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克伯爵抬头看一看楼上:「怎么了?」
「要你帮个忙。」
「荣幸之至,听到你说出帮忙这个字,我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曾因温和的说:「不要辜负小赵,这么些年,也只得他陪你。」
「没有人比得上你。」
曾因摇头:「公平一点,我们一直是朋友。」
德拉克伯爵凝视他一阵子,点头:「对,我们是朋友。」
曾因一直知道,只是从来避开,幸好德拉克想得开,两人照样做朋友。此刻德拉克伯爵问他:「要我做什么?」
「你们家族家传的本领。」
德拉克伯爵心中一动:「难道小宝……」
「是,但他并非完全不记得,他记得很多,除了我。」
那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不由露出一点同情来:「既然如此,你何不放手。」
「我试过,我们分开也有几年了,但他找来的时候,我发觉我没办法放手,所以我想让他记起来,到时候或许他会放手,我也心安一点,只要他记得了,我就放心让跟他选择。」
德拉克伯爵沉吟。
曾因说:「我的确不希望他记得,甚至有时候觉得宁愿分开也比他记得好,但他不记得我却没办法安心和他一起,我想了好几天了,才带他来。不管如何,要一个结果好了。」
德拉克伯爵有点忿忿:「他到底哪里好?值得你这样。」
曾因按住他的手:「德拉克,不要这样。」
德拉克深深吸一口气,说:「曾,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
「谢谢你。」
傅家宝几乎是一沾床就睡熟了,渐渐的沉入一种奇特的黑暗里去,他听到一个声音,很轻很悦耳,对他说:「小宝,往前走,往前走。」
他什么也看不到,犹豫了一下,终于往前走。
路很平坦,渐渐的听到了水声,傅家宝不由停下来,那悦耳的声音说:「小宝,继续走,快要到了。」
很奇怪,他觉得身不由己,虽然忐忑,却不由自主的跟着那声音往前走。
然后傅家宝看到了一条壮观的瀑布,水声很大,但水声里夹杂着隐约的金属争鸣之音,傅家宝踏前两步,豁然开朗。
两条人影在瀑布前争斗,手中并无武器,但却时时有金属碰击的声音,不时激起巨大的水花,显然正斗在酣处。
他看得出这两人是以气相斗,而且都修为不浅,所以虽然没有武器,却又铿锵之声。
傅家宝疑心:「这是谁?」
那个悦耳的声音仿佛消失了般并未回答。
傅家宝心中突然觉得慌张,忍不住说:「我要回去,带我回去。」
仍是一片寂静,那两人也丝毫没有发现有旁观者。
正在此时,突然有人凌空而来,踏在水上,大声说:「大哥,阿因,你们干什么?」
声音耳熟无比,傅家宝震惊,那人浓眉大眼,赫然便是自己。
到了此时,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可是哪有这么真实的梦?仿佛穿越时间隧道。
他稍微走神的一瞬,对面争斗的人已经停了下来,此刻才看的清楚,是谢久和曾因。
曾因穿白衣,脸色比衣服还要白,他的眼中充满恨意。
而谢久,一张脸冷的冰一般,蒙着一层青气,他对刚才凌空而来的傅家宝厉声道:「小宝,回去!」
非常严厉,完全不是旁观的傅家宝这些年来所熟悉的谢久。
傅家宝觉得混乱,他仿佛在看电影一般,细节都清清楚楚。
看得出小宝其实惧怕谢久,但此刻他却鼓起勇气说:「大哥,不要为难阿因。」
然后对曾因说:「你快走。」
曾因冷笑:「你敢和我一起走吗?」
谢久大怒,又扬手攻击曾因:「妖孽。」
曾因不躲,只是哼一声,见傅家宝扑过来挡开,才笑道:「有点新花样吗?这两个字我都听腻了。」
若论伶牙俐齿,曾因显然不输给任何人。
只是小宝十分为难,他不愿意违抗大哥,却更不愿伤到情人,只得哀求:「大哥。」
