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的声音一如平日一般温和,仿佛他要面对的不是索命之人,而是多年的知音好友。
看着静替我斟好茶,我缓步走到他的对面不远处立住,静看到我,他拿着茶壶的手一颤,随即微笑道:“小飞,七日不见,你好像高了好多。”
“我功力恢复,身体自然会恢复原先的模样!”
我原本的体形虽不如静这般高挑,但也是中等以上身材,不复当日小童模样。
小飞两个字让我突生厌恶,从没人敢如此放肆或亲密的称呼我,而且静口中的小飞并不是我……
虽然脸上的银面可以将所有表情掩饰于无形,但我的语气里还是不经意流出内心的不悦。
“我不是来品茶的,子时已到,慕容静,你最擅长左手剑,不如出剑吧。”
静身子没动,却轻咳了一声,缓缓道:“我没拿剑来。”
“你不会认为徒手也能对付过我吧?”
静平静的脸上划过一丝苦笑。“咳咳……小飞,我说过绝不会伤害你,这句话也许你已忘记,但我却永远记得。”
那个称呼让我心中愈加愤怒,我冷声道:“慕容静,你醒醒吧,我不是小飞!”
“这十里长亭每天迎来送往,只为离别,今天我为自己送别,小飞,谢谢你来送我!”静长身立起,含笑面朝向我,淡淡道:“动手吧!”
动手?怎么动手?
七天前没有下得了手,难道七天后,在我把所有回忆全都记起之后,我能再下得了手吗?
静如果死了,必定有好多人伤心,可一个杀手死了,却没人会去在意,甚至很快就会忘记他的存在,因为我不是那个讨人喜欢的小飞,永远都不是!
其实来之前,我已经有了计较,如果我的死可以唤醒已沉睡的小飞,可以留住静一生的思念,那么,一死又有何妨?
我算计好了一切,却唯独漏算了一样,我没想到静会不带剑来赴约。
静长身玉立,站在我的面前,即使我恢复原来的身形,跟他也还有些许之差,我看着他那淡淡的笑颜,手中利剑挥出,抵在他的咽下。
静修长的身影突然间一阵颤抖,发出无法抑制的剧咳,我不知该做什么,就那么静静望着他。
静一只手按住桌沿咳了很久,方才立正身子看向我,柔声道:“杀手杀人是不可以犹豫的,可是小飞,你在犹豫,你动了情,舍不得杀我是吗?”
不错,我是心软了,心软是杀手的大忌!
心里有个邪恶的声音在不断叫嚣,杀了他,杀了这个男人,只有他死你才能重生,回归你真正杀人无赦的身份,反正他喜欢的又不是你,杀了他!
不,我不会杀他,如果可以,我不想做杀人无赦,我想做小飞,可以每天都看到这张笑颜,每天都待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
“小飞……”
“站住!!”
我厉声喝道,四目相对,我浑身一震,惊问道:“你中了毒?”
静的额前眉心隐隐透着黑气,夜色太暗,我没有留意,我一直以为他咳嗽是受了我重掌的缘故。
该死,是谁敢给静下毒?!f
“如妃死前用浸了碧蚕蛊的簪子划伤了我,如果上次没有服过小飞的血,我根本撑不了七天……”
看着气喘甚急的静,我心里的怒火就不可遏止的渲泄而出,那个卑鄙的贱人,临死还要给静下毒,我当日真该一剑杀了她!!
碧蚕蛊是苗疆的蛊毒,如附骨之蛆,入血即化,中者全身血液会慢慢凝固,最终僵硬成团,状如干尸,且毒入心脾,胸腹剧痛难当,可怜的静,这七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静淡笑了一声,又道:“当日为什么要定七天?如果定三天,我们岂不是可以早些见面吗?咳咳,舅舅和浣花他们整天的翻医书,想为我解毒,其实大家都知道,天下没人能解得了碧蚕蛊的毒……咳咳……这几天我一直在害怕,怕撑不到七天来见你,小飞,见到你我好开心,虽然我想象不出你的长相,不过必定也是惹人疼爱的……”
这番话耗费了静大半的力气,可面对他的只是张冷冷的银面,我没有回应,长剑却已送出,冰冷的剑锋刺进静的心下三寸,然后有些粘稠的血液随着剑锋的拔出一起流了出来,静不可置信的望着我,靠着石桌的身子开始摇摇欲坠。
心里主意已定,我只是冷冷道:“以为做出这副可怜的样子,我就不忍下手了吗?没有人能在我剑下逃命,即使是你,慕容静!!”
