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爱
昨天夜里肖文做了个梦,梦里回到十八岁,茫然四顾,身周的一切熟悉无比,却又陌
生得仿佛异世界。
脸上痒得厉害,肖文半梦半醒的拍开那个老大不小的捣蛋鬼,模模糊糊感觉他跳下床
,弹性床垫浮上一层,脚步声走开窗边,“哗——”一声拉开窗帘。
肖文无声呻吟,抬手遮住耀目的阳光。
手很快被拿开,另一只手刚动了动就被扣住,两手拉开,分别压在身侧,那人的身体
轻轻盖上来,床垫又沉了下去。
“起来……再不起来,老子强奸你哦……”男人的声音带着初醒的低哑和早晨的清新
,胡茬脸埋进肖文颈侧。
“痒……”肖文缩着脖子象征性的躲避,哪里挣得脱,到这地步也只能投降。慢慢的
睁开眼,眼前由模糊到清晰,男人的脸。
英俊而线条冷硬的男子,飞扬的眉下一双漆黑的眼正一瞬不瞬的凝视肖文,于是眼珠
上有一对小小的他。
肖文微笑,男人的眼睛也就在笑。
肖文笑着,仰首吻他的眉心:“乐天,早。”
许乐天,肖文的爱人,如果同性恋可以结婚,他必定是肖文的合法伴侣。就算没有婚
姻,他们相恋至今二十年,肖文也从未后悔过。
男人皱着眉,似乎对肖文的吻很不满,又盯了他一会儿,俯下脸来,直接吻住他的唇
。
唇与唇厮磨,舌与舌纠缠,呼吸和心跳同一频率。
好吧……肖文昏昏沉沉的想,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吻。
好容易他放开了,肖文喘着气道:“乐天,让我起来,我早上有课。”
男人不出声,脸又俯过来,手也不规矩的钻进肖文的睡衣。
“许乐天!”肖文躲着他的脸,隔衣按住毛手,急道:“你要是害我迟到,我就参加
下星期去德国的研讨会!”
许乐天果然住手,脸却继续压下来,直到鼻尖擦着鼻尖,“哼”了一声:“好啊,你
前脚走,老子后脚跟上,正好度假。”
肖文没好气的捧住男人的脸,硬把他扳开,这才从他的身体和床的夹缝中逃脱。
他跳下床,边换衣服边跟懒洋洋躺在床上的男人闲聊:“想度假了,最近很累吗?你
年纪也不小了,别再成天打打杀杀,黑社会不早就公司化了吗?”
“什么叫年纪不小?”敏感的男人立刻翻身坐起:“老子才三十八!三十八!选十大
杰出青年都够格!”
“是……”肖文忍笑,“黑社会十大杰出青年头目……”
笑到一半就被狠狠拉倒在床上,肖文呻吟,他亲手熨得笔挺的衬衫、西裤、他的……
爱……
肖文笑着叹息一声,由着他了。
再次醒过来已是午后,乐天已经出门。
肖文小心翼翼的坐起身,摸了床头柜上的眼镜戴上,再看看钟。
十三点零五分,赶得及上下午的课。
幸好偷换了乐天抽屉里他这学期的课程表,要不照男人这个搞法,肖文肯定如他所愿
被开除然后回家养老。
他苦笑了下,锤了锤酸痛的腰,真是岁月不饶人,早晚会被那个不知节制的家伙害死
。
慢慢的爬下床,看着地上皱巴巴的衬衫长裤又是一阵苦笑,柜子里翻出一套新的,结
束好了,进浴室梳洗。
镜子里的人一副斯文书生相,无害温良引人好感,肖文刷完牙,把洗脸池放满水,摘
下眼镜,深吸口气,将脸埋进水里。
这是他的习惯,他不会游泳,只能用这种笨办法亲近生命之源和锻炼肺活量。
水波荡漾,眼睛看出去是洗脸池淡淡的灰色,光线折射出不同层次,清冽的水气令他
整个人精神一振。
他一点一点的吐气,正无聊的数着水里冒出的一串小泡泡,突然听到一声惨叫。
真是惨叫,虽然隔水听到有几分朦胧,但也更怵人,肖文猝不及防,呛了一大口水。
“咳咳……”他猛的从水里抬起头,湿淋淋的咳嗽不停,老天,他差点成为第一个在
洗脸槽被淹死的人。他几乎能想象社会版黑字标题:三十八岁大学讲师猝死家中,死
因为洗脸时不慎被淹死……
肖文一边咳一边扯过毛巾擦头脸上的水,惨叫声一直在继续,叫得他浑身鸡皮疙瘩。
喘顺了气,眼睛也能睁开了,他游目搜寻,立即找到叫声来源——乐天的手机正在梳
妆台右边角落不安份的蹦来蹦去,一边发出分不出男女的恐怖惨叫。
这人……肖文不知该气该笑,戴上眼镜,拿起手机看来电号码。
不认识……也对,乐天虽然走黑道,却一直把他保护得很好,小心翼翼的不让他接触
他的黑暗面,他做学术,就保证他能单纯的做学术。
肖文对那个陌生的号码说声“对不起”,把手机放回梳妆台,乐天应该很快就发现没
带手机,放在原地比较容易找。
手滑了下,手机从半空落下,灵敏的滑盖滑开,手机立即接通,年轻女子的声音透过
