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那里是黑暗污浊的发源地般。
所以,只有这半岛酒店,可以常过来散心。
在窗边凭眺好风景,看外面车水马龙,常人汲汲营生。
盘中的牛排,还是那般味道。
说实在,不如荣家的厨师做得好。
书亭,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行动?
逃出去后,要到哪里去?如何开展新生活?
爸妈呢?
与将呢?他会发狂,奋力追查;还是如当日,轻轻放手,让我逃开,然后随意一反手,再次把我压在五指山下。
一想到要离开,心里就乱。
纷乱无比。
也许黏在我身上的蛛丝太多,一旦离开,即使逃得了性命,也少不免扯下点皮肉来。
正想着,周恒拿了一叠文件,放在我面前。
黄氏的文件。
我这个傀儡董事长,不过随便签个名,让周恒盖上公司的大章。
其他事情,一应由其他人负责。
习惯地提笔,刷刷一份一份签名。
签了两三份,递给一旁的周恒,转过头来刚要继续,猛然停下。
手中的文件,赫然写着“人事调动”四字。
正是以工作不力原因,开除黄氏行政副总的命令。
我放下笔,看着周恒。
“这份文件,暂时不签。”
周恒皱眉,为难地看着我: “还是请黄先生签名,公司里面等着用。”
他的为难只是装个样子,我哪里会上当,冷笑着问: “如果周助理急,不妨冒名顶替我一次签下大名,荣与将必定不会怪罪。”
“黄先生,这份文件,经过黄氏董事会商议……..” 周恒步步进逼,字里行间都清楚告诉我,黄氏大权,并不在我手。 “而且由荣先生认可。”
话中大有我不签名,立即把与将请来对付我的意思。
不过面对一个小小助理,堂堂黄氏继承人,居然就被逼到这种程度!
不能说不悲愤。
不能说不痛心。
只要露出愤恨之态,又会是毫不犹豫的一针镇定剂下来,掩了我的声息。
心头火起。
我不做声,将红酒抓在手中,一饮而尽。
冷冷对上周恒看似谦逊实际嚣张的眼光,一咬下唇,手上猛然用力。
清脆一声。
薄薄的高脚杯立碎,玻璃片刺入掌中。
看着我鲜血直流,周恒也慌了神,脸色一变。
另一桌上的保镖如临大敌,紧张地掩了上来。
我摇头示意他不要过来,张大血淋淋的手掌,让周恒看个仔细。平静道: “手伤了,签不了字。” 手上虽疼,心里却很高兴。他必定要烦恼如何对与将交代。
不由叹息,何时开始,学会自残而求一点畅快?
沦落到这等地步,怎能不叹?
被众人如随时会碎的玻璃人一样小心翼翼,团团簇拥回了荣家。
与将飞赶回来时,手已经包扎妥当。
“生生!” 一进门,与将就扑了过来: “手如何了?” 抓着我的手左看右看,恨不得把白纱扯下来看看到底割得有多深。
他生气地问: “为何伤害自己?为了一个员工,值得么?” 眉毛已经竖起。
我说: “与将,他不仅仅是员工。他从小看我长大,我称呼他世伯。”
“老陈已经年老,他的思想不能适应现在的商场。我也是为黄氏好。”
“黄氏对他而言,是一生的梦想和奋斗。与将,你不能这样无情。”
与将望我半晌,妥协地举手投降: “好好,我给他双倍,不,三倍的高额退休金,行了吧?”
我站起来,悲痛地看着他: “与将,钱不等于一切,不能抚平所有的伤口!”
大叫出口,才发现我不是为陈世伯而喊。
是为我,为我自己。
受制于人的无奈,我比陈世伯更甚。不过同遇患难,伸手相护,图个安慰而已。
与将站起来,与我面对面。
“那要怎样?告诉我。” 他问: “怎么才能抚平伤口,求你教我。生生,求你教我。”
脑里重现当日血肉横飞的场面,想到与将所作所为,心头还在淌血。
若能出了这片仇恨的苦海,又何必日夜受着煎熬?