谢久打断他的话:「小宝,到现在你还看不出来他要的只是你的修为?你还护着他?」
曾因冷笑,不作辩解。
小宝却说:「大哥,我与阿因真心相爱……」
话没说完,脸上已经实实在在的挨了一巴掌:「住嘴!」
谢久怒极,腾空而起扑向曾因:「今日我要收了这妖孽。」
曾因毫不示弱,立即应战。
小宝却不肯让他们交战,跟着扑过去,只是两边都十分强|硬,他根本拉不开,倒是自己两头挨打。
幸亏功力深厚,一时倒也扛得住。
旁观的傅家宝只觉心中钝痛,想要伸手掩住脸不看,却是一动也不能动。
他只是眼看着小宝又急又痛,束手无策。
两边都重要,他都不愿意放弃,可是两边都要他作出选择。
傅家宝眼中酸痛,似有泪水流下。
是的,他感同身受,或者,这根本就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场面僵持,剑拔弓张。
曾因、谢久都不肯放弃,不肯妥协。
这是一个死结,除非放弃一个,小宝简直绝望。
傅家宝心如刀绞。
此时他已经明白了,这不是一个梦,这是真的,曾经的往事,发生在前世的自己身上,而自己,本已选择忘记。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梦中看到这一幕,但他却已经知道了结局。
但这残忍的梦境让他重新再经历了一次如此痛不欲生的选择。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情人和亲人,为了他两败俱伤,坚持要杀了对方,每一剑都格外凌厉,曾因简直是想要与谢久同归于尽。
小宝非常狼狈的周旋在他们两人之间,那两人互不相让,剑剑致命。
在一个电光火石的瞬间,曾因和谢久的修为剑都直指对方要害,而毫不回防,小宝已经受伤,修为下降的厉害,他合身扑上去的时候已经知道不对,他的速度不够,挡不开那致命的法术。
曾因的天雷术正正撞向他的胸口。
他清晰的记得自己撞上曾因的攻击的时候正对上曾因那一瞬间因惊愕慌张而不置信的眼睛,一个荒谬的念头升了起来,因为巨大的恐惧,小宝做了最愚蠢的决定,这一生唯一也是最后一次的放肆任性。
傅家宝听到垂死的小宝说:「阿因,你终于还是杀了我。」
傅家宝泪如雨下。
他低头,看到自己胸前一个大洞,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曾因的白衣。
原来,这么多年自己一直在做这一个梦,只有这一次,终于做完整了。
终于什么都记得了。
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傅家宝睁开眼睛,双目因为流泪而酸痛,几乎张不开,只模糊的看到曾因的容颜,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傅家宝松一口气,终于回来了,幸好一切都过去了。
往事太可怕了,怪不得不愿意记起来,但不记起对曾因又实在不公平。
只是为何会忘?傅家宝一时怔忡,明明是想要记住的。
他一时出神,但看在曾因眼里却是另外一个模样,曾因本就不自信,自责太久,几乎忘了当初人人有错,不由把错全揽到自己身上,虽然一贯倔强逞强不肯承认,自己心中却早已认定。此时看傅家宝醒来一言不发,只是瞪着天花板,曾因立即就心灰了,根本不必挣扎。
他不动声色轻轻放开握着傅家宝的手,说:「很累吧,睡一会。」
傅家宝几乎是下意识的拉住他要离开的手:「后来怎么样?」
没头没脑,但曾因却很明白,他想了一下,用最简单的方式描述:「后来我和谢久都想杀了对方,但一次又一次两败俱伤,谁也杀不了谁,谁也不放过谁。」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曾因笑一笑:「或许是因为谢久没有冤枉我,一开始我的确是想要你的修为,那个时候你单纯,热情,又有天生的强大修为,就像是活的宝藏,谁不想要。」