静喘得越发厉害,他捂住血流不止的胸口,只是静静望着我。“小飞……”
“我说过不要再叫我小飞!”
利剑又出,这次刺入的是静的左右两肩,冷眼看着混沌的血缓缓流出,静却只是咬牙应承着,一丝呻吟也不发出。
在一阵剧烈的颤抖后,那个身子终于支撑不住,顺着石桌扑倒在地,桌上的茶具已被打翻,清茶顺着桌沿流下,和静溢在青石板地上的鲜血融到了一起。
“小飞……”r
静的呼唤声中带着无法忍耐的痛苦,这是自然,碧蚕蛊的毒原本就让人痛苦难当。
我微一犹豫,还是走了过去,伸手将倒在地上的人抱进怀里。
这是第一次,我将自己喜欢的人紧抱进怀,当然,这也是最后一次。
伸到眼前那颤抖的手里紧紧握着被血浸的斑驳不堪的平安符,静喘息道:“把银面摘下来,让我看看小飞的样子好吗?”
“没有必要!!”我冷冷的回复他。
“小飞……”
静修长的剑眉痛苦的皱成一团,他失落地望着我。“我都快死了,难道这最后的愿望你都不肯答应我吗?”
“既是将死之人,我的相貌你看与不看又有何区别?”
你终会忘了一切,即使看到了又能怎样?
知道乞求无望,静长长叹了口气,那双由于期盼而闪亮的眼眸黯淡了下来,苦笑还留在唇边,眼帘却已阖上,那擎在我面前的手猛地跌落了下去,平安符便像枯叶般飘落与地。
亭里的烛火已灭,整个尘世归于黑暗。e
我伸手将平安符捡起,把它重新放回静的怀中,然后低下头轻轻吻着那冰冷的双唇,并将静紧紧拥住。
谁说天下没人能解得了碧蚕蛊的毒?我杀人无赦让谁死,他就一定活不了,我要让谁活,他就不可以死!
静,我会让你活下来,忘了小飞,也忘了我,忘了以前我们所有的交集,开开心心的重新来过!
忘情
慕容静从混沌中醒来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温和的阳光照在盖着他身子的薄毯上,温暖的让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惶惑。
他现在身处在一间很清雅的竹屋里,屋内摆设简单却窗明几净,靠墙斜挂着一支竹笛,笛下绿竹制成的桌上摆放着一式红陶茶具,床头的轻纱帐帘挑起,四下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馨香。
他还活着吗?这又是哪里?
慕容静微睁开双眼,跟着又阖上,他脑海里回旋着被碧蚕蛊折磨的苦痛和被利刃毫不留情插进胸膛后的绝望。
他是猎物,而小飞是猎人,爱上了要取他性命的猎人,死亡便成了他的宿命。
慕容静并不畏惧死亡,比起碧蚕蛊带给他的痛苦,也许死亡反而比较痛快,他也不记恨如妃,甚至反而感到庆幸,因为如妃的举动,他的小飞就不必为要不要杀他而作难,更不会因杀了他而日后伤心,因为那晚在卧龙峰上,当小飞的利刃刺伤他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那漂亮的瞳仁下无法掩饰的哀伤。
他忍住体内的疼痛来赴约,只是想见小飞最后一面,可当他觉察到对方下手的犹豫而为之欢喜时,那柄剑却直刺进他的心口!
那一刹那的心痛竟是那么的刻骨铭心。e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人在唱独角戏,他看不到那张银面后面的表情,甚至那身材声音也不是他所熟悉的,不同于小飞以往软软娇憨的声音,那话音清泠如天籁萦绕,却又冷得沁人心脾,冷得让他恐慌,他突然不敢确认这是不是他爱的那个人,所以他迫切想看到小飞的样子,那是他可以求得答案的唯一途径,可对方却吝啬于让他看到。
小飞毕竟还是把他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对杀手来说,他只是无数猎物中的其中一个而已。
绝望之后心情反而平静,与其活得痛苦,倒不如潇潇洒洒一口饮尽孟婆汤,去找寻下一个轮回。
可为什么他尚在人间?既是杀人无赦眼中的猎物,他又是如何得以逃脱的?