与将,自救尚且不能,我如何能教你。
脸上湿润一片,知道自己又开始怯弱地落泪。
“好吧,把他留在黄氏。不过我有言在先,这决定会拖慢黄氏的发展。” 与将伸手,把我搂在怀里,让我靠着他的右肩,轻轻啜泣。
末了,与将拍我的背,一下一下,象安抚我入睡般。
“生生,就算我想抚平伤口,也要受伤的人肯接受,对不对?”
此问内有玄机,我头疼越发严重,打断他道: “莫要多言。与将,让我静静在你怀里,睡个好觉。”
闭上眼睛,又有一滴泪水,被挤出眼眶。
昨天 第二十三章
时间在倒数。
我对着与将的耐心温柔,用悲哀的眼神,无声的哭泣,等待书亭的救援。
隔几天就传递到掌心的纸条,一天比一天灼疼我的心。
--------“我姐安排妥当”
---------“请准备”
---------“拟先离荣家即赴机场”
………………..。
望着与将在床边悠闲地解着领带,我问: “与将,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如何?”
多傻的问题,简直是打草惊蛇。
也许在我心底,忽然盼他发觉了,惊醒了,再次把我看得严严实实,绝了我的生路。
与将对着镜子看看后面的我。
“要看你是怎么不见的。”
“哦?”
他转身笑道: “如果是被人抓走的,我当然要救你,天涯海角也救。”
“如果不是呢?”
“生生……” 他的脸色忽然凝重,朝我走过来。
我一惊,向后一缩,已经来不及,入了他的怀抱。
他在我耳边喃喃低语: “难道你真的舍得我?你怎么舍得?”
沉厚的笑声回荡在耳间。
我恨。
恨他笃定,恨他自负。
更恨自己有心有肝有血性,以至于今日一败涂地,徒招羞辱。
书亭次日又来,他已经是荣家常客。
聊了一会,一笑而去。
他笑得灿烂,又带着光明闪烁般的希望,对我眨眼。
掌心中的纸条,写着--------“明日半岛”
又是在浴缸中,把掌中的纸条仰头吞下。
我不知道,原来纸也会如此苦涩。
苦得我差点流下泪来。
当晚睡不着,睁眼看着与将。
仔细地端详他的唇、他的眉、他的鼻梁,还有额头那一道伤痕。
与将闭着眼睛,气息均匀地一下一下轻轻喷在我脸上。
我侧耳,可以听见他有节奏的心跳。
夜好安静,晚风拂过树梢的声音,可以听得清楚。
想摸摸他的脸,却忽然胆怯,怕自己一伸手,就会失去忍住哭泣的力量。
我默默地说: 与将,若你此刻醒来,求我不要离开,我就忘记书亭的约定,做你的鸟儿。
睁着眼睛等了一夜。
他没有醒来。
次日,闭着眼睛听与将起床。
额上承他一吻,脸上又是一个润热的吻。
手被他提起来,在指间轻轻放了几吻。
例行公事的清晨吻,此刻却让我禁受不起。
我转身,拉住要离开去换衣服的与将。
“唇呢?” 我刁蛮地质问。
他笑,低下头。
我一震,猛然别过头去,拒绝他的靠近。
与将停了片刻,将吻留在耳旁,呵呵笑着去了。
心慌意乱,我恨。
对镜一望,大吃一惊。
镜中无精打采,一副弃妇样子的,难道是我?
坐在窗边,看与将的车子远去,一连灌了三杯咖啡。
我按铃,要仆人送第四杯。
周恒敲门进来: “黄先生,咖啡喝得太多,对身体不好。”
我点点头,放下杯子,心平气和: “好,不喝了。周恒,我要出去吃饭。”
“是,我去备车。”
临出门,回过头来环视房间一周。
我说: “周恒,明天换一个电话。这个我看着不喜欢。”
“是。黄先生喜欢什么款式的?”
