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碰上小娟实属意外。下班时候我看见她推着自行车在我家附近艰难地走。原来她的自行车的车胎被扎破了。我责无旁贷地替她找修车点,并请她上我家坐一坐。
小娟虽然不跟我同校,可毕业后却很凑巧地跟我留在了同一座城市。也许不只是凑巧。我早知道小娟对我有意思,我也很喜欢她。只是小娟离我心中的女神还有一段距离。尽管我从不愿承认自己对女孩子只看外表,可是凭着良心说话我还真有点儿那个,因为除了外表我根本就挑不出小娟的一丁点儿毛病来。
把车交给修车的师傅,我随便扯了个借口三步两步先跑回了家。我得先把拉拉藏好。谁知进门后看见拉拉正在打开一瓶汽水,我就知道没戏了。这种时候他是说什么也不会撒手的。我暗暗叹了口气,恶狠狠地嘱咐了几句,让他待会儿给我老实点儿。
小娟到的时候拉拉果然很听话,一声不吭地坐在一边喝汽水。我跟小娟解释说这是同学的弟弟,在我这里借住几天。毕业后小娟还是第一次来我这里,那股子高兴劲藏都藏不住,在她的再三坚持下,我只得让她给我们做了顿晚饭。
那顿晚饭我们都吃得很高兴。女孩子做的饭就是好吃,相比之下,我每天吃的食堂和泡面简直都是垃圾。不过我说的我们不包括拉拉,他只是一个劲地喝汽水,对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好菜连正眼都不赏一个。讨不到拉拉的欢心,小娟未免有点遗憾,可是我用一个接一个的惊讶和赞美成功地转移了小娟的注意力,不久小娟也就忘了拉拉,跟我一样高兴起来。
送走小娟之后,拉拉绷着脸问我今天是不是病好了。我说是。他一个人嘟嘟囔囔了一阵子,终于对我说:“我觉得她长得不是顶好看。”我点点头。小娟是不算太漂亮。不过我还是为小娟说了句话:“她长得确实不算好看,不过她做的饭很好吃。”
“比黑胖子做得还好吃吗?”
黑胖子是我们天天去的那家烧烤摊的摊主。
我心想这能比吗,还是耐心地跟拉拉说:“虽然黑胖子的东西很不错,不过女孩子做的饭有不一样的味道。而且跟女孩子一起吃饭也有不一样的味道,就算是一样的饭,吃起来都觉显得香一些!”
“为什么?你每天跟我一起吃不也觉得很香吗?为什么还要找别人来?”
这小子真是夹缠不清。我哼了一声:“你?饶了我吧!你能跟女孩子比?嗯……”我仔细地琢磨了一下拉拉的脸,然后说:“不过你要是个女孩子的话,我就愿意天天跟你一起吃饭,再也不理她了。”
拉拉显然并不服气,可又无话可说,这才没了声。
第二天傍晚小娟又来了。对她的第二次造访我连一点准备都没有。也许是从小看了很多外国小说,我老是习惯成自然地对女孩子乱献殷勤,觉得那是绅士的义务。为此也惹出过好多麻烦,可就是不记得改。
虽然心里有点发毛,我还是热情接待了小娟。小娟买来了不少菜,一进门就直接下厨房给我做晚饭。我这下觉得女孩子做的饭也不是都好吃了。
有了昨天的经验,小娟对拉拉不吃饭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只管招呼我一个人。我按捺住心里的不安,还是装出一副陶醉的样子,毫不吝啬地送上一串串的夸奖,直到那些外交辞令式的夸奖被拉拉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打断:
“你做的饭真的好吃吗?他说你做的饭还可以,可是长得一点都不好看!他还说我要是个女孩子的话,他就愿意天天跟我一起吃饭,再也不理你。”
我差点被一大口饭噎死。拉拉正表情严肃地注视着小娟,如临大敌一般。小娟已经惊呆了,看看拉拉又看看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口结舌。我冲着拉拉大吼了一声,不顾小娟的再三劝阻,责令他站到阳台上去反省。
