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卧室一向摆满了医疗的仪器,现在又更多了,习清岸躺在床上,一只手吊着点滴,白色的床单只显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
黄院长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皱着眉头盯着昏睡中的习清岸,他从他幼时就是是他的主治医生,即使后来当了大医院的院长也是依然,对他而言,这个年轻人有如他另一个儿子。这时,他听见孟州进房,便示意他走出卧房,自己也跟着到了书房。
「怎么回事?」习孟州压低了声音。「他发作了吗?」
「不,你不用担心,只是有点发烧,可能是感冒了。」
「他们说他昏倒了。」
「只是太劳累了。他中午和我一起吃饭,谈着谈着就忽然昏过去了。」
「中午?那为什么不送他回来?」
「我们本来想的,但是他醒来执意不肯,说你们今天家里有生日会,怕扫了你们的兴,我想也好,反正在医院也比较好观察。」
「他怕我们扫兴?」习孟州气愤的说∶「他是我唯一的大哥啊。我只有他,对我而言,有什么事情比他重要的?」
「孟州,你不要怪我交浅言深,我自小看你们兄弟长大,又是你哥哥的主治大夫,你若是要他好,就不要再让他替你担心,循规蹈矩些,习家的事业繁多,你已经长大了,也须学着替你哥哥分忧了。」
「哥哥并没有怪我不规矩。」
「是你哥哥纵着你,你该很清楚。」黄大夫叹口气,「你大哥他的身体¨¨。」
「他的身体怎么了?」
黄大夫又叹息一声,「不,没什么,只是替他惋惜,他自小就善良聪明,我当他是亲生儿子似的。」他停了一下。「你好好看着他,太晚了,我先走一步。」
「黄大夫,谢谢你。」
黄大夫摇摇头走了。
孟州走进卧房,坐在习清岸的床侧,他测了测他额上的温度,这样的高烧,他担心的叹了一口气。
习清岸睁开眼睛,「¨¨阿州。」
孟州身子立即向前倾,「是我,你感觉怎么样?」
「没有什么,只是个小感冒。」
「小感冒会让你昏倒?」
「只是一瞬间失去意识,大家都太紧张了,其实没有什么的。」
「就算是小感冒,都会对你的心脏造成很大的负荷的。」他质问∶「昏倒了为什么不回来?」
「在医院比较方便。」
「胡说,你是怕扫了我的兴,大哥,你为什么总是这么不顾着自己的身体呢?」他忍不住低下头,伏在大哥的胸口上。「我已经没了爸妈,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习清岸伸手抚摸他的头,「你也长这么大了,这么多年,我真不晓得怎么带大你的。」他凝视着习孟州虎目剑眉,眼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欣慰。「阿州,二十多了,该算是大人了,即使没有我,你也能自己活下去。」
「不要,哥哥,你不要离开我。你会活很久的,很久很久。」
习清岸笑了,他的语气非常温柔,「当然,我会活很久的。」
他像是很累,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孟州一步也不敢离开,一直到天亮,他才下了楼,众亲友都已经散了去,他让佣人继续守着他,这才回到自己房间,在安妮的身边躺了下来,默默的倘下眼泪。
安妮察觉到他,迷迷糊糊的问∶「你大哥怎么样?」
「他的情形很不好。」他回答,觉得自己在这么说时,心脏似乎被撕成两半。「我早叫他不要去工作,那样劳心劳力的工作,定会缩减了他的寿命,可是他就是坚决不允,一定要为人们贡献心力,说这样自己才不算白活。」
安妮温柔的拥住他。「你不是说过他上次的手术已经成功了吗?他既然没有说什么,那就一定没有事,你不要瞎担心了。」
「安妮,你不会了解,家父早死,我等于是大哥独力抚养大的,我们自小相依为命。我太明白他了,即使有再多的痛苦,大哥都永远不会形诸颜色。」「你真的很爱你大哥。」
「人说「长兄如父」,」他苦涩的笑了,「他几乎就是我半个父亲,从小到大,你不知道他为了我的存在吃了多少苦。」
第二章 凝视
两个月后,李云楼在手术房外焦急的踱步,到了下午三点,手术房的双扇门开了,雪言被推了出来,「雪言!」
小女孩躺在推床上,显然还在麻醉的药力中,并没有回应这个她平日最崇拜的哥哥。
「她怎么样了?」他的副手关骑着急的问推她出来的护士。
「恭喜各位,手术很成功。」一个随后出来的医生说。
众人一阵欢声雷动,其中一名护士排开他们。「请让一让。」
众人跟了上去,李云楼却向手术室探望。
手术房中仍有几名工作人员在清理手术台,穿著手术服的习医生并没有离开房内,他坐在墙边的椅子上,伸手松开自己的衣领。
在他身边有另一名绿袍的医生,他正俯下身替他擦脸上的汗。
「¨¨太勉强了。」他责备习医生。
「我没有事。」
「连开六个小时,你的身体根本吃不消,刚才为什么不让沉医生接替你?」
「这个手术的危险性太高,只有我来主刀,小雪言才有活命的机率。」
