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祖咬着牙拥紧了被褥下小小一团的儿子,挨过这一波,苏铎抓住父亲的手:“爸爸
,我觉得好累好累啊,好像睡,可是,我害怕,我怕我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不会的,不会的!”
“别傻站着了,来,喝杯冰水解解暑。”郑佩仪从厨房端出两杯饮料,短短的几步让
她走了一个世纪般漫长,玻璃与托盘撞击的声音清脆入耳,尽管她扣住盘沿的手已经
用力到泛白。
“我来吧,妈妈。”两个人对坐在沙发上,郑佩仪捏紧自己的杯,透过杯壁,两眼盯
紧了苏韶渐渐扬起的脖子,晶莹清凉的饮料点点倾入。
突然,苏韶放开杯子,手摇动着杯里打着旋的液体,微垂的眼底装到满溢是无限寂寞
的笑意,轻轻翕动的睫毛已经沉重的卷不起仿佛沉积千载深邃的孤独与哀伤,然而,
性感的薄唇,翘起的唇角,带着笑容,如捆绑鸢骨的丝线,成为渐去渐远的身上唯一
明晰的真实,“妈妈。”
世上最亲切深情的称谓此刻却已如地狱的咒唤,郑佩仪一声尖叫,“不要,不要,不
是我,我不是……”优雅的女性崩溃一般蜷缩到地上,手狂乱的推拒着空气,魔鬼啊
,你其实就在每一个人心里。
有点好笑的伸手欲扶起这个自己称呼了十年的母亲,然而,她那仿佛见鬼的嘶呖,让
他又重新坐回沙发,“用毒可不行啊,母亲!”“劲哥,出了什么事?”
“坤,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动用什么关系,一定要找到郑佩仪这个女人,控制她!
要快,记住,要快!!晚了,恐怕韶就有危险了。”
“劲哥?”
“雀凤,你负责医院那边,看好苏家的人,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没有我的同意,医
院任何人不得行动。”
“是,我知道了,劲哥。”
“天,”狠狠的给了自己一下,江劲咬着牙,“我不该放他走的,我只是想让他自己
弄明白,可现在,如果……不,我已经让他出了一次事,绝对不能有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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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毒可是会破坏这个身体的,”清幽的语气,仿佛正在讨论的不过是天气情况这样
轻松的话题,苏韶伸一根手指搅动着面前依然清澈冰爽的饮料,“尤其是饮料,很快
就会到达肾脏,若是连这个肾都坏掉了,就没有人能救小铎了啊。”
是啊,那个唯一用全部心意爱着他,依赖他的弟弟,“告诉我吧,小铎怎么了?”
郑佩仪从未见过这样沉稳、男性,几乎要压迫过来的苏韶,再不是那小心翼翼,低眉
顺目,羊羔般软弱顺从的男孩,她仿佛被锁紧的喉口发不出一个音节。
“不是请了最好的医生,用了最好的药,最先进的疗法吗?还是无法挽回?母亲,人
一生下来就被钉在了那条只属于他的冰冷无情的命运上,是不是?”突然想起那个在
遥远的时空,如水夜晚,被养父暴力后倒地不起的妈妈,总是分外温柔的妈妈,也曾
经那么无奈,那么凄凉的低诉:命运,在他面前,我们永远是输家。
被冰水浸到微痛的手指,静静抽出来,放到唇边,就要放入口里的刹那,本已瘫软在
地的女人却低吼一声扑了上来,打掉苏韶眼看就要吸到的手指,又顺手一个耳光扇上
那缺乏血色的脸颊。
“不!!不准喝!”陷入疯狂的女人,猛然抽出早已准备好的木棒,迎头就抽在苏韶
肩上,“杀了你,要杀了你!”坚硬的木棒雨点般落在苏韶全身。
而早先连站立都双腿打颤的苏韶,其实根本就一丝还手之力也没有,然而在不断的棒
击之下,他却执拗的紧紧护着自己的腰部,“不要……啊……不要伤到,腰啊!”
