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次,仇焰在包扎凌霜流血的双手时,哽咽着说。
凌霜呆呆地出了半晌的神,才慢慢说道:“言悔,不要死在我前面。”
“为什么?”
“因为我要折磨你,所以你不能死。”
仇焰并没有被这句冷漠的话而刺痛,他有些愕然,因为对凌霜来说,言悔是一个与他的过去毫无相关的人。而他,却说要折磨那个无关的人?
凌霜的心,真的被仇恨扭曲了吧……
幸好,幸好我就是仇焰……所以不论这个理由多么骇人,我也不会被吓走,我还会呆在他的身边……
“好。”
仇焰笑着回答了凌霜。
结果,常常伤痕累累的二人令哑哥哑嫂变得担忧起来。尤其是哑嫂,已经不知道哭了多少回。
直至有一天,凌霜突然将滚烫的开水泼到了仇焰身上,脖子以下严重泛红的仇焰却紧张地捧着凌霜被烫到的双手急得团团转。那一次,哑哥终于按捺不住发了火,他抓住凌霜用力的摇晃,无法言语的他只能用依呀声为默默承受的仇焰报不平。
仇焰拼命的劝阻,生恐哑哥弄伤了凌霜。而凌霜,在呆呆地随着剧烈的摇晃而恍惚时,慢慢淌下了泪水……
“不论怎么样,你都不愿走吗?”
“对。”
“哪怕我像个疯子一样伤害你?”
“是的。”
“我会杀你,真的。”
淡淡的一笑:“好。”
那一次的谈话后,凌霜沉思了许久,直到许多天后,凌霜突然对仇焰说:“愧疚与爱,是两回事,对吗?”
仇焰怔了半晌,他不明白凌霜的意思,但也只能如实的回答:“当然不是一回事。”
“有人会因愧疚而产生爱吗?”
有一瞬间,仇焰多情地心想,也许凌霜对我有愧疚之心?却渐渐分不清到底对我是愧疚还是爱吗?
自我安慰地笑了起来,但仇焰并不认为这种幸运会降临到他身上。
“不会的。愧疚与爱,截然不同。”
就像此刻的我,虽有愧疚,但能让我在这些痛苦中留下的,只有爱。
凌霜当时似乎轻如浮羽一般笑了一下,一纵即逝。
然后,凌霜又变回了那个对仇焰很冷漠的凌霜,仿佛他的存在可有可无。仇焰并不介意,他乐呵呵得在与凌霜的点滴中寻找着甜蜜。
凌霜的睡眠很浅,常常深夜便在噩梦中惊醒,痛苦地抓着头发低嚎。仇焰为免凌霜抓伤他自己,便会死死地制住他的两手,无视凌霜用力地挣扎狂踢,直到他渐渐没有力气,再次安静下来。
而可喜的是,仇焰发现凌霜不再排斥他的拥抱。每当凌霜力竭之时,仇焰便将他轻轻拥入怀中,为他擦拭额上的汗水,轻轻地拍着凌霜的后背,直到他沉沉睡去。
久而久之,仇焰已经冠冕堂皇的与凌霜同榻而眠。
虽然凌霜在醒时总会表现出反感的态度,但嘴上并没说什么。
偶尔有一次,仇焰熟睡时卷走了被子,感到冷的凌霜本能地往仇焰怀里靠,仇焰迷迷糊糊间便将他搂入怀中,两人四肢纠缠一觉睡到天亮。等仇焰醒来发现凌霜竟在自己怀里时,顿时飘飘然,从此每晚都会恶意地卷走凌霜的被子,然后张开双臂等待凌霜自动前来索求温暖。
这一恶习,在凌霜发觉后,赏了他一顿暴踢才得以纠正过来。
生活得久了,仇焰也开始进出城镇买一些常用物品。一身粗布麻衣的他,倒也没被任何人发觉异常。
这段时间,江湖、朝廷之中也相继发生了许多事。
比如,总是隔几个月便会听说凌霜出现在江湖哪里哪里,然后成立了什么什么教,接着便是朝廷大力围剿,凌霜死于什么什么情况下。但没过几个月,便又有传闻说那个凌霜是假的,真正的凌霜出现在哪里哪里,成立了什么什么教,接着朝廷围剿……
每次听到这些,仇焰都万分好笑,因为真正的凌霜夜夜都会睡在他的怀中,而且睡梦越来越平静,越来越少从噩梦中醒来。
现在的凌霜,早已远离的江湖的尘嚣,再也不会驰骋江湖、再起风云。
宫中也发生了不少事。就好像不久前,皇宫大火,皇上的宠妃贞妃葬身火海。而贞妃,是九皇子玄熠的母妃。玄熠从那场大火中被救出后,便一直在深宫养病,久无音讯。
