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大势已去,玉昭龄停下了动作,弃剑。一旁的士兵正待上前救他,却被他以眼神制止
了。
「比剑,我从来就没有赢过你。」
淡淡的一句脱口,对着邵霂祎。玉昭龄深眸直直凝视着他的,本来的无情已经有了改变
而带上了些什么……情愫……
「昭……龄?」
因他不寻常的态度而心头一紧,邵霂祎正待说些什么,却听此时,一旁传来太监特有的
尖细声音:「传皇上口谕!」
口谕?
邵霂祎有些讶异,没想到之前一直避着的皇上居然在此时下旨了?只见那太监有些害怕
的站在外围,朗声道:「兵马大元帅邵霂祎护驾有功,赐一等爵义勇侯!并即日领兵诛杀庄
王余党。至于反贼庄王玉昭龄,则废其筋脉,终身软禁于皇宫之中,以敬效尤!钦此!」
「什么?」
乍听此言,邵霂祎大惊。皇上竟然打算杀掉所有跟着庄王的人?他们可都是人才,都是
朝中栋梁啊!就算叛了,罪行也总有轻重之分,怎么可以……
而且他不杀昭龄,却要费了他的筋脉将他软禁于皇宫内……这个旨意简直就是为了独占
玉昭龄而……
「呵……」
却听身旁一阵低笑传来……玉昭龄俊美绝艳的容貌之上,勾勒出一抹满载嘲讽的笑容。
「这个皇兄,竟然还这么惦着这个身子?邵霂祎……你还不懂吗?这个皇上早已丧心病
狂了……」
带着讽刺的笑容,却美得勾去了人所有的心神……玉昭龄笑得好艳,却已渐渐的染上了
一抹凄绝。
原先一直垂着的手,突然握住了邵霂祎因出神而失了防备的、持剑的右手。
「霂祎……咱们一起度过的那二十四个月圆,我都还记得很清楚……你还记得我说过的
话吗?我之所以选在十五日与你相见……就是因为只有那么做,咱们能一起共赏的月圆,才
是最多的……」
「昭龄……」
因于他握住自己右手的动作而有些紧张,邵霂祎凝视着眼前的玉昭龄,那有些陌生又有
些熟悉的凄绝让他感到了一阵彷若窒息般的难受。
但见艳容之上的那抹笑,已然化作满满的哀凄……「今天也是个十五,霂祎……只是,
今晚,我已无法和你一起共赏明月了……」
话声方了,抓着邵霂祎的手突然一个施力。邵霂祎大惊正待运劲对抗,长剑却已没入玉
昭龄的心口。
深深的刺入,然后拔出……玉昭龄握着他的手,让他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血花散落。鲜血四溅中,那绝艳的容颜,瞧来是那么的蛊惑人心,却又,极其凄凉……
身子一软,玉昭龄已然再难支持,颓然倒下……
「昭龄!」
长剑落地,邵霂祎赶忙伸手接住他倒落的身子。望着他苍白的容颜,之前的种种回忆涌
上心头,曾有的恨意早已殆尽。他仍是这么深的爱着他,而今他却是用他的手,他的剑来了
结性命……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昭龄……你为何……」
询问的语音急切,邵霂祎慌张的欲替玉昭龄点穴止血,却被他阻止了。
「不用了……无需白费工夫了。」
语音有些虚弱,凝视着的目光凄然却又温柔……「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我……不会
后悔……对不起,我,利用了你……」
虽然未曾做出任何的解释,但便只这一句,就已令邵霂祎明白了些什么。
相处时的一切记忆浮上心头,连同那日尉迟玠的欲言又止一起……
玉昭龄的心思一向是那么样的深、那么样的难解。而自己从来就只看到他表面的作为,
只看得到他刻意表现出来的一切,看不清他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什么。以玉昭龄的才智,
又怎会不明白自己并非是可以以身体收买之人?以玉昭龄那与生俱来的王者风范,又怎需以
身体来换取他人的效忠?
他太愚昧,太自以为是。他居然看不出玉昭龄的一心求死,即使在尉迟玠的暗示之后。
「昭龄……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那样伤害你……」
质问的语音低微而溢满着痛苦。宽掌抚着那绝美的容颜,四目相接,心底早已容不下其
他。
玉昭龄唇角吃力的勾起了一抹笑容,带着些柔和,却又隐含着深沉。
「比起花费一生去改变你的固执……我,宁愿选择以死来完成更重要的事。就算被说是
自私也好……我也要让你睁开双眼……」
「而且……」
抬起沾染了鲜血的右手,触上了男人早已滑落泪水的颊。
即使为了完成最后的目的而欺骗伤害他,但胸口的那份情意却是绝无虚假。
笑意霎时转为纯粹,温柔,而又带着深深的──
蓦地,原先抚着男人面颊的右手,滑落。
蛊惑人心的眸子,亦在此时阖了上……怀中的躯体瞬间完全失去了任何支撑的力气。邵
霂祎一阵心乱的轻摇着的他的身子,却不再有所响应。
温度仍存,却似乎已开始逐渐流逝……
「昭龄?」
不安的低唤出声,纵然事实已是显而易见,理智与情感却绝对无法承认……「昭龄……
睁开眼睛。你不可以就这么逃了,不可以就这么……」
真正逃了的人,是谁呢?
