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曜吃惊地看着奶奶,难道她知道他是……
“你应该还没认识阿宇很久吧?”
纪曜点头。
“阿宇是我们从小看到大的,他父母去世后,我们更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他有什么事
情不会瞒着我们,所以我们都知道他是同性恋的事。”
纪曜讶异地瞪大眼,不会吧?连那位阿鼠什么兔的老奶奶也知道!
纪曜的见鬼表情让年轻奶奶笑了。
“一开始我们也很难接受,毕竟我们活了大半辈子,都没遇过这种事,可是后来我们慢
慢了解阿字对感情的事是多么认真,而且深情,所以我们这群生活中只有八点档的殴巴
桑们就互相督促,利用看八点档和每天下午闲嗑牙的时间去找些有关性倾向的资料。”
纪曜愈听愈惊奇,欧巴桑居然有毅力放弃八点档!天啊,这是他此生中听过最不可思
议的事了。
“我们开始注意新闻杂志、向邻居友人们打听,还去我们从没去过的图书馆。刚开始的
时候真是糗事连连,有人听孙女说图书馆的书不用钱,于是拿了书就走,害得图书馆管
理员在她后面追了老半天,有人带瓜子去嗑得满地都是;更有人为了抽一本书,差点害
整排书柜倒下来。我想那阵子,图书馆的人都被我们这群一窝蜂的欧巴桑吓坏了吧。”
纪曜试着想象一群欧巴桑呼朋引伴,在图书管里横冲直撞……真的满恐怖的。
“然后最后,我们得出结论——”年轻奶奶笑着摇摇头。“阿宇的事根本不顶得大惊小
怪。”
“那你们……就接受了?”
“我们从一开始的讶异排斥到疑惑,然后到自己寻找出答案理解,最后鼓励支持他。说
真的,我们还真有点骄傲呢。”一群年过半百的欧巴桑完全靠自己的努力,敞开心胸摒
弃偏见,这是连年轻人都很难做到的呢。“虽然有些教友们还是不死心地想导正阿宇,
但是我本身也是教友,我想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认真积极地活过生命中的每一天,才
是最难能可贵的。”
年轻奶奶的脸上一直扬着和蔼的微笑。
“你应该知道阿宇选的路不轻松,但你现在还年轻,还有充裕的时间让你仔细思考。你
好好想想,对你自己来说,阿宇到底值不值得?”
什么?!怎么连年轻奶奶都看得出来他有那种“调调”?
他这么懒,喜欢人就已经够他累了,他真的想自扁身价成为丑小象吗?
“不过我可以很确定一点。”
纪曜抬起头看着和蔼的奶奶。
“阿宇绝不会让你受伤。”奶奶的语气很柔,却传递着实实在在的坚定。
纪曜发愣。
“我得走了,阿宇回来麻烦你跟他说一声我来过了。”这应该不算怂恿吧?因为阿宇本
来就不会让喜欢的人受一点委屈,谁敢欺负他喜欢的人,他绝对跟对方拼命。跟他在一
起,奢侈的宠爱可是便宜贱卖呢!再说自家的货不捧,难道去帮别人打广告?他家阿宇
可是物超所值。
呆望着年轻奶奶搭电梯离开,纪曜只是愣愣地站在门口。好一会儿后,他倏地冲回房
子里,两秒不到就抓了钥匙冲出门。
不知道冲出来做什么,不知道冲出来该往哪里去,有点不甘心降级成小丑象,有点生气
他离自己而去,但是,他好想见他啊!