剧烈喘息,疯狂动作的女人,扭曲的尖叫着:“啊!!杀了你,杀了你!!”腕粗的
硬木用足了劲豁然击在苏韶的腿骨上,沉闷的断骨声伴着苏韶无法控制的嘶叫,却仿
佛突然振奋了女人的神经,重击一下跟着一下,腿骨,腕骨,左臂,苏韶犹如炼狱中
的挣扎的罪灵,血肉模糊,声嘶力竭。
再也握不住重棒,郑佩仪连同自己一起摔倒在地上,剧烈抖动的身体,咔咔做响的喉
骨,一向优雅的女性灵魂已经被暴力狠狠攒紧,她从迷乱中渐渐抽出的意识使她看到
了地上的那团尚在起伏的血肉。
被血染到黑红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型,头发粘腻在一起,被血块粘附在脸上,一边眼
睛已经肿到无法挣开,断骨处以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嗓子里只剩下嘶嘶声。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女人终于意识到她做了什么,惊恐的睁大的眼睛满是血丝
,摊在地上的脚慌乱的往后蹬挪:“不,不,不是我!我没有,不,不!”
“不要怕,妈妈,”勉强集聚起一点力量,苏韶努力压下全身非人的剧痛,“傻妈妈
,这样要被控谋杀的。”
“不!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
“不要怕,”气若游丝的声音,却奇异的带着安定的作用,“不需要您杀人,先把器
官捐献协议给……咳咳……”好痛,仿佛全身的骨头都碎了,这句身体已经不行了吧
。
已经失去自控的郑佩仪,只有茫然的按照唯一能听到的声音行事,边哭边爬到柜边,
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器官捐献书,隔着两米的距离扔到苏韶面前,然后就只有靠在桌
脚抽气。
从身下抽出被压着的右手,苏韶艰难的向前爬行,每挪一寸就仿佛在他身上又多扎一
刀。眼睛被血液和冷汗扎到睁不开,只好拼命的眨眼,总算找到签名处。
他的身体,苏韶笑了,这具皮囊啊,仿佛注定成为他的梦魇,一次次的奉献,总以为
看到希望,原来只不过是一场笑话,惊醒之后,他--依然在原地。
抢过脆弱的纸张,郑佩仪像抱着生命一样抱着身系两条生命的一纸协议,好了,好了
,这回小铎有救了,只要苏韶一死,他的肾脏马上就会移植给小铎,她的儿子就有救
了。
杀了他,现在,只需要杀了他。
“爸爸,能问你个问题吗?”
帮儿子轻轻温暖因输液而冰凉的手臂,“可以啊。”
“如果我死了,好好照顾哥哥好吗?”
按摩揉搓的手一僵,苏彭祖不由自主的避开儿子清澈渴望的眼睛,天,叫他如何回答
。
苏铎拉着爸爸的手,望向天花板的眼睛是少见的深沉与难以掩饰的羞愧,出口的话带
着坚定,在这具病弱身躯上从未出现的坚定:“我能活下来是因为哥哥啊,那么健康
,能跑能跳的哥哥,为了我,捐出了他的肾,我终于可以活下来了,还有了天神一样
护卫着我的哥哥,我好开心,爸爸,我在那之前从未如此开心。”
“小铎……”
“听我说,爸爸,”晶莹的泪珠不可抑制的滑落眼角,“可是,我也是自私的,我知
道因为我哥哥收了太多太多委屈,哥哥不来看我,不是因为他要工作挣钱,是因为他
把自己卖了,是不是?”
“你怎么……”
“我听到每个月都会来的那医疗报告的那个人说的啊,他还说哥哥是个鸭呢,”压下
常串的哽咽,“我就问护士小姐什么是鸭啊,我就知道了。可是,我好自私,我为了
自己都没说出来,都没有,这么多年都没有为哥哥做什么啊。”
“不要说了,小铎!”