逃避感情逃避现实的人一直都是他……玉昭龄一直都看得很清楚。只有他,固守着无谓
的愚忠,看不清现实,看不清……
看不清自己,看不清一切。
看不清……那惹起怒火的无感情笑容之下,究竟带有着多少的痛苦。
早在玉昭龄选择这么做之前,自己,就已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他了不是……懦弱却又不愿
放弃,明知该有所抉择,却不断的逃避妄想求全……
那凄然的笑容,太过……
是他……为什么他非得到此刻才完全明了?那晚情况后玉昭龄失去意识时的表情又岂会
有假?为何他看不出来?看不出这一切早已……
颤抖着的,俯身,吻上了那双因失血而苍白的唇。
唇瓣柔软一如记忆中的,却不会再有响应……甚至连袭上面颊的鼻息,都已不复存在。
他已经,失去他了……确确实实的……
离开了他的唇瓣,那容颜,依旧是那么样的蛊惑人心……邵霂祎将他的尸身横抱起,直
直的,朝皇上的寝殿行去。
没有人加以拦阻,因为围观的人们都震惊了,因为方才的一切。
那份深情,那份哀伤,那份凄绝,那份无奈。全都太过深刻,徘徊在心里无法忘却。
邵霂祎就这样抱着玉昭龄的尸身,一路行至了寝殿内部。
寝殿中,皇上玉昭律还不知道外面的情形。他只见到邵霂祎走了进来,怀中还抱着那个
他渴望已久的弟弟。
「太好了!爱卿,快将昭龄放下,放到这里来!」
他目光直锁在邵霂祎横抱着的、玉昭龄的身子之上,而完全没有注意到玉昭龄的死去与
邵霂祎颊上的泪痕。
邵霂祎依他的指示将玉昭龄的身子放到了软榻之上,双掌却已暗自运劲,在他的双手接
触到玉昭龄身子的前一刻,制止了他。
「大胆!邵霂祎!放手!」
玉昭律没有想到竟会发生这等变化,慌张的喊出了声,却赫然对上了邵霂祎残留着泪痕
的面容。
「我不会让你碰他的。」冰冷的语调,愤怒的目光。现下邵霂祎已看清了玉昭律,看清
了他是多么的昏庸无能无耻低劣……「他最后的愿望,我现在就替他完成。」
没有直言出口的、真正的愿望……之所以要他「睁开眼睛」的理由。
话声方了,右手已然扼上了玉昭律的颈子。一个使力,毫不留情的取了他的性命。
一旁的太监和宫女因为害怕而不敢插手吭声。而邵霂祎就这样在软榻上坐下,细细的凝
视着那张再也不会睁开双眸的容颜。
「我答应你,昭龄……我会替你实现你的愿望,我不会让你的辛苦白费。」
不管要花多久的时间,要背上多难听的骂名……玉昭龄的心愿,他都会替他完成。
因为,那是他最后的遗愿,他所深爱着的他,最后的……
他要他睁开眼睛,看清楚这个皇朝已是多么的腐败与无法挽救……千方百计的令他恨他
原因为何?就是为了让彼此敌对,为了让玉昭律对邵霂祎失去戒心完全依赖……让邵霂祎能
够掌有兵权,拥有改变时代的力量。
纵然有治世之能臣与君主之材,但这个皇朝已过于陈腐难改。国家需要新的力量,而不
是徒劳无功的做些以改革为名的政治斗争。
玉昭龄以自己的死来换求他的醒觉,而他绝对不会辜负他这最后的愿望……
却听此时,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伴随着的是熟悉的语音:「你,是否已经下定决心了
?」
那是……尉迟玠的声音。
「不错。」淡漠的应了一声,目光却仍停留在玉昭龄的容颜之上,极其温柔的……「昭
龄,我先离开一下……等我处理好了事情,再回来陪你。」
温柔至极的语音,在旁人眼里瞧来却是那么样的悲哀……
轻轻的在玉昭龄的唇上印下一吻,邵霂祎毅然起身,眼神却已不似平时,而是带着某种
毅然与决绝。「玠,外头的情形怎样了?」
冷峻而肃然的语气,表明了他坚决的意念。
知道一切已然依照玉昭龄的计划进行了,尉迟玠当下屈身下跪,对邵霂祎行以君臣之礼
:「启禀皇上,殿外人马尚在候着,至于其它地方,则仍在持续打斗。」
「好,拿我的手令要他们停止战斗。玉昭律已经死了,旧朝已去,从现在开始,就是邵
氏皇朝的天下!」
言罢,邵霂祎自怀中取出手令递与尉迟玠。一旁的太监宫女听他们这一来一往的对话,
已然明白了这剎那间惊人的朝代更迭。识时务者为俊杰,众人相视,随即,一同下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 *