他会去哪里呢?老实说,他真的从来没注意。他的脑中除了装满处心积虑暗算他外,剩
下的一小部分就是每天恍恍惚惚过日。
不管了,先冲再说。
纪曜跑去印象中他曾经去过的地方,好像有广东烧腊店、喷火四川菜、三件一九九、
葱蒜随便拿……纪曜细数他曾经杀价的地方,这样一算,还真不少呢。
对了,先去那家他闲度假日午后的咖啡店吧,因为他们俩闲闲没事坐太久了,以致于店
员忍无可忍地开始赶人。
纪曜往咖啡店跑去,此时,天空滴下细小的雨丝。当他远远看到咖啡店时,他也远远
地认出了那伟岸的背影。
夏宇天打开车门,Adrien坐上计程车,Adrien从降下的窗户对夏宇天伸出手,唇角淡淡
的笑意仍与他的眼神一样从容自然。夏宇天握住了。Adrien的手,就像他每次宠爱地抚
摸他的手指,两人紧勾着对方的手指。
他紧抿的唇与深邃的双眸一样,沉着下隐藏着沉痛。
然后,他们放开了手,夏宇天目送着计程车离去。
天空的雨点犹如纪曜急促的脚步,迅速凝聚成倾盆大雨。
直到计程车后的煞车灯在转弯处消失,夏宇天才收回视线,坐上自己停在路边的车子。
天啊!别走,纪曜在心里惊慌祈求,他跑得快累死了,却还是离他很远,真的很远。
而他的视力比妖怪还好,可以从这条街看到遥远对街的路人脸上的嘴巴是打开还是关起
来。
所以,即使夏宇天与Adrien的凝视缓慢无比,纪曜仍旧离他有百来公尺的距离。
红色的煞车灯在模糊的雨中点亮,在纪曜拼命追赶的时候驶离路边。
别走别走!混蛋醉鬼!不准走!
纪曜在心中仓皇地命令,然而哗啦哗啦的雨声却阻隔了他的叫喊,他拼命地追,却愈
追愈远。
遥远的迷 大雨中,似乎又出现了刺眼的红色车灯,纪曜的腿软了,眼睁睁地看着两
人的距离愈拉愈大,纪曜无力地跌在积水的柏油路中。
纪曜连忿怒紧握双拳的力气都没了,他低着头,喘息不止,胸口好痛、好难过、好不
甘心。
他好像白痴,在大雨中搏命演出追人的戏码。他最恨下雨天出门了,麻烦死了,可是他
现在好狼狈……
“死醉鬼,我讨厌下雨天……夏宇天……统统都讨厌……”
怎么办?他好想在大马路上大哭特哭喔!
纪曜生气地嘟着被压扁的嘴巴,可恶!他真的要哭了。
没留神的时候,头上的雨水好像停了。纪曜愣了下,眼前明明还在下着倾盆大雨、耳
朵收到的声音仍是哗啦哗啦啊,可是怎么没有雨打在身上?
纪曜缓缓抬越头,雨中的夏宇天望着他。
雨水令他的双眼微眯,显得忧郁迷人。大雨湿透了他,但是他不为所动,任濡湿的刘海
滑落一串串晶莹水珠,任透明的雨水顺着他深刻的轮廓缓缓流下。
好酷……纪曜觉得这样的夏宇天真是超酷的!
他手中的伞为纪曜挡住嚣张大雨,他的沉默与纪曜被雨水侵占的瞳眸对望着,大雨
中,两个人凝望着彼此。
客厅里,纪曜身陷软绵绵的沙发垫,两手环抱肥嘟嘟的大型象,眼睛则死瞪着夏宇天
。
夜黑的落地窗外,依然下着倾盆大雨。
夏宇天不安地偷看纪曜一眼,心脏忽地停了一秒。
果然,他在生气。
唉!说个冷笑话吧……虽然气氛已经够冷了。
无计可施的夏宇天如此想着,两人一直没有开口,回到家,用热水冲澡,然后就这样坐
在客厅里。
“你为什么叫夏宇天?”