“小飞……”
那双明亮澄净的双眸让慕容静心里又是一阵绞痛。
“吱……”
房门被打开,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慕容静睁开了微阖的双眸。
进来的是个一身白衣,俊雅飘逸的青年公子,他的双瞳有些淡紫,肌肤胜雪,脸颊上隐浅流动的笑容更是慑人魂魄,他未必比苏月尘更美,却比他多了份出尘的淡雅。
慕容静并不认识他,这么俊美出尘的男子只要见一面,相信没人会忘得了。
看出慕容静的疑惑,白衣人向他展眉笑道:“我算着今天下午你必醒无疑,果然是料事如神啊,唉,真是不佩服自己都不行,可惜没人跟我赌一把,所以说英雄总是寂寞的。”
“是你救了我?”
慕容静坐起身来,他记得自己胸口及双肩都受了剑伤,但撑身坐起时竟没有疼痛之感,心中不由得有些疑惑。
白衣人耸耸肩,他将拿在手中的药碗放到了桌上,又在桌旁坐下,冲慕容静道:“你认为我有本事把你从杀人无赦手下救出来吗?”
心念一转,慕容静全身微震,他急忙问道:“小飞在哪里?”
不错,没人能从无赦剑下逃命出来,除非他不想杀这个人,不杀他反而救了他!
体内已没有碧蚕蛊发作时的疼痛,他所感觉到的是周身丝丝清凉的草药味道。
白衣人闻言,漂亮的脸上立刻露出很古怪的神情,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凑近慕容静在他床边坐下,两眼闪闪发光的问道:“你叫他小飞?从没有人敢这么称呼他,我就知道你们关系不简单,怎么样?是你在上还是他在上?”
什……么?!
没想到这么静雅出尘的人物会吐出如此随便的话语来,慕容静吃惊的看着他,几乎是以为自己听错之故。
“你是谁?这又是什么地方?”
慕容静的问话让白衣人又一次腾空跳起,他眼睛大大瞪起来,怪叫道:“什么?我辛辛苦苦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你居然还不知道我是谁?天底下除了我黎亭晚,还有谁能救得了你?我这么出名,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刑飞怎么会喜欢你这么孤陋寡闻的人?”
原来是落日谷的黎亭晚。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黎亭晚的大名?就在不久前,他中了碧蚕蛊时,苏月尘还逼着要带他来落日谷求医,他只是一时之间没想到而已,因为他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个美的天怒人怨,又呱噪又自诩的人和传说中平生不出谷,神仙也难请的世外高人联系到一起。
漂亮的男人在一顿发泄后,又重新在慕容静对面椅上坐下,开始夸夸其谈。
“我黎亭晚要留的人,就是阎王爷都带不走,不过话说回来,你中了碧蚕蛊,本来必死无疑,如果不是先前饮过刑飞的血,恐怕撑不到这里来见我。看在刑飞的面上,我给你用的可都是全天下最好的药,你昏睡了大半个月,毒伤也好,剑伤也好,也该好的差不多了,对了,那几剑是为了给你放毒所刺的,你不会以为是刑飞要杀你吧?”
早该想到的,无赦杀人,不必出第二剑,他不该那样想他的小飞。
“你每天喝的药里都有刑飞的血做药引哟,说起来,你现在的身体也算是百毒不侵了,否则以碧蚕蛊的霸道,就算治好了,你也会被剧毒折磨的痛苦不堪,不过即使如此,你的功力也损耗了大半,真是可惜啊可惜……”
有多痛苦慕容静根本不在乎,功力没了还可以再练,他现在只想知道小飞的下落,半个多月用自己的鲜血做药引,岂不是那孩子身上一大半的血都在自己的体内?
“小飞在哪里?”
黎亭晚无聊地耸耸肩,嘟囔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们谁上谁下?”
如果不是眼前这人曾为他疗过伤,慕容静已忍不住要一拳挥过去了,他从齿缝里狠狠挤出一个我字后又问道:“小飞到底在哪里?!”