我冷笑: “没有窃听器,也没有专门接线小姐的。”
周恒聪明地闭嘴,跟着我下楼。
书亭的计划,我并不知道。
本来应该忐忑不安,可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事到临头,已经注定成败,何必惊慌。
或,无论成功与否,我都挣不脱这蛛网,要背负所有的痛苦远走天涯?
熟悉的位置,熟悉的红酒牛排。
我说了一百次这里的牛排不如荣家,却还是每次必点。
可怕的人心。
莫说别人,连自己的心都是不听使唤的,何其可怕?
书亭很快来了,装成偶遇,远远眼睛一亮,对我招手,转头和几个朋友嘀咕两句,就向我走来。
“生生,好巧。昨天才见面,怎么今天又碰上了?” 这话兴高采烈,说给旁边的周恒听: “上次你请吃饭,这次换我如何?”
我说: “请我?我被人刻薄多时,莫说好酒好菜,连咖啡都不许多喝一杯,今天一餐,小心我吃穷你。”
周恒脸色有点不自然。
书亭爽朗地笑,坐了下来。
菜上桌,我随便选了一点,放在口中。
正在想着书亭如何对付周恒,腹中忽然绞痛。
这痛来得忽然,顷刻瓦解我的思考能力。
“唔…..” 我轻轻喘气,捂着肚子倒在桌上。
黄豆大的汗从额头渗出。
周恒最为机灵,立即跃起,蹲在我身边看我状况。
书亭愕然: “生生,你怎么了?” 他走过来。 “肚子疼?伸出舌头让我看看。”
他是医生,周恒这个只会打镇定剂的惟有靠边站。
书亭为我略一检查,脸色立即凝重,转头对周恒大喝: “牛奶!快取牛奶,叫救护车。”
我的脸色,必定难看到极点,因为周恒的脸色,差得吓人。
保镖早靠了过来,慌慌张张去找牛奶。
被狼狈地灌了一杯牛奶,我连连咳嗽,吐出不少。
虚弱地倒在书亭臂中,疼痛丝毫不减。
我蜷成一团,开始不能控制地抽动。
“痉挛了。” 书亭焦急地问: “为什么救护车还不到?” 探头直望。
看他那样子,我虽然疼得厉害,也有点想笑。
救护车终于到了,书亭发挥救急扶危的医德,将我横抱上救护车。
周恒跟在后头要上来,被书亭抓着门一挡。
书亭急促地说: “周先生,生生的症状是中毒,请你立即通知他的亲人。另外,他刚刚吃的东西,要立即收集起来,以后可能会有用。”
周恒一愣。
书亭反应灵敏,立即把门一关。救护车呼啸而去。
震耳欲聋的救护车声中,书亭露出大功告成的笑容,在我口中滴了几滴东西。
好灵验,疼痛立消。
“真是对不起,用了苦肉计。” 书亭歉意地看着我: “很老土的办法。” 随即又露齿一笑。
确实痛得我死去活来。
不过无话可说。或,也许我正需要一种彻骨的痛,来抵消心里的纠缠。
可惜,无法露出和书亭一样兴奋的笑容。
救护车的鸣笛忽然关上。
我感觉到刹车。
难道与将追来?猛然间害怕,脸色已变。
书亭打开车门,抓着我的手下车。
另一部轿车,停在路边。
真有意思,电视里的间谍手段,居然也出现在我身上。
上了车,书亭递给我一个旅行袋。
“你的新护照和机票,还有行李。” 书亭在倒后镜里看着我微笑: “一切由我大姐安排。她负责贺家的生意,比我厉害多了。”
我取出护照,看见上面的名字------贺书贤。
不由轻笑。
什么时候,就成了贺家人?
偷眼望着书亭,他专注地开车,眼睛炯炯有神。
车开到机场,刚要下车,书亭转身认真地盯着我。
他的脸色如此执着坚定,健康的铜色肌肤隐隐现出兴奋的殷红。
“生生,我知道这样很不应该,可是……..” 他极其严肃地问: “我可以先抱抱你吗?”