夏宇天抬头,只见纪曜仍瞪着他,虽然语气平稳,但是跟现在完全搭不上边的问题却
令他愣了下。
“我爸妈取的。”夏宇天乖乖回答,纪曜还是瞪着他不语。
夏宇天认了,全照了,从头讲起。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我只知道我很讨厌这个名字,因为每次下雨的时
候,大家都会皱眉说:我最讨厌下雨天了,麻烦死了!如果只是叫夏宇的话那倒还好,
因为下雨是一种情景,但是下雨天却是一个天气。哪有人把名字取成天气的?怎么会有
人把小孩的名字取为一个天气!他们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夏宇天愈说愈激动,到达
一个顶端后语气却慢慢减弱,往下掉又往下掉,最后成为沮丧。“所以我的幼小心灵就
这样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被嘲笑了国小六年、国中三年,高中、大学还是一样,我发
誓等我成年后我一定要改名,可是我好不容易等到十八岁时,我爸妈却突然发生意外,
我想说不定我的名字有什么重要的涵义吧,后来也就不想改了。”
纪曜仍是瞪着他问道:
“你爸妈……是发生什么意外?”
“失踪。”
纪曜微愣。
“我妈是人类学家,跟我爸到新几内亚去找食人族,听其他说他们突然遇到一条比大腿
还粗两倍的蟒蛇,大家吓得四处窜逃,结果发现少了我爸妈,后来他们回去现场,但什
么发现也没有。这是正常现象,因为蛇吃东西是一整个直接吞下去。”
纪曜听得呆呆地,这真是他听过最奇异的丛林探险了。
“虽然有派搜救队去,但当地人都不敢深入雨林,因为传说有一支会把敌人煮来吃的食
人族住在丛林深处,他们的祖先都告诫他们绝不要踏入丛林。我想我爸妈就算不被蟒蛇
吃掉,也被食人族吃掉了吧。”
夏宇天无奈地摊了摊手,早跟她说不要这么无聊去找什么食人族嘛,现在可真好,找到
了,然后变成他们的晚餐。
“老实说,我很后悔之前没有问清楚我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害他想改又不想改,
一拖再拖,现在都这么老了,还有什么好改的?“不过现在温室效应,所以说不定以后
的人会很感谢下雨天的。”他就会被后世颂扬。
“如果有人发明可以替代石化燃料的无污染能源呢?”纪曜提醒。
夏宇天一愣,叫道:
“对喔!我居然没想到,还是赶快改吧……”
他苦恼地垂下头,悔恨莫名。
“不用改了。”
夏宇天抬眼,纪曜还是瞪着他。
“这名字……还不错。”他应该要说:这名字我喜欢,可是他觉得这样很丢脸。
还不错?他是故意讽刺他吗?可是看起来又不像,现在的小孩真难懂啊。
接下来,又是一片沉默。
纪老大不说话,他哪敢出声?可是这样对望……不,这样被他死瞪着,心里实在很发毛
。
虽然跟纪曜比起来,他是好多了,但跟大部分人比起来,他实在满纯的,然而即使是
这么迟钝的他,都可以依稀感觉出纪曜对他的强烈恨意,可见纪曜的恨有多深。
难不成纪老大要在今晚痛下毒手?天啊!他究竟是惹到他哪里啊?!他又不是蒲大律师,
既然连蒲大牌都还活得好好的,就没有理由让他先一步英年早逝。
不行!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在噩梦中一命归西。
“小纪。”夏宇天严肃紧张地注视着纪曜。
“干嘛?”语气很不好。
夏宇天一吓,别、别动怒啊,他不该以下犯上的,请原谅他的无知吧!
夏宇天正要哈腰赔罪时,纪曜的要求令他张大口傻愣着。
“再耍酷一次。”
“什么?”
“再耍酷一次。”
“吭?”再说一次?
碰!