十月十五日,玉氏皇朝兵马大元帅邵霂祎自立为王。原庄王一党尽数归附其下。早已步
入残年的玉氏王朝在这日正式宣告终结。十月十五日,是邵氏皇朝历史上所书的建国之日。
而这,也是邵霂祎终其一生永远无法忘怀的日子。
就在这一天,他失去了他最深爱的人。就用他的手,他的剑,结束了那个人的性命……
︽八︾
打从第一次的眼神相对开始,或许便已注定了结局。
身为前朝兵马大元帅手握兵权的他,很轻易的就镇压住了所有的反叛。加以他的名声向
来极好,这一个自立为王,竟没引起民间太多的争议。
邵氏皇朝就那样建立了。新朝的建立确实带来了一番新气象,而沉积已久的腐败也得以
一扫而空。整个国家终于恢复了生气,而逐渐步向了所谓的、真正的太平。
其实这一切早就都在玉昭龄的掌握之下了。后来尉迟玠有交给他一本玉昭龄遗给他的册
子,里头写明了种种治国所必须注意的事情,还有接下来所应进行的工作等等。玉昭龄确实
是个天生的王者,对于政事方面相当有才干。并不善于治国的邵霂祎在玉昭龄的「指示」及
众臣的辅佐下,竟也让国家由前朝的衰败之中慢慢的恢复生机上了轨道。
时间流逝得很快。就在镇日忙于国事的日子中,十年,就那样过去了。
十年,是他与玉昭龄由相识到死别、那短短五年的两倍。
那时他就将玉昭龄葬在了寝殿外,而染上了玉昭龄鲜血的剑,则被他永远的封起了。之
后的十年,他靠没日没夜的处理政事来麻痹自己的痛苦。他将兴儿交给优秀的臣子教导,而
已被封为皇后的妻,他再也没有碰过她。只有在每一个十五,那美丽的满月之下,他会取一
壶酒,来到玉昭龄的坟前与他共饮。
他倾诉着不断滋长的思念,倾诉着满腔的情意。他对他的情只有越来越深,而绝无可能
忘却断绝。他望着他的坟落泪,因为自责,因为痛苦,因为失去。
如果他不是那么样的懦弱愚蠢,或许还有机会抓住些许微渺的幸福。但从他打算放弃而
负了玉昭龄的那一刻起,结局便已如玉昭龄所计划的注定了失去。
后悔,也无法挽回什么了。
十年的时间他明白了很多的东西,譬如当年尉迟玠的行为,譬如玉昭龄当年的用心。
尉迟玠也同样的爱着玉昭龄,而他也是唯一一个清楚玉昭龄真正的计划之人。那晚他来
劝自己之时,其实早就明白了玉昭龄打算选择死亡。他无法告诉自己,只能旁敲侧击试图阻
止。但自己并未发现,结果就是玉昭龄的逝去。
至于玉昭龄当年用计要自己恨他的原因,在顺利的登上王位的那一刻,邵霂祎便已约略
明白了。玉昭龄为了要让玉昭律能放心给自己兵权,所以才设计让自己开始恨他。自己越是
恨他,表现在玉昭律面前的忠诚就只有更真更甚。而只要玉昭律能放心的给他兵权,之后的
一切,自然就能顺利进行。
一直到他失去了他那么多年,他才因为时间明白了玉昭龄的许多用心。他们明明差了十
三岁,但玉昭龄的深沉与天份都是他所远远不及的。越是明白,就越是钦佩,越是爱恋,纵
然他早已不在身边。
一次的眼神相对可以改变多少东西?
不知从何时起邵霂祎开始思考这个问题,而一直到十年后的今日他才终于能确定答案。
可以改变的东西,有太多太多。不论是内在,外在,个人,群体,还是国家,甚至时代
。一切就在那一次的眼神相对之后开始改变,而步上了现在的道路,一如他所策划的。
今晚,又是一个十月十五日。
皎洁的明月,洒落了一地清冷的月光。
十年过去,兴儿也已二十一,已经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继承人了。而他所一直担着的重
任,也终于可以移交了吧?
拿了壶酒,并自房中取出尘封已久的剑。邵霂祎来到了玉昭龄坟前,唇角,勾勒出了一
抹温柔的笑容。
「你的愿望,我已经实现了,昭龄。」
「一切都已上了轨道……百姓们,也逐渐能够安居乐业了。」
温柔的诉说着,凝视着的目光亦是相同的温柔,彷佛恋人就在眼前。
十年……好长,也好短……我,竟然已失去你十年了……
蓦然,拔剑……剑尖的血迹并未退去,那是玉昭龄的血,十年前他亲手结束了他性命的
痕迹,如今还那么清楚的存在着。
昭龄……昭龄……
十年来他唤了无数遍,却从未有人响应过。
他望着眼前的坟,神情已然带上了一抹轻松。
一如过去所做的,邵霂祎先是啜了口酒,然后,将酒洒在玉昭龄的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