那时的仇焰,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为贞妃举国同哀、为九皇子祈福的皇榜,在身后走过衙门的捕快时,压低了斗笠,悄悄离开了。
江湖、朝廷、玉莲教、甚至玄熠,对于仇焰来说,仿佛都已经是前世的纠葛。仇焰像个旁观的外人一般安静地聆听着,却再也无法在心中掀起波澜。
他所做的,只是带着买好的生活必需品,在心中惦记着凌霜,想像他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做了些什么,匆匆忙忙的赶回家去。
此时的仇焰,即使与玄熠擦肩而过,只怕也不会被认出来。因为他那双平和温柔的眸子,是一个三餐温饱便会满足的平常人的目光。
拥有这种眼神的人,只会在植花种草上投注过多的精力,却不会关心所谓的宏图霸业、所谓的丰功伟绩。他们便是成大事者眼中最不屑的那种人:碌碌无为、毫无野心、平平凡凡渡过余生。
所以,玄熠只会以为他是一个与仇焰样貌相似的人吧?因为这已经是另一个人,言悔。
36
这一天,仇焰进城买了些粮食后,便买了凌霜爱吃的龙须糖,风风火火地赶回家去。
快到家门口,仇焰却看到前方有一名佩剑女子在犹犹豫豫地走着,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仇焰隐隐觉得这个背影十分眼熟,正困惑间,那女子转过身来,二人的视线不期而遇!
仇焰顿时惊得一愣,那女子同样一愣,随即一把抽出长剑,不待仇焰反应便已架上他的脖颈!
仇焰无奈地苦笑一下:“许久不见,你换兵器了?暗香姑娘……”
“你怎么会在这里?!”
阔别已久的暗香一身风尘,颜容疲倦,可以看出她吃了不少苦。但她看到仇焰时,两眼中的愤怒光芒却依然万般犀利,咄咄逼人。
仇焰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忽然,总爱呆在屋中的凌霜竟走出院来,他摸索着蹲下身来,从花圃中摘了一朵花,放在鼻间闻了闻,露出一份笑意。
仇焰见状,不由宠溺得一笑。这个口是心非的凌霜,总对自己养花大有意见,原来趁自己不在时悄悄做了采花贼。
仇焰不合时宜的一笑令暗香生疑,不由回过头去,这一回头真是又惊又喜!她当即收了剑,刚欲开口唤凌霜,忽然双臂一麻,仇焰已经将她的双手反束!暗香当即一记反腿踢袭了过去!仇焰虽然无心江湖,但一身武功却没有退步半分,一记腿勾反锁顿时令暗香跪下身来!
“你!”暗香气得浑身颤抖:“你为何会在这里?!你是为教主而来吗?!你害他害得还不够吗?!”
仇焰苦涩一笑:“暗香姑娘,我对你动手只是万不得已……凌霜已经不再是昔日的凌霜,你若是为玉莲教而来,我求你放过他……”
“少在我面前假惺惺!不要当我不知道!你跟那个九皇子是故意欺骗教主!事后教主下落不明,我苦苦寻找了两年才来到这里!没想到你这个贼人竟比我快了一步!可恨!”
“暗香姑娘……我……现在跟凌霜住在一起……”
“什么?!”暗香的愕然可想而知:“他居然原谅你了?!”
“不……”仇焰悲戚一笑:“他的眼睛看不到了……”
暗香微微一颤,但随即更加愤恨地瞪向仇焰:“你的嗓音是为此而变?你知他看不到所以故意变了嗓音接近他?你又骗他?!”
“不是!”
但是又气又怒的暗香已经疯了一般奋力一挣!仇焰生恐再用力会伤了她的双臂,急忙松开手。暗香当即飞扑上前,数记手刀如蛇追尾般紧逼仇焰要害!仇焰不愿伤她,却又摆脱不开,一时僵持住,只能屡屡后退,但暗香依然步步相逼,令仇焰不敢大意半分。
“暗香!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对!现在我是真心悔过!凌霜什么都不知道!你就让我好好补偿他吧!”