一声闷响,大飞象学会飞了。原来是纪曜毫不留情地将怀中肥嘟嘟的超重小象往夏宇
天脸上K去,砸得他往后跌个狼狈的四脚朝天。
下一刻,纪曜马上拉起还来不及爬起来的夏宇天,然后大步跨向门口。
“去、去哪?!小纪——”
夏宇天被拉得倒着走,呈现高难度动作。纪曜甩都不甩他的惨叫,硬把他拖出门外。
哗啦哗啦的大雨还是下个不停,啪啦啪啦的脚步溅起泛滥的积水。
纪曜把夏宇天给拖出门,拽下楼,扯入倾盆大雨中。大颗大颗的雨滴在片刻间湿透两
人,两双来不及穿鞋的光脚丫浸在雨水不停落入的积水中。
“再耍酷一次。”
夏宇天难过地眯着眼,眉毛挑得老高,非但一点酷劲也没有,反而像个傻呼呼的二愣子
。
纪曜直直望着他,紧抿着唇,眼神认真。
真的要要酷?至少先让他穿双鞋子吧!光着脚丫只能哼哼哈兮狂耍双截棍,问题是他连
太极拳的一个大西瓜都不会切,只会把自己打得满头包。
“耍……酷?嗯……”夏宇天一脸拙样,努力地绞尽脑汁,从来没有人出过这道难题给
他。
可是,他手边什么材料都没有,该怎么办哪?
“你的丑象不还给你了。”
夏宇天一愣,脸上出现为难的表情。
“啊,怎么这样?”大不了下次去迪士尼乐团再买一只给他嘛,干嘛抢人家的?
“因为你已经有一只新的了。”
“真的?”夏宇天讶异地睁大眼,离他生日还早啊。“在哪?”
“我啊。”语气有点 。
豪雨仍旧哗啦哗啦、滴答滴答地打在夏宇天头上,仿佛把他打成了白痴。
夏宇天张口结舌地呆望着纪曜,两人在雨中对看好一阵子之后,夏宇天才终于将纪曜
的话翻译成自己可以理解的语言。
“强迫推销?”
“不满吗?”语气总得阴沉。
仓皇猛摇头。“没有。”
纪曜瞪着他,赌气似的稍稍偏过头,眼神落在柏油路上流动的雨水。
“不要吗?”有一种嘟着嘴生气的感觉。
可恶的臭醉鬼!他就是要强迫推销,反正不管他接不接受,他的丑小象都不会还他了啦
!
他敢说不要,他就把他的丑象揍成肥猪。
纪曜的心地狠毒,看在夏宇天眼里却完全没这回事。轻蹙的眉宇间敛着气恼,噘着嘴
、噘着他别扭的任性;隐藏在卷俏长睫毛下的眼眸,一定含着想发作又不能的愠怒吧。
此刻,他眼中的纪曜不再是个孩子,而是迷惘于心中莫名其妙的情怀,暴跳如雷的青
涩灵魂。
就像他一样……
他自己制道的迷宫,他总是走不出去。老实说,他真的有点绝望了,或许自己就会这样
下去直到永远吧。
可是一切,都在十二个小时前转变了。
旧情人的突然来访令他惊愕,当他以为自己又要陷入痛苦难解的感情漩涡时,他却理智
清醒地将过去的种种全部结束。
他还是深爱着他的,他依旧令他心痛,但是当他说出“结束”时,他没有不舍;当他放
开他的手时,他不再想挽留,他只是默默地目送他在街角离去,夏宇天对自己深情依旧
的潇洒释怀感到无法理解。
然后,正当他准备好好思考一番揪出答案时,纪曜的出现强行终止了他的思绪。
直到现在,眼前的纪曜令他恍然。
长睫毛上缀满了晶莹的水珠,白皙的肌肤被雨水洗刷得更冰雪透明,细致的脸蛋好似一
颗甜美成熟的红苹果,看起来真的……真的……好好吃喔!
他受够了年轻人,所以他不想喜欢小纪,也不要喜欢小纪,但是喜欢的心情怎是大脑可
以操控的呢?他现在还不确定小纪对他来说,有没有到达喜欢的地步,但不可否认的,
他能如此彻底地放手,如此潇洒地挥去一切,全是在小纪介入他的生活之后。
他惟一能确定的是,小纪的存在已经成为他心中重要的一部分了,而且他看起来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