「可是后来不是了。」
「有什么差别,我终于还是杀了你。」
这话说的十分平静,但极为凄苦。
傅家宝震动,这么多年,曾因一直为此受折磨,而自己,竟然忘记了。
他忙忙起身抱住曾因:「阿因,对不起。」
曾因想要挣脱:「你先休息一会。」明显想要躲避。
傅家宝哪里肯放,他说:「让我说清楚。」
曾因目光清澈看向他:「已经清楚了。我早知道你记得了会恨我。所以我宁愿你不记得。」
傅家宝讶异:「怎么会。」
曾因要反驳,却被傅家宝伸手掩住嘴:「阿因,先听我说可好?」
曾因叹口气,点点头。
傅家宝紧紧抓住他的手,像是怕他跑了似的,说:「不管如何,那个时候你的心意我知道,我的心意你也知道,可是?」
他等着曾因点了头才继续说:「那天你和大哥都逼我,都不肯停手,一定要我作出选择,我两个都不能放弃,所以拼命阻挡,实在是没有办法,而当时的场面那么混乱,我也是防备不及,我……我只是想要保护你们。」
曾因雪白的贝齿咬住下唇,脸色发白。
傅家宝考虑了一下措辞:「谢久是我大哥,我们的血是相连的,可是你……我怕我死了后你忘了我。或许一年两年你记得,十年二十年你也不会忘,但时间那么长,我实在没有信心,如果几百年我也回不来呢?那个时候我不怕死,我是怕若是我回来你已经忘了我了。」
他停下来看了看曾因的脸色,继续说:「所以虽然是我自己要死了,但我却做了蠢事,我选择说是你杀了我,我……我只是想你不要忘了我,我想要回来找你。」
傅家宝说完,等着曾因回答。
过了许久,曾因才轻轻问:「你说『你终于杀了我』,是想让我愧疚吗?」
傅家宝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曾因默然,过了一会,轻轻的发起抖来,傅家宝担心的要死,但又不敢轻举妄动。
良久,实在忍不住,才试探的问:「阿因……」
曾因仿佛被针刺一般猛然跳起来,一把甩开他的手:「混蛋!」头也不回的冲出门去。
傅家宝抓抓头发,倒在床上,莫名其妙的笑起来。
笑了一阵,觉得倦的不得了,蒙头大睡,这次没有可怕的梦,一觉到第二日。
那种梦,这辈子也不要再做。
早上起来,只觉得阳光灿烂,有隐约鸟鸣,两扇大木头窗子开着,闻得到露水和树木的香味,英国的初夏果然是最美好的季节,傅家宝穿好衣服下楼去。
楼下的门窗都关着,没有一丝阳光探进来,德拉克伯爵在餐厅吃早饭看报纸,除了脸色太白,一点也不像吸血鬼,完全是英国老式贵族的做派,非常高贵。
小赵在一边伺候,见到傅家宝便招呼:「傅先生早餐想要什么?」
傅家宝过去,见餐桌上摆着新鲜的牛角面包,火腿蛋,蔬菜沙拉,洋葱牛肝,柚子汁和咖啡,便说:「这些就很好了,谢谢你。曾因呢?」
小赵说:「曾先生还在卧室。」
傅家宝点点头,坐下来吃早餐。
一边好奇的看同样在吃早餐的德拉克伯爵。
德拉克伯爵老实不客气:「看什么?」
「我以为吸血鬼不吃普通食物。」
「你听谁说的?」这小子真没礼貌,不知道那么十全十美的曾因怎么会看上他的。
「不是吗?」
「我们也喜欢享受美食,血的话,一周一杯就够了。」
「那么真的怕太阳?」
「见你的鬼,太阳怕什么,只不过晒着不舒服而已。」
傅家宝兴致勃勃,他也算收过几次吸血鬼,不过这次才算有点了解。
吃完早餐,曾因还没出现。
傅家宝去卧室找他。
轻轻敲了敲门,没有动静,他只得推开门进去,曾因睡在床上不动,但傅家宝知道他没睡着。
他轻轻在床边坐下:「阿因。」
曾因不理他。
傅家宝想起变成小狐狸的曾因,睡在他的床上,在他的怀里打滚,不由满心温柔,轻轻摸摸他的头发。
原本藏在头发里的两只小小的敏感的狐狸耳朵不见了。
一把打掉他的手,曾因还是不理他。
好可爱的小脾气。
在相爱的人的眼中,任何举动都是可爱的。
