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后,小康的脚踝消肿了。
在一次我确认他确实无碍,还在用这种方式反抗我时,我把饭盒摔在他的桌上,扔下一句:你爱吃不吃!头也不回,走了。
当时他正和他班上的一个男同学来回打趣,偶尔还来几下推推搡搡的亲热动作。
“哎哟,这道题这么简单也不会,来,哥哥教你。”他对前面的男生说。
看到我这种反映,他惊呆了,立刻停止了正要挥打出去的手,坐在板凳上,怔怔地,脸色煞白。
我不再去找小康了,彻底没去。
一到吃饭时间,我就快速跑去找我二姐,二姐在龙溪街上一家裁缝店学手艺,他的师傅冯老板对我甚好,经常留我吃饭。
那天,在冯老板家吃过晚饭,回校,感觉不舒服,四肢泛力,晕晕得。我没去上晚自习,没力气走路,没心情看书。我躺在寝室,困乏、脑袋沉沉。
我想我是病了,最起码是感冒了,发着低烧。其实,回校的第二天我就隐隐感觉不舒服,返校的当天下午,我去古井打水冲了个凉水澡,还洗了头。第二天起来,便有点晕晕的感觉。
我在想着,小康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要把手搭在别的男孩的肩膀上,为什么要和别的男孩推推搡搡,他以前从来不这样。
我迷迷糊糊想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仿佛听到了寝室门被打开的声音,紧接着是急急脚步踏在楼板上的声音。一双温暖的手贴在了我额上,停留几秒,那股热暖稍纵即逝,急促踩着地板的脚步声很快响起了,很快又消失了,像一记不大的雷声,轰轰轰,在耳际由近至远,瞬间飘散,无踪无影。
不到半支烟功夫,轰咚轰咚声又响起了,这次是由远至近,还没等我从迷糊中清醒过来,我感觉上半身被一股力量托起。
“涛子……起来……把这药吃了。”
耳边,低沉而熟悉的轻呼声伴随着颤抖喘气声穿来,痒痒的、酸酸的。
“小康,别离开我。”我语无伦次嘟囔着。
我判定,刚才的呼喊肯定是小康发出的,我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手,落水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死死不放。
“涛子,你咋这么傻……”
小康紧紧搂着我,语气夹着丝丝哽哽的呜咽,那是一个坚强而自尊的男人拼命压制着的哽咽。
我一直昏昏睡到上第二天的早自习。
睁开眼,小康守在我旁边,静静地看着我、眼圈通红——我想我是忘了小康昨天晚上为我做什么了,我只记得他对我狠狠跺脚的夸张表情,还有他把手搭在他人肩上,嘻嘻哈哈远去的背影。
见我醒来,他抑制不住的兴奋,起身,要给我喂药。我瞪了他一眼,打了一下他要给我喂药的手,他身子一抖,药片掉在了地板上。我快速起身,快速穿衣服,快速跑下了楼,三步并一步快速跑回了教室。
整整一天,我没有理小康,他给我送饭,我躲。下了晚自习,我快速回寝室,钻进被窝,任凭门外那来回走动的徘徊声。
本来,我想对他说:滚吧你,或是我想杀了你。
但我没说,我什么也没说。我惟独能做的就是沉默。
袁玉不识时务地问:那个叫鲍小康的是你什么人呀,对你这么好!
我无语,用牙齿使劲咬着被角。
袁玉继续嘀咕着:跟傻子似得,昨天晚上竟然把被子带过来,非要和我们挤一起,床这么小,怎么睡得下呀……还有呀,早上这么早就过来敲门,吵死了,这么大冷天,困呀,谁也没起来开门,他就一直在走廊来回走动……你说哪有这么讨厌,要锻炼,操场跑去贝!
我的心像是被强大电流猛击了一下,被子蒙着眼,任凭眼泪悄然流出来。
我的病很快就好了。我还是不理小康。下课或午间休息,我就坐在教室,托着脑袋望着窗外发呆。到吃饭时间,我还是去找二姐,吃完后,就在裁缝店磨磨蹭蹭,一直蹭到快上晚自习时间才走。
二姐,平时善良加温柔的人,此刻也拿起了鸡毛掸子,双目圆睁、杏眉眼倒竖。
“你再不回教室看书,我就告诉爸!”