“不,爸爸,我要说!我这回恐怕真的是要死了啊,”纤细的手指直抠到床垫里去,
然而,他知道这一刻他必须说下去:“如果第一次,爸爸选择了小铎,这一次……这
一次,求爸爸……选择哥哥吧!小铎,很想看到哥哥,笑着快乐的生活下去啊!”
无法说出任何言语,无法做出任何回应,苏彭祖被抽掉了灵魂一般,天啊,他的儿子
,两个都是。为什么总要残忍的做出抉择?!要他放掉谁,放掉谁才可以不需要被杀
死一样的痛苦?!
不!猛烈弹跳而起,苏彭祖疯了一样的冲出了病房,不,佩仪,我不能让你杀死韶,
那也是我的儿子啊!“有刀吗,妈妈?”
“你,你想干什么?”
边咳边喘,意识也渐渐的模糊起来,现在的他还能干什么?“不是需要死了才可以捐
献器官吗?也不想让妈妈被控谋杀,所以,我自己来吧。”
郑佩仪突然犹豫了,躺在地上的这个也算是她的儿子,对这个“儿子”,她真的想过
要爱的,然而,自从得知他是自己丈夫和别的女人的孩子,被欺骗而同意领养的她就
再也无法分出半点爱意,他的乖巧,他的付出,他的一切,都成了扎在她心灵深处最
无法容忍的芥蒂,看一次便多恨一分。
可是,抛开这些,她从未心软吗?譬如此刻,她真的可以杀死他?曾经在雨夜整夜为
她按摩酸痛关节,曾经为她生日学做菜而把自己狠狠烫伤,曾经为保护小铎被打到浑
身青肿,曾经发着高烧坚持工作,在破产打击下唯一坚持信心的只不过一副细弱肩膀
少年,她,可以杀死他吗?
“把刀给我吧,失血会对,咳咳,对内脏造成伤害的。”
在时间的底线,请让我亲手结束。
啊,看到了,是这把啊,名贵的日本寿丝刀,还记得那是他用第一次打工赚的工钱买
给爸爸的生日礼物,最喜欢慢条斯理包弄寿丝的爸爸。薄而锋利的刀刃,可以把鲑鱼
切出美丽的薄片,纯熟的手工打造,还刻有制作师的印号,在最困难的时候爸爸都没
舍得把它拿出去卖啊。
现在,温润的刀把就要握在自己的手中,仿佛老朋友的相会,很温暖啊,当它微凉的
刃口贴上自己温热的动脉,该是多么--轻松,停止了疲惫的追寻,他的人生终于迎来
了最坦白的答案,没有任何人再需要,当他永不磨灭的深紫爱情跌落,当妈妈微笑着
用死亡相邀,他已无处可去,无处可逃,亦,不需再逃,因,他的终点--到了。
“给我吧。”
戏剧,落幕。
“不准给他!!”一声暴喝,门被大力的撞开,闯进来的男人烈火一样伫立在光源处
,怒发冲冠,目眦尽裂。
被吓到的郑佩仪突然翻转了刀的方向,一把比住了苏韶的脖子,“站住,不,不要过
来!!”
“SHIT,你不要乱来!”
紧跟其后的名坤立马准备冲上去拦住一向暴龙般冲动的老大,然而,江劲除了暴怒的
咒骂满口,居然真的一步也没有迈出。
而郑佩仪已经完全失了魂,手上的刀哆嗦着在苏韶脖子上划下了多道红痕,艳丽的血
滴顺着雪白的刀刃滑落。
“不要过来,都不要过来,我,我会杀了他的。”双目失焦的女人已经不知道是在对
着谁吼叫。
“不要怕,咳咳,妈妈,不要怕。”微弱的声音安抚着挟持自己的母亲,那双一向春
水漾漾桃意缭绕的眸子,此刻却分为幽森,那种比夜空还有寂寥、遥远的浓烈深黑,
执著的盯着眼前怒火燃烧的人,他,还是来了。
“韶,你……”天哪,这个人,昨晚还被自己小心爱着的人,现在居然浑身浴血的倒
在地上。
“劲。”满足的叹息,破损的唇角努力的笑着。
“你这家伙,混帐!”江劲从兜里抓出已经被他揉到破烂的纸条,“混帐!你这说的
什么屁话!啊?什么叫你已毫无牵挂,什么叫请我一个人幸福,什么叫……妈的!”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说不下去了,嗓子里仿佛堵着石头,突然大喊一声:“女人,给我
放下刀!!”