傅家宝静静坐在床边不动,看着背对着他的曾因的背影,那个背影有些瘦削,薄薄的,蝴蝶骨凸了出来,傅家宝一声不吭,耐心的等着他。
果然过了一会,曾因受不了了,翻过身来瞪着他:「你怎么还在这里,走开走开。」
傅家宝赶紧赔笑,一迭声说:「阿因阿因,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哼!」
「阿因,这么久的事了,而且我实在不记得,你就饶了我吧,从此以后为你做牛做马,不敢说半个不字。」
曾因诧异:「傅家宝你哪里学来这么油嘴滑舌?」
傅家宝哪敢说是小白教的,只得说:「昨晚担心你,一夜没睡好,想了一夜也只想到这么两句,你就笑纳了吧。」
曾因悻悻的说:「几百年寝食难安,老是内疚,这么容易就放过你实在不甘心。」
傅家宝吃惊:「你在我那里颐指气使,随时随地指使我压榨我,难道竟然是因为内疚?」
曾因噗的笑出来。
见他笑了,傅家宝松口气,一脑门子汗:「总算肯笑了。」
曾因又扳了脸:「你就知道我心软对吧?」
傅家宝凝视他,说:「不,我是知道你爱我。」
曾因怔了一怔,才小声嘀咕:「果然比以前会说话了。」
「我说实话。」
「我知道,只是以前,实话你也不会说的这么好听。」
「那我以前怎么说?」
曾因白他一眼:「不过是嗯嗯啊啊,问你十句话答一个字。」
「有那么惨。」
「说有多惨就有多惨。」
「那你还会喜欢我?因为我太英俊吗?」
曾因哪里料得到傅家宝说得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不由瞠目结舌,半晌才在他头上打了个爆栗:「你这是得意忘形了?」
傅家宝摸摸头,笑道:「也许是真的太高兴了,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几乎要飞起来,完全不受控制。」
曾因终于微笑了,他何尝不是这样?
傅家宝握住他的手,眼睛亮闪闪,说:「那么,明天我们就回去吧。」
曾因警惕:「回去?」
「回家啊。」
「哦。」曾因点头:「好,等会和德拉克告别。」
傅家宝突然想起来:「对了,他对我做了什么?」
「德拉克的家传本事,可以引导梦境让你看见以前。」
「那不是很可怕。」
「德拉克是好人。」
傅家宝点点头,既然曾因说是,那么就是吧,他一点意见也没有。
他只是在琢磨着,要怎么把曾因骗回去和大哥相见。这才是苦恼的事情啊,想想就可怕。只是,他们却同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总不能一辈子见面就杀吧?
大哥本就有悔意,他那里是基本说通了,可是曾因……又任性又固执又记仇,真叫人头疼。
傅家宝看看虽然没有笑,眼睛却弯弯的,不经意的喜悦着的曾因,决定现在还是不要说。
还是直接把他骗过去比较行得通!
尾声
「久久,我喜欢你。」人参娃娃一本正经的这么说的时候,谢久正躺在大树下的竹躺椅上,拿着一本书要翻不翻的打瞌睡。他轻轻的动一下被娃娃握着的手指,懒洋洋的问:「什么?」
这是一个真正的春暖花开的下午,不是谢久惯常喜欢制造的春日,这时的天尤其蓝,云格外轻柔,温暖的风带着花香拂过,阳光从枝叶茂密的大树间隙照下来,明灭不定,只有一丝落在谢久的左边脸颊上,几乎印的他整张脸发亮。
可是人参娃娃不高兴了,用力的摇谢久的手指:「谢久,我是认真的。」
听到娃娃这么连名带姓的叫他,而不是往常软软糯糯的『久久』,谢久就知道娃娃的确是认真的,他总算肯让脊背离开舒服的躺椅,坐直了起来,把人参娃娃捧进手掌里,说:「嗯,我也喜欢你啊,小白。」
他脸上是比春日更和煦的笑容,因为笑而眯起的眼角有一条皱纹,奇妙的衬得他眼睛清澈而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