“鬼才信你!!”
暗香自从得知教主甘受教规之刑也要相守的仇焰,竟真是朝廷的一个圈套时便恨他入骨!此时此刻,又见他再度出现在凌霜身旁,怎能不急?恨不得将他当场手刃!
几个来回之后,一直斟酌力道不敢出手的仇焰渐渐感觉不支,偏偏此时凌霜又再度走了出来,带有几分困惑地唤道:“言悔?是你回来了吗?我好像听到你声音。”
仇焰急忙收掌,因为在凌霜的心中,言悔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平常人!若让他听出武功套路,无疑会曝露自己的身份!
谁知暗香却趁机一掌劈去,正中前胸!仇焰顿觉眼前一黑,单膝跪地,口中溢出鲜血。
“是谁?”凌霜听出不对劲,紧张起来。
“教主!”
暗香激动地叫了一声,凌霜怔了一下,随即又惊又喜:“暗香?是你吗?”
暗香见凌霜伸出手,但两眼却没有焦聚时,眼眶一热,险些哭出声来。她抓住凌霜的手,却也看清凌霜被毁的半边脸,愣了愣,顿时火冒三丈:“教主!您怎么会跟他这种人住在一起?!”
“你说谁?”凌霜有些困惑。
“奴婢是说……”
暗香忽然看到仇焰面向她拼命的磕头,满眼的哀求,不住地摇着头,那仿佛崩溃般拼命求救的神情令暗香不由迷惑起来。
那是擅长伪装的仇焰又一次的演技吗?他好像是真的怕我说出实情,甚至不惜下跪……他与教主在一起了两年吗?还是……
“暗香?”
“奴婢是说……您怎么会跟那么丑的人住在一起……”
暗香不动声色地转了口风,仇焰这才松了一口气,感恩戴德地深深一磕头。
暗香的表情微微松动。
“丑?”凌霜愣了愣,笑了起来:“你是说言悔吗?我倒不知道原来他长得丑。你什么时候见他了?”
暗香看了仇焰一眼,仇焰还是拼命摇头,暗香皱皱眉:“他出去的时候奴婢看到了。”
“原来如此……”凌霜淡淡一笑:“言悔人还算好,至少,目前为止,他没有害我……”
暗香蓦然抬头,两眼中涌起恨意,大声道:“教主!若您再遇上金焰那个狗贼!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令凌霜一愣,却也令仇焰心如刀绞。
“只要教主一句话!暗香即刻将那狗贼的首级呈上!”暗香瞪着仇焰,手中的剑已经紧握。
凌霜轻笑:“我已经不是教主了,你也不要再奴婢、教主的唤了,唤我凌霜就是了。”
“教主!”暗香急得跺跺脚:“不论如何,您永远是暗香心目中的教主!”
语毕,暗香面向仇焰,一步、一步走了过去,阴森森地说:“所以,教主的仇人,我暗香便是追杀到天涯海角,也绝不会放过!”
仇焰看看凌霜,再看看暗香手中长剑映射的寒光,目光却异常平静。
该来的……总会来……
暗香扬起长剑,眼见便要落下,凌霜蓦然开口:“暗香,我不想杀他……”
“教主?!”
暗香惊愕地看向凌霜,已经认命闭眼的仇焰也再度睁开双眼,同样愕然地看向凌霜。
“难道血海深仇就不报了吗?他设计您由高高在上的教主沦为如此境地!他勾结朝廷灭我玉莲教!您可知教内的兄弟姐妹们这些年过得多么艰辛困苦吗?我们亡命天涯、流尽血泪,全都是为了等您振臂高呼,风云再起!这么多人的血海深仇,教主,不能不报啊!”
“我不是教主了……玉莲教已与我无关……”凌霜淡淡道:“暗香,你也不要再奔波了,找个好人家嫁了吧。不要再谈什么称霸武林了。人,知足才是福。”
“教主!!”暗香恨恨地瞪着仇焰:“那您的仇呢?那人伤您如此之深!这份仇岂能不报?!就算不要了他的命,至少也要戳瞎他的双眼!毁了他的脸!断了他的手脚!”
凌霜没有回答,只是忽然问道:“刚才你与谁交手?”