还是那个熟悉的江劲,圆睁的眼睛,可以在他身上点火的眼睛;肆意混乱的黑发,独
一无二绝对骄傲的发啊,已经刻入血肉骨髓,和灵魂狠狠纠缠的人--苏韶张开嘴,并
没有发声,只是用口形一字一字的说出:
我、爱、你,江、劲。
随之一笑,宛如漫山被风席卷的桃瓣,那么绚烂,却是赴死,美好的颈项势不可挡的
向刀刃沉下。
“不!!”惊觉苏韶意图的江劲,仿佛一瞬间被抽空了心肺,嘶吼一声箭一般的扑了
过去,不啊,不要!!
瞬间,浓热粘稠的血液顺着刀锋喷溅而出,苏韶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呆呆的盯着颈
下麦色的手掌,曾经爱抚,曾经钳制的难以逃脱的手掌正有力的包裹在厉刃之上,血
液的腥味直冲鼻端,寿丝刀,可以轻易断骨的寿丝刀啊。
“为,什么……”
尽管手上疼到抽筋,江劲还是用另一手轻轻揽上苏韶差点割断的细颈,宽厚的手附在
他冰凉的皮肤上,微微颤抖,“你这个,大混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傻到不在乎废了自己的一只手掌,钢铁一样的身体丢脸的颤抖难以自控,为什么?在
擦身的一刻任性的强留,在拥有的最初意外的温柔,俘获了却又纠缠、反复、抛弃、
追寻,仿佛烙印般的霸占不放,为什么?用从不敢想的温柔在他的心点一把火,在最
炙烈的时候丢上一块冰,为什么?
这痛苦,为了什么?
警察和救护车几乎同时赶到,坤和雀凤利索的处理后事,江劲坚持和苏韶上了同一辆
救护车,初步诊断,苏韶左胫骨骨折,左腕严重挫伤,两根肋骨骨裂,其他外伤不等
,更严重的是胸腹旧伤复发,可能引发并发症。
任医生们折腾,痛到极限这身体也开始麻木了,空洞洞睁着眼的苏韶突然勉强开口,
隔着氧气罩,低沉暗哑抛出一句:“为什么?”
拼命忍着手疼的江劲看一眼苏韶,沉着脸并不说话,只是把因路面晃动掉落在担架外
的点滴管重新摆回去。
苏韶勉力侧过头,劲,这沉默太沉重,也太复杂,淡然一笑,疲惫海潮一样翻覆而上
,仅剩的完好的右手抓住小臂上的针头,“唰”的拔出来就丢在了地上。
他已执意结束。
江劲狠狠闭上眼睛又再睁开,隐忍的火气再也压抑不住,单手强按住苏韶出血的手臂
,示意医生重新扎上针头,随后一巴掌甩上了苏韶的脸,哼都没哼一声苏韶终于陷入
寂静的黑暗。
打了人的江劲,狠命的甩着手,把惊呆的医生用目光一个个烧成灰,才从牙缝痛切的
挤出低咒:“他奶奶的,操!”
简直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状况,医护人员手忙脚乱的检查了昏倒的这个,又紧急处理
着火的那个几欲致残的伤口。
“行啦,死不了,都滚远点,让我安静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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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沉沉的,这是梦境吗?身体好奇怪,忽冷忽热,好难受。头疼欲裂,四肢却丝毫动
弹不得,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快让我醒来!
“少爷,小韶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