电波传来。
肖文没有听清她说什么,犹豫了下,摁断了电话。
没等他把手机放下,惨叫声又响起。
还是她。
难道真的有急事?肖文为难的想,或者跟她说一声,让她用别的方法找乐天。
他看着那执着的惨叫不停的手机,凄厉叫声在浴室回荡,即使明知是某人恶趣味的手
机铃,仍然觉得不祥。
像是……像是要撕碎什么,毁灭什么,眼睁睁失去最宝贵的东西……那种极至的恐惧
。
肖文失笑,胡思乱想什么啊,当初真该去学文。
再看了眼那个闪烁的号码,他扶了扶眼镜,接通手机凑到耳旁。
“喂,请——”
“许乐天你他妈别以为老娘好欺负!老娘是你家老头子八抬大轿请进门的,比起你屋
里的兔儿爷,老娘才是正牌!你他妈敢挂我电话,信不信老娘马上去跳楼,一尸两命
,你家老头子不活剥了你——”
肖文摁断电话,等了几秒,惨叫声果然再度响起。
他打开洗脸池的水阀,把响铃振动中的手机放在水柱下,冲刷,浸泡。
水越来越深,他静静的看着,黑色的手机在水面下跳蹦,惨叫声一声接一声……
水漫出了洗脸池,缓慢的顺着光滑的大理石台沿淌下来,淌下来……
水面下的手机终于停止挣扎。
肖文抬头,撩起额前一绺湿发,看着镜中那张脸。
斯文,无害,温良,引人好感的脸。
2 离别
乐天回家的时候肖文正在书房看书。
听到他急匆匆跑进跑出每间房,没有换拖鞋,鞋底在木地板上敲得响亮。
他最后推开书房门,站在门边看着肖文,“你有没有看到我的手机?”
肖文放下厚厚的原文书,摘下眼镜,揉着被镜框压得酸痛的鼻梁,“又掉了?你也给
我差不多点,今年第三支了。”
乐天眉梢一挑,黑眸审视他的表情,肖文无奈的看着他。他咧嘴一笑:“要让老子抓
到偷手机的小子,打得他妈都认不出!”
“嗯哼。”肖文轻哼一声,“很威风嘛,狠话说够了劳驾看看脚下,明天记得拖地。
”
那张英俊的脸立刻皱成一团,肖文偏过头装没看见,很快人就粘上来,从后面连椅背
一起抱住,坚硬的下颚枕在他肩上,还蹭啊蹭。
肖文忍不住,“扑”的笑出来,“你以为你几岁,装可爱——痒——”脸被趁势扳过
去,狠狠亲在唇上,四目交投,乐天贴得极近的眼神露骨情欲:“放心,我会拖地,
只要你肯付‘劳动报酬’……”
肖文能感觉脸颊的热度,这么多年还是适应不了,这个万年发情男。
男人又把脸埋进肖文肩窝,不出声的抱了他一会儿。
肖文轻声道:“还要出去?”
他“嗯”了声,直起身,从裤袋里摸出打火机和烟盒,抖一根烟出来叼在唇上,却不
点火——肖文不喜欢他抽烟,他从不在他面前抽。
“公司有点事,不用等我吃饭。”
他不停开合着打火机盖,淡蓝的小火苗在指间跳跃,背朝肖文挥了挥手,掩上书房门
。
肖文静静坐在书桌前,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大门撞合。
又过了许时,肖文慢慢的低下头,直到鼻尖触及右臂。
乐天拥抱过的地方,残留着淡淡的香水味。
ECHO——柔媚与爱情相碰的味道。
拿起案头的电话,他想了想,摁了杜伯的电话。
“喂,少爷啊?”
“杜伯伯,我是肖文。”杜伯是乐天小时候的保镖,情同父子,也是乐天的家人中唯
一承认肖文的人。
“文少爷?你找我……有事?”
“杜伯伯,乐天都告诉我了,我没想到,连你也瞒着我……”
“啊!你都知道了?文少爷,你别怪少爷,他也是没办法,毕竟许家就他一条根……
”
肖文慢慢的压下话筒,忽然觉得有些冷。
五月初夏的夜晚,原来如此冰寒。
许乐天推开门,屋内漆黑一遍,他摁亮灯,滋滋的电流声后,肖文温和的声音响起:
“你回来了。”
他转过头,肖文坐在面朝落地窗的沙发里,只小半个头露出靠背,刚洗过的头发在灯
下看着愈发柔软。
乐天大步过去硬挤进单人沙发,肖文半边身体被他挤得悬了空,长臂一揽入怀,舒服
的长出了口气。
“你又喝酒了。”肖文靠在他胸前淡淡的道:“你胃不好,以后少喝点。”
“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雨,你的旧伤可能发作,我把止痛药和药酒放在床头柜,痛的
话不要忍着,赶紧吃药。
“你的衣服我都洗了,熨好的衬衫在左边柜子第三隔,长裤在第四隔,内衣第五隔,
外套在右边柜子里。”
“冰箱里是我做好的菜,大约能吃一星期,微波炉热一热就行,再说一次,你胃不好
,不要饿着。”
乐天越听越不对劲,肖文一直望着窗外,看不清表情。“喂喂,你不会真要参加什么
德国研讨会吧?”