“你很勇敢啊!!”
黎亭晚眼睛一亮,呵呵笑了起来。“我猜也是,你昏迷这段日子里,刑飞可是天天守在你身边,怎么看怎么像个贤慧温柔的小妻子,我可从不知道他的手除了拿剑之外还会干那么多事情。”
老天,这个被称为神医的传奇人物怎么会这么婆妈?慕容静总算明白什么叫百见不如一闻了,他真猜不透小飞是如何求得此人来为自己疗伤的?
“其实刑飞已经不在这里了,他是今早离开的,而且这碗药他要我在你醒之前给你灌下!”
眼望着放在桌上的那碗汤药,慕容静心里突然涌出一个不安的念头。“这是什么药?”
黎亭晚叹了口气。“忘情!”
忘情?!
喝下忘情,前尘往事,便再也与己无关,便如那碗孟婆汤,将让他走进一个新的轮回。
可是……为什么?
小飞,你既然有心救我,为何又要我忘却过往,忘记和你所有的交集?
你救我,究竟是因为有情,抑或无情?
慕容静按捺住翻腾的心绪,他漠漠看着黎亭晚问道:“那你为何不给我灌下?”
“你为何不问为什么刑飞不给你灌下?”黎亭晚挑了挑眉道:“他不敢决定你的人生,难道我就有权利决定你的人生了吗?所以我等你醒来,等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喝下这碗忘情。”
“我不会喝!!”
怎么可以喝?当他付出了所有的真情后,那个人居然要他将付出的一切全忘得精光?
“先不要这么急着下决定,我告诉你两件事,你听完之后再来决定吧。”
神医
黎亭晚跷起了二郎腿,开始悠悠叙说:“第一,刑飞一生只会杀人,不会求人,不过这次他一下就求了我两件事,一是救你,二是救燕韶青,你知道我这个人是很懒了,而且救人又那么辛苦,我怎么可以为了两个毫不相识的人又治病,又赠药的?这不符合我的个性嘛,你也就罢了,怎么说也是刑飞的小情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所以要救,可是那个燕韶青啊,我要救他,就必须出谷,你知不知道,我这辈子……”
“说重点!”
慕容静从来没这么恼火过,他现在只想知道小飞的行踪,和那碗该死的忘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可眼前这个人却扯三扯四的跟他絮叨个没完没了。
黎亭晚啧啧嘴,叹道:“你的脾气好像不是很好了,这一点你要注意,因为刑飞的脾气也不是很好,你们以后如果真在一起了,一定要相互体贴谅解……”
如果不是为了知道小飞的事,慕容静觉得自己真不如直接晕过去算了,好在黎亭晚很快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
“噢,对了,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你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会救我!”
无视慕容静杀人的目光,黎亭晚接着叙说:“救归救,可不能白救,我又不是开慈善堂的对不对?所以我就让刑飞为我做一件事了,我本来以为让他下跪,他一定不肯的啦,谁知他想都没想,立刻就给我跪下了,失策啊失策,早知道我怎么也要出个更难的题让他做……”
“你让小飞给你下跪?!”
这个混蛋!居然让小飞给他下跪!杀人无赦该是多么孤傲的一个人,让他给人下跪那岂不是比杀他还要残忍?
被慕容静眼中怒火焚烧着,黎亭晚情不自禁向后挪了挪身子,咕囔道:“我怎么说也是他师兄,他那一拜我还受得起嘛……”
“你是他师兄?”
这个答案让慕容静一愣,但他随即又怒道:“师兄又怎样?你又不是他师父!你有什么资格让他为你下跪……”
“喂喂喂,不要这么激动好不好?生气很容易伤身啊,第二件事你还要不要听?”
“说!”
“第二件事就是刑飞走之前,也跟我要了一瓶忘情,就是说他会喝了它,然后忘记跟你的过往,所以就算你不喝这碗药,也还一样会被遗忘的,与其被遗忘,倒不如两忘,落得个自在……”
“什么?”
小飞竟然也有忘情?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得这么决绝,连一条路都不给他走?
“刑飞去了江南,那是他的故乡,你是喝了药后跟我一起回摘星楼呢?还是去江南找一个也许已把你遗忘的人?现在你自己来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