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线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看起来像张明信片一样美。
餐馆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看到他们走进来,很热情的招呼:「阿因,带朋友来吃饭?」原来是熟人。
傅家宝发现他眼睛很快的溜过曾因握住他的手,但老板神情却是没动,还是笑嘻嘻的:「今天吃什么?」
曾因笑的如沐春风:「老样子,什么新鲜上什么。」
「朋友呢?」
「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还用问他?」
「也是,不可能比你还挑食。」
曾因一点不觉得被冒犯,袖着手笑。
老板对傅家宝说:「真的,全英国只有我一个人能伺候得了他,没有我他早饿死了。」
曾因给他一个白眼:「谢谢你,快去做菜。」
拖着傅家宝坐下来。
傅家宝说:「阿因……」
刚说了两个字,曾因把食指伸到他唇上,比了个闭嘴的手势:「什么也不准说,除非我开头。」
非常霸王的条款,但傅家宝无条件接受:「好。」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了解曾因,但他清楚只有这样才能获准接近他。说实话,傅家宝想过无数次可怕的见面,现在的状况其实已经喜出望外。
看傅家宝这么温顺,曾因大为满意,笑嘻嘻的盯着傅家宝看。
傅家宝不敢说话。曾因也不说话,只是看,只是笑。
傅家宝觉得背上都是冷汗,动也不敢动,胖老板总算端着大托盘送上他们的菜,谢天谢地,傅家宝觉得仿佛救了他一命似的。
那菜好吃的简直不像在英国,怪不得胖老板夸海口能伺候曾因的胃口,几味小菜做的非常可口,还有一大水晶盆的鸭子馄饨,又鲜又香。
曾因说:「老陈,这馄饨是怎么回事?」
「你有朋友来,也不能太小气,总得给人吃点好的。」
曾因啼笑皆非:「好吧,谢谢你。」
傅家宝也抬头笑着致谢,老陈拍拍傅家宝的肩:「多吃点,可怜瘦的这样。」
曾因受不了,赶他走:「说的什么话,回你的厨房去,我突然想吃桂花糖藕。」
老陈差点没跳起来:「什么?这个时候?糯米得泡十二个小时,我给你做一碗杏仁豆腐好了。」
「也好。」总算把老陈打发走了。
曾因解释:「老陈的父亲当初是从我姨妈家出来的,忠心耿耿,直到现在,还每年节日回来看看,送一车东西,以前最喜欢吃中秋他们家送来的月饼,端午的粽子也很不错,尤其豆沙红枣的格外好吃。我们兄弟到英国都在这里落脚。」
傅家宝有很多话想要问他,这些年他在哪里,在做什么,而尤其想问的是,这么些年过去,他真能分清前世的小宝和现在的小宝?
但现在曾因既然不愿意他问,那么他就不能问。
傅家宝只得埋头苦吃,吃了许多,老陈的手艺没得说。
他发现美食当前,曾因依然吃的不多,大部分时候托着腮笑吟吟的看着他,看得出心情是好的。
他们走的时候,老陈追上来,塞过来一个食品盒,曾因接过来看一看,顺手交给小宝:「老陈,我不要吃炸的,油腻。」
老陈白他一眼:「别自作多情,哪里是给你的,给这位小朋友,可怜被你欺负的这么瘦,多吃点。」
傅家宝笑:「是是是。」
是一盒香芋卷酥,炸的金黄,外面香脆里面紫色的香芋馅香甜细腻,曾因只吃了一个,他取笑傅家宝:「你还真是人见人爱,老陈一见你就打抱不平了。」
一边指挥傅家宝开车,开到一处大房子前停下。
曾因开了车门下去,傅家宝坐在驾驶坐不动,曾因没听到动静,转身看他:「怎么?等着我给你开车门?」
傅家宝说:「我应该下车吗?」不是不委屈的。
可惜曾因铁石心肠:「对。」
傅家宝连僵持都不敢,乖乖下车来。
房子旁边是湖泊,一片蓝色,曾因说:「这片湖的名字叫『往事』。」
他带着傅家宝穿过草地,开门进去。房子很大,装修的很精致,门厅的条桌上摆着一盆兰花,略有微香。
曾因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来对站在门口的傅家宝说:「你怎么搞的?木头人一样,傻站着做什么。」