我吓得吐了吐舌,灰溜溜离开了裁缝店。连二姐都成这样了,小康不变才怪。
我在龙溪街上晃悠悠地走,我要踩着晚自习点回教室。我不希望碰见小康那个已变心的大坏蛋,大坏蛋、大叛徒、大恶人。
“涛子,是你吗?”快到学校铁门时,左侧胡同口的过道突然窜出一个人。
哦,是鲍小康。
我眼皮都没眨一下,继续走我的路。
他手里提着个黑布袋,大大的、鼓鼓的。脸上湿湿的,头发还乱乱的。想必是经过一段时间奔跑才赶回学校。
可是,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低下头,不理他,下意识里,加快了脚步。你鲍小康可以对我发脾气,可以不理我,但我容忍不了你用和他人打情骂俏的方式气我。
“涛子。”他拉住了我的袖子。
我没回应,甚至,头也没抬。
他又细声的叫着:“涛子……”。
我还是一声不吭,心却开始绞痛。
他转到我跟前,抓着我的左手,把那个黑布袋放在我右手,盯着我那低垂的头,第三次叫我:“涛子……”,声音有丝沙哑、哽咽。
“涛子,我……我心里难受,一想到你对我这么好,我就……我怕……”
“怕?怕什么?”我终于开口,仅仅是因为好奇,对你好还怕,不对你好就不怕了,什么逻辑这是!
“恩,我怕你突然哪天就不对我那么好了。”他握紧了我的手,言语和表情正表达着他内心的不安和痛苦,“如果那样,我会更难受的。”
我感觉我的手背温湿的。
鲍小康掉眼泪了。我始料未及。他会流泪吗?
那次被黑麻子带走,他咬了黑麻子一口,黑麻子当即给了他一巴掌,鼻血都打出来了,他没哭,和着鼻血吐了黑麻子一身。
我当时急了,责怪他:你呀,怎么不哭啊,号啕大哭,他就不会打你了。小康头发一甩,豪气干云地说:哭?为什么要哭?我可没想过要哭。
是的,从小康懂事起,他就不知道泪水为何物,坚强的他怎么会哭呢。
我的心软下来了,打着颤,我抬起头,看见了泪水,那是小康的泪水,真真切切,是为我而流的泪水,晶莹、闪烁、剔透。
或许是想竭力来弥补自己的内疚和不安,小康变得万般柔情:“涛子,我错了,原谅我,好吗?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你别不理我呀,你不理我,我特别难受,撞墙的心都有了。”
没想到,小康如此坚强的外壳里面包藏的竟是一颗脆弱、柔情的心。
我还是只愣愣地看着他。
“涛子,我再也不敢了,以后听你的话,不惹你生气,你要打我我就让你打,你要咬我我就给你咬,咬哪都行,咬痛了我保证不吱声。”
“如果吱声了呢?”
“如果吱声了……那我是小狗。”小康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观察着我的表情和反映。
我没有任何反映。
“那是猪、是驴……是王八蛋……反正不是人。”
“真的?”我侧了侧脑袋,想笑,抑制住了。
“是呀,是真的!”小康一脸真诚。
“把手伸出来。”
“好!”
我抓起他的手就往嘴里送。我真咬了,咬的是他的手背。
他若无其事看着我,无半点反映,好象我咬的不是他的手。
我一生气,加大了力度,小康的手背没有多少肉,只是一层薄但结实、有韧性的皮,咬在嘴里,像咬着一张铺开的牛皮筋。
小康没有吱声,但微微动了一眉毛。只是那么一刹那,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哼,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我就不信你真能不吱声。
我正要再次加力,铃铃铃,上晚自习的铃声响起了。我只好放下他的手,撇下他,迈腿就往教室跑。小康在后面追:涛子,这个,你拿着……
才下第一节晚自习,小康就跑到我的教室来。看到小康的那刻,我还是有点惊讶,平时,小康除了午间和晚饭后的休息,他很少来我教室找我。
“林涛。”他抓起了我的胳膊。
“什么?”
“你起来。”
“干什么?”
“跟我走。”他用力拉了拉我。
我想拒绝,也想生气,还想撒娇,但教室这么多人,我又不能这么做。我只好乖乖跟着他走出教室。
刚走出教室,他拉着我就快速跑。
“去哪?”我边跑边问。
“去了就知道。”
来到他的寝室,他打开箱子,提出那个黑布袋,掏出一个硕大的瓷碗,揭去上面的盖子。
“涛子,吃吧。”
“这是什么?”我不解地问。
“饭呀,我特意上我三姨家要的,有鸡蛋、有腊肉……还有,我三姨刚杀了一只兔子。”小康兴奋地说,眼睛闪着激动的光芒。
“你不是说不去你三姨家了吗?”我问。
“我……还不是你生病了嘛!”
“我不吃。”我推了推那大大一碗的饭菜。
“为什么?”小康脸色变得紧张、局促起来,眼光也有点暗淡,“你病了,要加强营养。”
“给你喜欢的人吃吧。”我若无其事的说,语气平淡地惊人。
“是呀,我喜欢你,所以给你吃了……你不知道……我拼命地跑呀跑……才没有迟到……”
“不是,你不喜欢我,你喜欢你的弟弟,你那么喜欢他,和他推推打打,还教他作业,你就给他吃吧。”我冲他大声怒吼起来,我转过身,拔腿就走。
小康一把拉住我,从后面紧紧抱着我:“涛子,我不喜欢他,我是故意做给你看的,我就喜欢你……你为啥要对我这么好……看见你每天那么早起来为我打水,给我打饭、洗饭盒,还给我买药,我就难受,想哭,又不能哭,你对我这么好,我害怕!”