那天小娟还是非常有礼貌地吃完饭,替我收拾碗筷,然后起身告辞。我心存歉意地把送小娟送出门,支支唔唔地不知怎么向她解释,只是咬牙切齿地拼命骂拉拉。倒是小娟一直温柔地劝我:“没关系,他还小嘛。别对弟弟那么凶,让他快点回屋,在外面站久了会感冒的。”
小娟走了,我的心也空了。感觉上比三次失恋加起来还要失落。小娟是个好女孩,是我一直对不起她。对小娟,我老觉得那是我手中最最保底的一张牌。任何时候,只要我手指轻轻一勾,小娟就会乐颤颤地跑到我的身边,而在那之前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想怎么闹就怎么闹。现在小娟一走,我就知道我手中握有的那张船票过期了,虽然我曾经非常自私地指望它永远都不会过期。
回到家里,拉拉不见了。准确地说,他又变成了一棵大米兰,老老实实地蹲在客厅的花盆里。我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直接进了卧室。
(5)
第二天早上起床时,拉拉还是一棵米兰。没有了他的纠缠吵闹,我觉得这套不大的房子里空落落的,真有些不习惯。不过我立刻就记起了他昨晚做的坏事,理都没理他,出门上班去了。
下班回家时拉拉还是一棵米兰。我有些不安了。这棵站在花盆里的米兰还是拉拉吗?他会不会自己一气之下跑回了家,只留下个空壳,然后那个空壳会渐渐枯死?不过他也太可恨了。就因为他不是人类,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要是真有这么个祸害的弟弟,非揍得他一辈子都不敢抬眼看我。
一个人寂寞地吃了碗泡面,又百无聊赖地看电视杀时间。等我上了趟厕所再出来时,拉拉已经占据了我的沙发,正在抱着瓶汽水仰头猛灌呢。一天没喝汽水他似乎渴得不得了。我的心里一下子踏实了,原来在脑袋里准备了无数次的训责也在突然间烟消云散。拉拉没有逃跑,拉拉还在我家。太好了!可是我的高兴劲还来不及升起来,就又被拉拉的一句话硬生生地给打压了下去。
“小五,今天可以出去喝啤酒了吧?”
他就记得这个?我又被他噎得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拉拉跑过来拉着我:“小五,你的病好了,我们就可以再出去喝啤酒了吧。”
我一把甩开他,脸色发青地说:“喝什么啤酒?你昨天为什么要那样对小娟?”
拉拉嘴一嘟:“我都罚站一天了。以前我是闯四回祸才罚一次的。你为什么还要不高兴呢?”
原来这他一天没动静是在自己罚站。我又觉得有点意思了。不过该说的我还得说。
“罚站不是目的,知不知道你错在哪儿了?”
“我不该说让小五生气的话。”
“不该说让我生气的话?你怎么没想想你让小娟多难受啊,为什么要故意气她?”
“是你自己不高兴她来嘛!”
我顿时语塞。老实说昨天小娟一进来时我确实有点不痛快,这个拉拉怎么会知道?愣了一愣,我还是梗着脖子说:“谁说我不高兴她来?我可高兴了!她做的饭多好吃!”
“才不是呢!你真吃得高兴的时候根本就顾不上说话,只知道不停地吃,连头都不抬一下。你昨天根本就没好好吃东西,光在瞎说。你根本就不是真喜欢跟她一起吃饭!”
这句话真是让我大受惊吓。好可怕!这是拉拉的特异功能还是所有的小花小草都有一眼看穿事实的本事?
最后我又带着拉拉出去吃宵夜喝啤酒。不过我心里老有个疙瘩,因为刚才吵架输掉的人竟然是我!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
回到家时拉拉又喝得半醉了,可我却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了个新大陆。拖着拉拉走过每天经过的花坛时,我平生第一次注意到花坛的边缘上种的低矮的灌木好象都是一排一排的米兰!难怪那天奶奶说我偷了一棵花!