傅家宝说:「阿因,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曾因惊讶:「那你到英国来做什么的?」
「找你。」
曾因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是吃惊于傅家宝来找他抑或是吃惊于他的直接。
他低下头想一想,傅家宝尤其喜欢他低头的姿势,略婉转,十分动人。
曾因总算把头抬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什么都可以。」
「不,我现在不知道。」
傅家宝说:「我知道怎么说。」
「不行,你答应我的。」
傅家宝泄气:「好。」
他只得说:「我先回旅馆去。」
「你开我的车去,退房,把行李取过来。」
「啊?」
「啊什么,快去。」
傅家宝只得照办,不过的确也高兴。
傅家宝提着行李回来,曾因正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热茶,开了音乐在听。听到傅家宝的脚步,头也不抬的说:「楼上五间卧室,除了第一间你都可以用。」
这房子的装修是维多利亚风格,十分豪华,傅家宝把行李丢进卧室,下楼来坐到曾因身边,曾因递给他一杯茶,说:「你这些年好吗?」
「不太好。」傅家宝实话实说。
曾因沉吟了一下,说:「小宝,坦白说,我看到你很高兴,虽然我到现在还是觉得你已经不是我的小宝了,但的确很高兴,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傅家宝说:「我不明白,既然以前已经过去了,那么到底还有什么关系?」
曾因笑:「在我心里没有过去,你和以前不一样的时候,我会很困惑,会觉得别扭,我老忘不了以前。」
「既然以前并不愉快,你为什么不肯往前看?」
曾因讶异:「不愉快?谁说不愉快?那时候简直比神仙日子还好,那些神仙!嘿,差远了。」
「那为什么会……?」傅家宝想起他这几年常常做的那个梦,他的胸口一个血淋淋的大洞,怎么会是愉快的。
曾因说:「来,告诉我,谢久都说了我什么坏话。」
「他什么也没说。」
「怎么可能,他恨不得扒了我的皮吃了我的肉。」
傅家宝笑起来:「或许是,但你不了解他,他总是说,要说什么就当面对质,在别人背后说算什么。」
曾因悻悻:「真讨厌。」
「不过,」傅家宝说:「就算你们恩怨比天还大,我仍不信你会利用我来对付谢久。」
「哦?」曾因想不到他会突然说这个,不由说:「为什么。」
傅家宝炯炯的目光直看进他心里:「对你来说,小宝总比谢久要紧。」
曾因一时作不得声。
虽然仍是固执的认为这个小宝已经不是他的小宝了,心中却似乎有暖流流过,不管如何,小宝对他总是好的。
这么任性的扔下他就走,小宝却仍是爱护他。
和以前其实是一样的。回想起来,从头到尾都是他在任性,小宝节节退让,十分容忍他。
曾因一时忍不住说出真心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当时若是不走对不起小宝,走了其实又对不起你,可是小宝已经不在了,我怎么能对不起他?所以还是走了。」
这话混乱无比,可是傅家宝却听明白了:「为什么非要把我分成两个人。」
曾因坚持:「本来就是两个人。」
傅家宝气结:「你简直是自讨苦吃。」
曾因咬牙:「我乐意!」
「那我呢?」傅家宝逼问他:「我为什么要陪着你苦恼。」
曾因一点也不示弱:「那也是你乐意!」
傅家宝一时都怔住了,然后突然笑起来:「是是是,是我乐意,随你爱来就来,爱走就走,屁都不敢放一个,几年来上天入地的满世界找你,好容易找到了也不过是这样子,是不是我现在死了,对以前的小宝就公平了?」
对曾因那么能容忍都拂袖而去。
不过也只是上楼。
长途旅行那么疲倦,只是骤见曾因,一时精神振奋而已,此时回到卧室,不由觉得身心俱疲,只打算先洗个澡睡一觉再说。人疲倦的时候,忍耐力最差,而和曾因在一起,非得特别能忍才行。
这样不欢而散,只怕还有硬仗要打,不先睡一觉哪有精力应战?不过也好笑,明明这么深爱他,倒想的这样。只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深爱,当初伤心个一年半载也就算了,何必这么苦苦追寻。