小康就是这样一个人,懂事得让人生痛,太有心,你对他好一点,他就会感动得不知所措,然后用十倍的好来还给你。
“傻瓜!”我转过身,也紧紧抱着他,“我喜欢你,才对你好。”
“恩,我知道。”小康晃了一下,“你不知道,你非要推着我上坡,看见你这么吃力,满头是汗,还不让我下来,我心理难受。你在家里从不干活,你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你姐姐都那么疼你,我却让你推着我上坡……我,我连看你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你呀!”我又在小康的脖子上咬了一口,“笨,你以为我真对你好呀,我是怕你脚脱位了,走路会更严重,严重了就不能上学,不能上学就会耽搁课程,耽搁了课程学习就会不好,学习不好你爸爸就不会同意你上学,你不上学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见不到你,我怎么做你的人呢?……你知道吗,那天上学,你妈妈拉着你,要你在家歇着时,我害怕的要命,害怕你又从此不再上学了,我就对自己说,就是累死也要把你推到学校……”
“涛子!”
小康用手捂着我的脸,把嘴唇靠过来,吻着我的脸颊,他的嘴唇抖得厉害,抽了一下鼻子,在努力地压制自己的情绪,不想让眼泪掉下来,他是个不哭的好男孩,最多只是抽抽鼻子,哽咽几声,或红几下眼圈。
但这次,他没能抑制住,眼泪覆盖了他的脸庞,贴在我脸上,冰凉冰凉的。
“你看你,流这么泪,满脸都是,看你怎么回教室。”
我捧着他的脸,用嘴唇吻着他脸上的泪水。小康抱紧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偶尔还抖那么一两下……
我和小康如此亲密的关系,袁玉也似乎有所察觉。
但那个时候,小,还不懂,他只是纳闷,经常在被窝里问我。
“喂,我说林涛,初一那个叫鲍小康的,怎么对你那么好呀,大清早还给你送洗脸水来,真是活见鬼了。”
“怎么?不服呀?”我没好气地抢白他。
“给我分点就服。”
“去死吧你。”我对准袁玉的屁股就是一脚。
二十
我没转成学。
时间仓促,各种手续的办理少说也要半个月,因寒假,县城XX中学的老师基本走了,姐夫再有钱也难为无米之炊。
我的成绩确实退步了不少,收到成绩单的那天,父亲暴跳如雷,二话不说亲自去了趟学校。
班主任在镇上住,他连忙宽慰怒气冲冲的父亲:“意外,绝对是意外,再好的马也会偶失前蹄。我敢保证,林涛下学期一定迎头赶上。”
班主任喜欢我,他当然不希望我转学。当然,他并不知道我学习退步的真正原因,除了我,没人知道。
不希望我转学的除了班主任,还有一个人,他就是小康。
我姐夫从我家准备和父亲及三姐去县城的那天,小康一直在我门口外的田埂上来回走动,还时不时往我家瞅。
随着发动机马达声的响起,望着渐渐远去的汽车,小康迅速从田垄跑到马路,抓住我奶奶的手,急切地问:“大奶奶,涛子,他,他要转学吗?”
奶奶点了点头。
小康拿着舀水盆的手微微一抖,忧郁的眼神除了痛苦,别无其他。
我不敢出去,我害怕面对小康的目光,我躲在房间,双手合一祈祷:千万别转学,千万别转。我甚至祈祷姐夫的汽车突然中途跑锚,走不了,或者滚到了哪个山坡……天呀,我使劲捶打着自己的脑袋:车上装的可是我姐夫和父亲呀。
晚上,我胡乱拔了几口饭,回屋睡觉。我没力气吃饭,也没胃口,一想到转学之事,难受,特难受。
躺下没几分钟,我就听到一阵敲玻璃窗的声音。
“涛……涛子哥哥。”
走出去一看,是小三。
“小三。”我抱起小三,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我喜欢小三,他和小康长得太像了,有时,甚至把他看成小康的化身,看见他,就仿佛看见了小康。
小三搂着我脖子,在我脸上反亲着,“哥……哥哥他不吃饭,在……在家里哭。”
“爸爸打哥哥了?”
小三摇了摇头。
“爸爸和妈妈打架了?”
小三还是摇了摇头。
我抱着小三一路狂奔到小康家。
鲍叔叔、风秀婶还有二妹正在桌上吃饭。我一进屋就气喘吁吁地问:“小康生病了?”
“生病了?”鲍叔叔纳闷地放下筷子,“这小子,生病了也不吱个声。”
风秀婶瞪了鲍叔叔一眼,接过话说:“自己儿子也不关心,想要他死呀。今天在池塘放水,吹了冷风,回到家脸色就不对,八成是病了。”说完,他们俩跑去了小康的屋。
我拉了拉二妹的袖子,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二妹撇了撇嘴:“我也不清楚,他吃饭,吃着吃着眼泪就往下,把碗快一扔,便回屋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