第二天是周末,不用上班。我又在拉拉的吵吵闹闹中起床。起来后我记起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拉拉花坛里的那些到底是不是米兰。
拉拉一听就跟我急了:“不是不是!那是黄杨。是有点像,可是黄杨的花是不香的。再说黄杨怎么跟我们比啊,我们可是很名贵的花种呢!”
我半信半疑,随手翻了翻《辞海》。果然,米兰是很名贵的香料植物,而黄杨只是普通的适合庭院栽种的灌木。不过两者就枝叶来看的确非常相似。
不过我终于找到了出气的办法。我不怀好意地看着拉拉,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是吗?这么说黄杨和米兰的区别就在于开花了?也就是说不会开花的米兰就只是棵黄杨了?”
这一招真的很有效,拉拉登时蔫了半截,声音也低了八度:“不是的。我除了不会开花,还是一棵米兰!爷爷说过每班都会有几棵不太会开花的小孩,不用太着急,慢慢来。”
看着拉拉的气焰被打下去,我心里真是痛快!什么不用着急慢慢来,他什么时候着急过?那位爷爷肯定是个慈祥得过份的老人。就这么个拉拉,学好无路、学坏无门、胸无大志、得过且过,整个一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
我原以为拉拉会受点儿打击蔫一阵子,没想到他连三分钟的难过时间都没有持续,转身又去摸出罐百事来,跳上沙发又抢我手里的遥控器。熬到了晚间新闻结束,拉拉就又抱着我的胳膊乱摇,说该出去吃宵夜了。我真佩服他的皮粗肉糙。走下楼去经过小花坛时,我再次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些酷似米兰的黄杨,实在看不出它们跟拉拉有哪里不一样。
***
虽然出了几次差错,吵了几场架,可是到头来什么都没改变,日子又回到“偷花事件”之前一样,每天上班、下班、吃宵夜、喝啤酒、听拉拉胡说八道。拉拉也还是老样子,贪酒、任性、没心没肺的。
因为几乎每天都去吃烧烤的缘故,不少摊主也认识了我们两个,都以为是哥俩儿呢,不时地跟我们打招呼说话。拉拉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胆小怕事、一声不吭了,也开始接话茬子。当然我看管得很严,不住地提醒他记得我们的“约法三章”。总的来说没出什么大问题,只是拉拉有时喝高兴了会小小地造一下反,从我手里抢啤酒瓶。
有了“偷花”的教训,我对拉拉的酒量控制得越发严格。可是那一天,他竟然胆大包天到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自己偷偷地倒了半杯。我当场发现,伸手去抢时,他赶紧一仰脖子咕咚一声吞下了一大口。我心知要糟,连钱都顾不上给,只跟黑胖子打了声招呼说明天再付钱,架起拉拉就往回跑。
拉拉被我拖得一边跑还一边笑,两只手在空中乱挥,活脱一个小醉鬼。我不住地按着他说:“别闹别闹,赶紧回家!”可他似乎一个字都听不见,走路七歪八扭的,我也拖得一步比一步吃力。经过小花坛时,拉拉已经站不住了,摇摇欲坠。我看了看花坛边上那一排密密的黄杨,又看了看拉拉,一个念头呼地蹦了出来,而我也无法抵挡那种干坏事的诱惑,前后一看四周无人,手一松顺势一推,把拉拉推进了花坛。
果然!拉拉一倒地就变成了棵米兰。而且我推的角度正好,他栽在地里站得稳稳的,挤在那排黄杨中间,虽说不是很整齐,但还真是很难看得出来。
我鬼鬼祟祟地围着花坛转悠了一会,什么异样也看不出。想起拉拉这一阵接二连三给我添的乱,我觉得也该教训他一下了,就让他在外面罚站一天,等明天晚上再来把他给挖回去。最后又看了拉拉一眼,我小声说了句“拜拜了拉拉,好好睡!”,掉头幸灾乐祸地回了家。
可是那天晚上我睡得一点都不踏实,老是惦记着留在外面的拉拉。曾经有几次,我都差点儿爬起来去把拉拉带回来,可是又一想,那小子现在睡得跟死猪似的,就这么把他带回来的话,他根本什么都不记得,明天还得照样偷酒喝!也该让他长点记性。我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终于在提心吊胆中睡着了。
***
第二天早上我独自起来,看着大厅里空荡荡的花盆,心里蓦地一紧,马上下了个决心:不能等到晚上,我现在就得去把拉拉弄回来,不上班也得去。可是现在天都亮了,我该怎么弄呢?