所以忍让又何妨,比见不到人好。
傅家宝觉得总算平静下来了。
洗完了只围着一块浴巾走出来,却见曾因坐在他的床上望着他,傅家宝始料不及,想穿上浴袍已经来不及,曾因已经看见:「你身上这是怎么回事?」
傅家宝胸前从肩略下一点到腰间一条狰狞的伤疤斜斜划过,十分可怕,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可见当初惨烈。
他只得说:「有次和一只蝎子精动手,一不小心……」
「真的?」
傅家宝心虚。
曾因说:「你别哄我,我早知道你出手谨慎,没有九分把握不会动,小伤或许有,这样的也会一不小心?」
傅家宝见瞒不过,只得说:「一直找不到你,有一阵特别心灰意冷,不由得乱来,不过也就是快死了,才知道还是不能死,没找回你总是不甘心的。」
曾因抿着嘴一言不发,只是走过来,小心的抚摸他的伤痕,却被傅家宝抓住手腕:「不要摸。」
曾因不解。
傅家宝别过脸去,说:「我想了你很久了。」
曾因视线往下一扫,噗嗤一声笑出来。傅家宝甩开他的手:「笑什么,出去出去,我要睡一会。」
「你这样能睡着?」
傅家宝推他:「拜托你先出去。」
「其实我陪你睡也可以。」
「不行,这样算什么?」
「这么迂腐?我们也不是没做过。」
傅家宝真是怕了他:「行行好,放过我,你就出去吧。」
倒也好,这么一闹,两人倒是就把楼下那场不愉快的谈话丢到脑后了。
傅家宝畅快的睡了一觉,没有做梦,所以神清气爽。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里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朦胧的光线,他翻一个身,却碰到曾因。
的确是曾因,睡在他的身边,被他轻轻一碰,动了一动,脸更深的埋进枕头里。
傅家宝怕他透不过气来,轻轻给拉开。
曾因如那时候一样随着他的手势侧过脸来。
傅家宝借着朦胧的光线凝视他,不太清晰,但可见他微微上翘的嘴角,不笑都像是在笑一般,叫人爱煞。
傅家宝清楚的知道,自己深爱他,不可自拔。
他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好一会,悄悄起身下床去,留他继续睡。
他不知道曾因怎么会跑来睡到他的床上,但也无意间,随便他想怎么样。这会他睡足了,精神极好,怎么样都能忍耐住。
下楼到厨房去找东西吃,厨房里留着灯,桌子上放着一盘鲑鱼松饭,盘子下压着一张字条,简单一句话:「自己放进微波炉热热。」
傅家宝笑,毫不客气热了来吃。
这应该不是曾因的手艺,这只狐狸从来不进厨房,自己都能把自己饿死,哪里端得出这么好吃的东西来。傅家宝快要吃完的时候,曾因踢踢踏踏的走进厨房,他看起来有一点睡足了的萎靡,满足的打呵欠,一手搭在他肩上,说:「喂喂,你怎么吃完了,也没替我留一点。」
「总共就这么一盘,怎么留?我以为这是给我留的。」
曾因坐下来,把下巴搁在桌子上,像一只懒猫:「我也饿了。」
傅家宝站起来:「我找找能给你做什么。」
他在冰箱里找到一盆牛肉清汤和细面,捧出来:「清汤牛肉面如何?」
他知道曾因的喜好,面要细,汤要宽,正在火前忙碌,身后的曾因说:「我在你身边睡的很好。」
傅家宝没有回头。
曾因接着说:「你别以为我就过了多好的日子,这几年我常常睡不好。刚才我睡了一下又睡不着,不知怎么回事就睡到你身边去了,果然睡得很好。」
傅家宝把面端给他,曾因仰起头说:「所以,不要逼我,等我再想一想。」
傅家宝终于没忍住摸摸他的脸:「好,你别担心,我等着你。」
第十章
接下来他们天天往外跑,到处观光,简直像一对情侣。曾因的车是一辆平治G型吉普,钥匙丢给傅家宝,他那么懒,乐得有人服侍。
英国的湖区春季是最美好的季节,湖边的小旅馆雅致大方,他们一住多日,白天在湖边散步,坐在树林里吃芝士热狗,晚上开一瓶白酒聊天,然后互道晚安回房睡觉。
傅家宝偶尔会想:其实这样过一辈子,虽有遗憾,倒也不妨。
但夜深人静的时候,却还是难免渴望。
表面十分平和,但傅家宝在等着曾因作出决定。
真滑稽,他为着前世的自己不要现在的自己,总不见得自己有本事穿越到当年去,而且回去又有什么用?