我一愣。
他说: “因为我不确定,你真的肯跟我走,就活生生在我身边。”
我们见面以来,一直在周恒的监视下礼貌短暂地握手,还不曾拥抱。
我望着他,困惑地点头。
他扑过来,象压抑的熔岩喷出火山口,用灼热的爱将我搂得紧紧。
“我好高兴,真的好高兴。你不知道,我一直以来,都这么喜欢你。你有太多的朋友,太多的人围绕在你身边。你从来都冷漠生疏,此刻却肯让我拥抱。” 书亭激动地对我说:
“生生,你不知道我有多幸运。”
好激烈的拥抱,我不习惯。
挣扎不妥,回抱不甘,无所适从。
入了机场,熙熙攘攘的人群让我一惊。
不是没有去过机场,只是这里,让我惊觉,真的、真的、真的……..要离开与将了。
终于要舍弃了。
与将,此刻会在何方?
对着荣氏的天下,准备着侵占哪一个新地方?
浑身发冷,我茫然伸手,想找个地方扶一下。
一人伸手,将我稳稳扶住。
书亭,在我身边。
“生生,还是不舒服?” 他担忧地问,皱起眉头,似乎想用他的医学能力为我解忧。
我摇头,勉强笑笑。
不,我应该很高兴,应该快活得象出笼的小鸟,可以展翅飞翔的鹰。
书亭的脸,镇定我的情绪。
我在人流中,盯着书亭望。
他,会否是另一个与将,在某个我以为幸福的时刻,将我亲手送进地狱?
我看不出。
此刻,他是我的依靠,是我的救星。
明日,想他做甚?
我抓住袋子,走进闸口。
终于要离开了。
不是离开这个地方,而是离开这种绝望。
忍不住回头。
刹那,呆住。
如同中了即刻僵硬的子弹,连颤抖的能力都丧失。
十步外,熟悉的眼睛,凝视着我。
一眨不眨地凝视我。
与将,就站在闸口外。
合身的西装,是我为他选的。
今晨,难得地为他选了一套西装,要他穿在身上。
端正的领带,也是我亲手为他系上。
当时他甜蜜地看着我,眼里的柔情让我心酸。
此刻被他看一眼,我的心就潺潺流出血来。
你要怎样,与将?
来拦住我,把我带回荣家,重新造一个更精致更牢固的囚笼。
我何其愚蠢,这般简单的诡计,怎能瞒过精明如你。
冷眼看我小丑般徒劳。
只是与将,你又何必,要亲自下手,把我逼到绝地?
我已一败涂地,万劫不复。
我看他轻轻靠近,在闸口边,停下。
“生生,你不后悔?”
如此一问,让我心震,让我惊讶。
听见自己平静的回答: “我不后悔。”
沉默的两人间,书亭象一个突兀的存在挤了进来。
“快走!飞机要起飞了。” 书亭扯我的手,紧张地瞪与将一眼。
我被迫跟着他转身。只要与将一声大呼,我就没了机会。
渺茫地希望,他能放我一条生路。
与将没有大呼,他在我身后,没有声音。
我回头,他站在闸口,安静地看着我。
骤然挣脱书亭的手,我扑到闸口前,双手按着闸口的铁栏。
我仰着头问: “与将,你是存心放我,还是又耍花样?告诉我,你告诉我!” 几乎是大喊起来。
与将唇边有一抹轻笑。他不答,只将一个飞吻,用指尖传到我冰冷的唇际。
“生生!” 书亭赶回来,拽着我跑。
仿佛与将是老虎般,逃得越远越好。
我不断回头,看他磐石一样站着,看着。
与将,若能猜透你的心,该有多好。
可惜我,连自己的心,都猜不透。
登机的时候,我失声痛哭。
靠在书亭怀中,安全带太紧,我不能象偎依在与将怀里一样,紧紧把自己交给他安抚。
书亭对前来安慰的空姐摆手,轻拍我的背,似乎想哄我入睡。
无奈,我不想睡,我无法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