正在六神无主的时候,门铃响了。我条件反射似的按开了门,开了以后才想起怎么也没问一声是谁啊这么早的。不久,又传来了敲门声。我打开门一看,拉拉站在外面!
太好了!拉拉自己回来了!我一声欢呼还没喊出来,就发现拉拉有点不对劲。再仔细一看,老天,他的头发!他的头顶被削得平崭崭的,一马平川!这发型也太前卫了吧!我一下没忍住笑出声来,拉拉眼中噙满泪水,抬头地看了我一眼,目光里犹是惊魂未定,说不出的委屈哀怨。又哭着抽了两下鼻子,绕开我直接走到花盆边,一声不响地跳了进去。
我赶紧跟了过去。乖乖!变成米兰的拉拉,顶上的叶子也是齐崭崭的,跟花坛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黄杨一个发型!我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位勤劳又粗心的园艺师傅给我们拉拉修了枝剃了头!
我蹲在花盆边笑得都快直不起腰来了,可又有点于心不忍,担心拉拉这一下吓得够呛,在盆边叫了半天,又往盆里倒了一瓶百事可乐,可是拉拉说什么也不肯现身。抬头看看挂钟,我才惊觉要迟到了,只好跟拉拉说了声对不起,先出门去上班了。
整整一个白天,拉拉的怪样子老在我眼前晃动。我也被他晃得得了人格分裂症。一个好心的我一直在自责,怪自己不该那么狠心地把拉拉扔在外边过一夜,早上起来拉拉发现被我扔在外面,又被一把可怕的大花剪剪了头发,还不知给吓成了什么样!现在拉拉哭成这样我的心都痛死了;另一个坏心的我却在捧着肚子不停地乐,笑得遍地打滚满地找牙,心想真解气,这下他自己也不能不承认自己是棵黄杨了吧!同事们看我这么抽疯似的愁一阵乐一阵,一开始还跑过来关心地问我怎么了,得不到回答后就都离我远远的,什么活儿都不派给我干。
(6)
这一回可把拉拉给整着了。而且他顶着这么颗怪脑袋量也不敢自己跑回家去。我下班后连饭都顾不得吃,一直蹲在花盆边跟拉拉说好话,请他快出来。
“我也不是故意把你关在外面的。你一喝醉酒就变成花掉进花坛里,上次我把你拎回来时有个老太太还说我是从花坛里偷花,还打了110报警呢。多险哪。知道110吗?我要是被抓走了谁来给你买汽水呀?昨天你不听话偷啤酒喝,一喝酒就又变成了米兰,我怕又有人打110,没办法才把你留在那儿,准备今天去接你。谁知道人家园林的师傅上班那么早,我一起床就打算去接你回来呢。”
我真佩服我自己,一句瞎话都没编,可事情愣被我给说了个颠倒黑白。现在我都有些相信自己是无辜的了。不过大概是我再怎么憋着也掩饰不住那一肚子坏笑,或者是拉拉真有一眼看穿人心的特异功能,反正我蹲在地上折腾了两三个钟头,拉拉就是不现身。最后我也没辙了,口干舌燥地去拿汽水喝,又往拉拉的盆里倒了一瓶,直起身来,夸张地叹了口气说:“我今天已经罚站一天了,你为什么还不理我呢?今天的宵夜和啤酒都泡汤罗!好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