实在没办法。
他们终于离开湖区往前走,曾因说:「今天我要去见一个朋友,一起去吗?」
「这里我人生地不熟,你难道想丢下我?」
「那就好,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要和他打起来。」
「为什么?」
「他是吸血鬼,我记得你们傅家一向要收吸血鬼的。」
傅家宝连忙说:「没有钱拿我不会出手,除非十恶不赦。」
「这个你放心。」
曾因指挥他往左开,车子渐渐爬上山去,山顶是一座小小的城堡,傅家宝莞尔,吸血鬼果然都住在城堡里。
城堡并不阴森,在暮春的阳光下看起来甚至有点古老的华丽,门口开着大蓬的白花,花瓣如丝绒一般。
他们车驶近,城堡的门缓缓开启,傅家宝开进去,穿过一段绿树成荫的碎石路,就是台阶,他停下来。
已经有人迎了出来。
出乎意料的竟然是一个东方人,单薄,秀气,脸色雪白,曾因跳下车,问他:「德拉克呢?」
然后给他们介绍。
原来这人并不是那个吸血鬼,他说他是管家,曾因叫他小赵。
小赵说:「天还没黑,伯爵不方便出来,叫我出来接你们。」
他们尾随小赵进去。
城堡里十分华丽,餐桌上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瓷餐具,描着金边和玫瑰,高脚杯子里装着红酒,小赵说:「伯爵很快下来。」一边亲自端上热茶。
曾因嘀咕:「见我还摆排场。」
傅家宝不说话,只管东张西望。
然后看到有人从楼梯上走下来。一看就知道是他了,身材高大,斯文英俊,毫无血色,一过来就紧紧拥抱曾因:「曾,真高兴你来看我。」
曾因给他一拳:「喂,我十年八年才来一次,竟然给我摆架子。」
德拉克伯爵说:「你来得太突然,我找不到可以穿的衣服,所以才下来迟了。」他实在很有英国贵族的味道,虽然看到曾因很高兴,动作和语调仍然很克制。
但他转过身看到傅家宝的时候,饶是克制也不由的提高了声音:「这不是小宝吗?你找到他了。」
傅家宝吃一惊,原来这吸血鬼也认得他。看来除了自己,再没有人不认得前世的小宝了。
曾因犹豫的说了一句:「也不算。」
没想到曾因对他这么坦诚,看来交情不浅。
德拉克伯爵也很惊异:「怎么回事?」
「有空讲给你听。」然后立刻转开话头:「把你领地上着名的牧人馅饼和罗勒香烤羊肉端上来,我们都饿了。」
傅家宝保持沉默。
晚餐很丰盛,而且他还看出这位管家和伯爵的关系并非那么简单。
只是傅家宝没兴趣打听别人的事。
他只是觉得很疲倦,曾因给了他一杯酒,不知道是哪里的名酿,入口缎子般滑,有杏子的香味。
不过他怎么会一杯果酒就喝醉?
但的确很疲倦,差点撑不到下席。曾因本来和德拉克伯爵聊的开心,一眼看到他,关心的问:「累了?我叫小赵带你去休息。」
傅家宝随着小赵上楼,几乎一头栽在床上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