暗香与仇焰同时一惊,凌霜的耳力果然奇佳,虽然判断不出发生了什么,却大体能知刚才的声响是两人交手时互斗的声音。
仇焰焦急地向暗香摇头示意,暗香气恼地瞪着他,后悔最初没有承认是与仇焰交手,弄得此时此刻要不断欺骗教主。
“是一个登徒浪子,奴婢已经教训过他了。”暗香沉着脸说道。
“他为何不吱声?昏过去了吗?”凌霜的口吻平淡。
“嗯,”暗香心不甘情不愿的说,“奴婢一掌把他打昏了。”
“真的?”凌霜好似不信。
暗香咬着牙应道:“自然是真的。”
“那就好……”凌霜忽然微微挑起嘴角,浮现一丝莫名的微笑:“你问我是否恨金焰?我告诉你,我恨。”
仇焰缓缓闭上双眼,已经连呼吸的感觉都忘记了……
为何,要在我觉得可以这样瞒着凌霜渡过一生的时候,上天却要夺走这一切……是觉得我还够了吗?所以,要把这场缘终结吗……
“奴婢就等教主这句话!”
暗香当即提剑,冲着仇焰的咽喉刺去!万念俱灰的仇焰呆呆地看着剑尖逼近,却没有半分逃离的念头。
突然,一股劲风倏然袭来!暗香的剑被这股强劲的掌风改变了方向,正确来说,是暗香整个人都被这股掌风掀起,剑尖当场偏离了方向。暗香在空中打了个转,双腿刚一着地,忽然眼前人影一闪,一记无比熟悉的锁骨手一下子划过她的手臂,扣腕、下压、紧穴,干净利落,暗香什么都没反应过来时剑已脱手,插入了土地之中。
暗香与仇焰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扣着暗香手腕的人---凌霜!
只见凌霜的神情依旧泰然,眼睛也依然没有焦聚,但是,却有股暗香与仇焰熟悉的气势从这样的凌霜体内散出!那是只有傲视雄群的霸者才会拥有的独特气质!
当凌霜狼狈地离开玉莲教时,这股气势便从他身上消失了,此时此刻的蓦然涌现,令暗香与仇焰都以为自己陷入梦境之中。
“教主……您的武功……”
暗香张口结舌,当时凌霜被废武功之时,暗香是亲眼目睹,此刻怎么会……
“师傅最后还是顾念了师徒之情,手下留情,有意点错了一个穴道。所以当时只是被化去了大半功力,却没有尽数散去。还有手筋脚筋,其实也只是点到即止。”凌霜淡淡道:“可惜我发现的太晚,没能及时医治,这手脚倒是真的各废一只。”
凌霜微微一笑:“若当日不是被一群市井流氓轻薄调戏,情急之下本能出手,一掌击毙了其中一人的话,只怕我时至今日也想不到铁面无私的师傅会真的放我一马。”
凌霜一顿,又云淡风清地缓缓道:“但仍具武功对于当时已经厌世的我为说,除了自保便再无它用,而且会引来无尽麻烦,所以我把脸毁去,省去了这个最大的麻烦。”
“教主!您可知您口中的言悔是谁!”暗香愤愤道。
仇焰已经不敢再听下去。
“我知道,他便是仇焰……不,真正的名字叫金焰。”
仇焰与暗香全都惊的一颤。
“我亦知刚才与你交手人,也是他。一个人无论再怎么掩饰,一旦动了武,呼吸吐纳法便会将他曝露出来。”凌霜异常平静地说道,微微地笑了笑。
“教主既然已经知道他是金焰,为何还要阻止奴婢!”暗香叫道。
“暗香,我并不是此刻才知道他是谁,早在最初,我便已经识破他的身份。”
仇焰瞪圆了双眼,凌霜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我就是仇焰??
暗香更是气得浑身颤抖:“那教主为何不杀了这个贼人?!”
“我想过岂止千遍万遍……”凌霜的笑轻柔得好像一片浮羽,轻得落不下痕迹:“他的声音毁了,所以最初我并没有发觉。只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对我太过呵护照顾了……那时只是心中犯疑,提高了警惕,但他并没有任何不轨……”
凌霜轻叹一口气,淡淡道:“他只知我夜夜被噩梦纠缠,却不知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被梦境折磨?他刚来的第一晚,便一直在梦中呼唤我的名字。呵,好像在为我向九皇子求情……也因此,我知道了他便是仇焰。当时太过意外惊慌,一时没想起可以一掌杀了他,结果任我怎样发火捶打,他都不肯离开……”
“难道教主这样就被感动了?!”暗香不相信的大声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