫君一起回地宫。
“可是……”染涟无意识的撕扯著长袖,“不会,太急了吗?”
她原以为会有好几百年的婚期。
“怎麽,你不想?”癸已深深地看住了她,尽量放缓语调,“染涟,有什麽话就说出来,我说过,你也有作主的权力。你现在已经是地宫的主人,要学会自己作主。”
像是受到鼓励般,染涟松了一口气,“我想推迟婚期。”
“推迟?”癸已眉一挑,挥手将一把椅子送到她身前,“理由呢?做这个决定,你也应该有个让人信服的理由吧!”
“我……仓促成婚,我怕自己与日神大人相处有困难。”染涟缓缓坐了下去,“而且,我对政务的处理尚显生疏,恐怕也会影响以後日神大人入主地宫。”
“就这样?那你显然是多虑了。”癸已微微一笑,“哪个成婚的女子不是和你一样?东曦这孩子为人温和沈稳,很好相处。况且,你们以後有千万年的时间慢慢了解,不会有问题的。至於政务,你更不用担心。你以为我为什麽会选他?就是因为他会是你的好帮手,好夫君。有东曦在,你大可放心,染涟。”
听见癸已这样柔声的唤自己的名,染涟全身猛然一怔,知道自己再怎麽说也没用了。
“很晚了,我让澴王送你回去吧。”走到屏风旁拿起自己的外套,他将它披在染涟肩头,“身子弱就别穿著单衣到处乱跑,以後不准再这样了。”
他难得的带宠溺的言语让染涟鼻头一酸,点点头,她柔声道“好”。
“以後,你就叫我皇兄吧。”在将手从染涟肩上移开的同时,他这样说。
染涟蓦然抬起头,满脸惊诧。
他……不是从来都不准皇姐这样唤他的吗?
为什麽让自己……还这麽温柔……
这麽的……温柔……
“我知道了,皇兄。”染涟笑得甜蜜,满脸欢喜。
“好了,快回去吧。”
待看著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暗夜中後,癸已才转身关上门。
他没有给染涟任何有可能推迟婚期的机会。
会如此仓促的准备婚事,他说是因为想让东曦尽快入主地宫,帮助辅佐染涟,其实,他比谁都清楚,那只是借口,怕他自己反悔的借口。
因为反悔,所以想要悔婚。
这是他不该有的念头,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想要反悔。他只知道,在东曦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就莫名奇妙的,後悔了。
我会给公主的。无论什麽,我都会给她。
那其中,也应该包括一颗心吧。
为了染涟,为了地宫,婚礼一定要尽快举行,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就好了。
定局。
“帝君。”
“回来啦。”他慢悠悠的回头,瞥了一眼没开门就进屋的镜翔。
“晴云很担心你,我一过去她就抓著我问你怎麽了。你这些天不仅不露面,也不让侍女们服侍,很难不让人担心。”镜翔淡淡地说,有些无奈,“明明你就在城中,可谈论婚事的时候都要旁人出面,虽然天帝不计较,可他下面的人就不是那样了。”
“我有什麽办法!”癸已胡乱的揉了揉又变得长及足踝的红发,十指的指甲也变成了金色,又长又尖,“外表还可以施法隐藏住,可凤华印不能让人看见啊。”
那该死的红印一直到耳根下面,根本藏不住。披散头发还可以挡住一些,可毕竟不保险。
说到凤华印,镜翔眼神一冷,“後天就要回去了,真的不要我对那小鬼出手?他看见你的变化了。真搞不懂为什麽当时你不直接消除他的记忆。”
“出手?出什麽手?东曦又不是什麽侍卫仆从,他是日神,天宫的皇子。”癸已挑眉,“况且他并不知道内情。”
“万一他不小心说出去了呢?”镜翔还是不放心,“忘川那次,我虽然给他敷衍了过去,可这次要怎麽办?你别忘了,苍奕是他叔父。若苍奕知道你现在的情况,你必死无疑!现在的你,连个百岁孩童都不如。”
“镜翔,闭嘴。”被切中要害,癸已脸色有些难看,“总之,东曦你别管,再怎麽说他也是天宫九皇子,日神,而且两个月後他还会是染涟的夫君,我的妹夫。”
“消段记忆而已,又不是什麽大事。你到底在顾及什麽?一点都不像你了!”
“我说了,闭嘴!我不想听!你──出去!”他指著门扉严厉的命令道。
癸已怒火腾升的样子让镜翔无可奈何,但最终还是只能依令离开。
(三十五)
两个月後。
侍女为她穿上了华美的礼服。层层叠叠的长裙,宽大拢纱拖曳至地的广袖,绣在红锦缎上的大朵暗红色的莲花,整齐华贵的流苏沿著衣裙边缘摇摇晃晃。
长发高高的挽在耳後,髻边垂下流光溢转的晶石耳坠,微微一动,光华便错落流散。
她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微微低著头,双手规矩的放在膝上,听司仪拖著咬字清晰的单调唱腔宣读礼单。
“东海夜明珠三十颗──青檀暖熏炉四对──玄色冰绡六十卷──红绸百丈──白玉瑶琴一张──伏羲圣君所著曲谱八卷──昆仑琅玕美玉二十斛……”
丹墀上不一会就堆满了一箱又一箱的奇珍异宝,锦绣绸缎。
站在染涟身旁的癸已看著司仪宣读完礼单,将它交给晴云,满意的点了点头。
“天宫出手果然阔绰。”
“这次两宫结成姻亲,婚事自当慎重,不敢怠慢。”太一爽朗一笑。
“这是东皇太一,天宫三皇子,日後也是你兄长,你对他可要恭敬有礼。”癸已弯身在染涟耳边为她介绍。
染涟抬起头,起身向太一行礼,“东皇大人,有礼了。”
“公主有礼。”太一赶忙回礼。
“对了,我妹夫怎麽没来?”环顾了一下四周,癸已突然问道。
“您是说东曦?他在天宫等著。”太一微微一笑,侧过身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癸已回身接过一旁侍女递过来的一尺长红纱,用长钗将红纱固定在染涟的发髻上,然後扶起她,一步一步走下了台阶。
走向了宫外迎亲的队伍。
癸已将她扶上了错落重叠著九层红纱帘的轿子。她透过纱帘看见外面一个红影绰约,没来由的,就红了眼。
“皇兄!”她提起裙摆,抛却了女官们叮嘱了无数次的言语,什麽也不顾的下了轿子,冲进那红影怀中,将他紧紧抱住。
见此情景,太一不动声色的笑笑。
“好好的,怎麽哭了?”癸已环上染涟的腰,将她抱到自己胸前,“好像我不要你了似的。”他打趣道。
“公主纤细,如今披了嫁衣难免会心生愁绪。”太一一副很了解的样子,“当年六皇妹嫁去西天的时候,哭得比公主还要厉害呢。”
“是这样吗?”癸已微微一笑,打横抱起呜咽不止的染涟,将她又抱进轿子,自己也坐了下去,然後让染涟坐在他膝上。
看见癸已不合礼数的举止,太一摸摸鼻子,却又不敢忤逆。只得做了个起轿的手势,让大队人马启程回天宫。
“你哭得妆都花了。”无奈的看著伏在自己胸前的染涟,他轻轻替她拭去泪水。
“可是一想到嫁了人,以後再见皇兄都要隔著一层垂帘,不能再在宫中任意穿行,不能做很多事,要开始一种完全陌生的生活,一想到这些,我就害怕。”染涟哽咽著低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