肖文摇了摇头,回过头,一脸平静,只一双眼带着深深倦意。
“我不是要去德国,我是要离开你。”
“你……说什么?”
“我要离开你。”
一阵天翻地覆,肖文被放倒在沙发上,那个抱着他的人压在上方,勒紧他仿佛要把他
嵌进身体里,脸色铁青,眼神狠毒,“……再说一次。”
肖文闭了闭眼,灯光下,他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小圈温暖的阴影。
他很久没有出声,乐天俯下唇吻他的眼,吻痕一路延至耳畔,极轻柔的道:“不要开
这种玩笑,很危险,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他的一只手移到肖文颈间,虚扣住喉
咙。
肖文睁开眼,望入乐天亮得怕人的双目。
“你的手机在书桌第三个抽屉里,对不起,已经被我弄坏了。”
乐天的身躯一瞬间僵硬,他僵硬的望着肖文,僵硬的松开他,坐起身。
“我问过杜伯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肖文从沙发上站起来,抚平衣上的褶皱,淡淡看了乐天一眼,转身就走。
手被一把拽住,乐天从身后抱住他,结结巴巴的道:“你听我说,那女人是老爸找来
的,我……我……只有一次……老爸想要个孩子……你给我一次机会……”
“许乐天。”肖文缓慢的道:“大家都是成年人,要孩子有很多方法,何必讲这种无
用的谎言。”
“我们相识二十年,你还记得同居第一天我说过的话吗?”
乐天猛的一震,下意识关拢双臂,铁条似的勒得紧紧的,确定怀中的瘦弱身躯插翅难
飞。心口却还是慌得厉害,喉咙干涩发痛,说不出话。
肖文仍是淡淡的,哪怕全身骨骼被勒得咯咯作响。
两个人心底同时回响着那一年那一天那个少年的宣言。
“肖文是孤儿,无父无母,无财无势,没有过去没有将来,只有一个你。许乐天,我
什么都没有,所以能够全心全意爱你。我也不要你什么,不求你爱我如我一样,我只
求你,绝对,不要背叛我。”
……
许乐天呆呆的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双臂仍做出拥抱的姿势,而怀中空空如也。
客厅的灯光熄灭了。
他怀中那个人,头也不回的离去。
计程车司机一路唠唠叨叨。
“又说只等一会儿,我整整等了您一个小时!要不是看您出手大方,行李又都装上车
,我早就自顾走了!这时段,又下雨,耽误我多少生意……”
肖文仰靠在后座上,隔着车窗看着满天淅沥雨丝,摇下半截车窗,深吸口冷冽的空气
,喉咙突然一阵呕意,他急忙掏出纸巾捂在唇上。
司机在后视镜上看着,道:“想吐了?没办法,这山路十八弯的,山上别墅区的人都
开的好车,咱这小捷达没法儿比。”见那文文弱弱的小白脸躬腰埋头吐个不停,担心
的问:“您没事吧?”
肖文直起身,看着纸上殷红血迹,微笑了下,仰靠在椅背上合了眼。
“没事。”只是割爱,弃爱,不爱了而已,只是刚失去半生活着的目的而已,只是全
心全意却换来背叛……而已。
花了半生时间,原来是大梦一场,多么可惜,人生不能重来。
他微笑着,又吐出一口血,湿透的纸巾洇出的血沿着指缝淌落。
冰凉的手指,温热的血。
司机忽道:“咦,后面有车来了,好快的速度。”
肖文心中一动,急忙回头从后窗望去,夜幕中渐渐逼近的银灰色跑车,正是乐天的车
。
“操!他妈的神经病!”司机猛打方向盘,破口大骂:“这么窄的道这孙子居然想超
车!”
肖文睁得大大的眼,一瞬不瞬的盯着越来越近的跑车前灯——那更像一双眼,执着的
不肯放弃的追寻的,疯狂的眼。
司机狂按喇叭,刺耳的鸣叫、雨刷扫动,轮胎与地面的摩擦,雨水飞溅……世界充满
声音。肖文的却什么也听不见,他呛咳着,忍着耳鸣,死死的盯着车前灯,直到炽亮
的光追了上来,笔直投在后窗上。
“我操!哪儿来的车——”司机拐过一道弯,迎面不足十米又来一辆大卡,车灯眩花
他的眼——
肖文坐在前后两道光中,铺天盖地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