「你再这样子不顾自己,我要呈报上去,禁止你再进手术房替人开刀。」「守中!」
「当初我们说好了的,早上让你替人看病,下午就得回休息室,你说,你有几次履行这个诺言?」那医生的语气有一种压抑的忿怒,「我可不希望有一次是你替人开完刀后,自己得躺上手术台,换我来给你开刀。」
习医生没有说话,他闭着眼睛,清秀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那名医生叹了一口气,「很不舒服吗?」
「让我休息一下就好了。」他靠向墙壁。
那医生凝视着他平静的睡颜,脸上闪过几种复杂的情绪,忧伤、痛苦和怜惜。
他轻轻捧住习医生的脸,俯下头去。
「咳!」
那医生抬起头来,皱起眉头望着他。「你是谁?」
李云楼并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发出声音,那几乎是无意识的咳嗽,「我是刚才病人的家属,我想要向习医生道谢。」
那医生的表情冷漠。「习医生刚开完刀,很累了,有话请明天再说。」
「但是¨¨。」
这时,习医生睁开眼睛,「李先生?」他想站起来,却被身边的医生按的坐了下去,「你坐着休息,还在贫血呢。」
习医生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问李云楼:「怎么了,病人出了什么事吗?」
「不,我只是想向你道谢,听说手术很成功。」
「不用客气,那是我应尽的责任。」
「我还想向你道歉。」
习医生怔怔的抬起头看他,表情困惑。「道歉¨¨。」
「那时我说你不能胜任¨¨。」
「啊,那个¨¨。」他笑了,「我已经习惯了,毕竟我太年轻,很多人第一次看到我,都对我的能力有所怀疑。」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对他笑,那个在他的印象中一直冷淡而有距离的习医生竟然对他笑了。他的目光简直无法离开他灿烂的笑靥。
这个男人有一双如湖水般沉静清澈的双眼,黑而深幽,沉不见底,显示他是个极有智能且冷静的男人,但却有一脸作梦似的神情,气质孤清而沉静,微笑起来时连身为男人的自己都有一阵无名的心动。
他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美丽而清冽的眼睛。
「你承认我的能力,我很高兴。」他站起身来伸手与他相握。
李云楼强迫自己沉定下来,和他握了手。「习医生。」他说,「如果你的时间上允许,我想请你来舍下吃一顿简餐,算是略微答谢你的恩情。」
「这个¨¨。」
「不必了。」他身边的医生开口,他的眼神这次除了冷漠,还加上了些许的敌意,左手占有性的环住了习医生的腰,「如果每一个人都以这种方法向习医生道谢,那么他不到三个月就会犯肥胖症而死了。」
「守中!」习医生笑了,「李先生,我身为医生,治好令妹是我的责任,你别忘了,我也是支领高薪的,所以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恩情呢。何况,小雪言那么可爱,她能够恢复健康,对我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礼物和回报了。」
「是吗?」不知怎么,他十分在意那环绕在习医生腰上的手臂,他们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吗?李云楼很快的否定了这个想法,习医生看他的眼光清直而坦然,但那名医生对他的感情简直是显而易见的,不过习医生本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
「那么,我至少可以做一个小小的要求吧?」
习医生偏偏头,「李先生请不要客气。」
「以后看到我,请叫我的名字云楼,毕竟我们之间因舍妹的关系已算是十分相熟,总算是朋友,如果互相再叫李先生、习医生的,不觉得很生份吗?」习医生怔了一下,随即展颜笑了,「李先生¨¨云楼兄真是爽快,好啊,那么以后也请叫我清岸,我们就交个朋友好了。」
「清岸¨¨,习清岸,真是好名字。」
「家母产我前一晚上,梦到自己在吟颂苏学士的「赤壁赋」,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原想将我取名为惊岸,但是笔画不好,便改为谐音清岸了。」
「原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与他同来的一名下属已经疾步走过来,「李先生,刘先生急电,请您尽速回复。』
李云楼怔了一下,习清岸已经笑说:「那么,云楼兄,您公事繁忙,我们下次再长谈吧。』
李云楼点头,转身向妹妹所在的特别房走去。
唐守中看着这个男人离去,伸手放在习清岸的额上,「你有点发烧,快点回休息室。」
「有时候,」习清岸苦笑,「我觉得你比先父还要唠叨。」
「废话,伯父过世前你的病情还没有这么严重,你到底回不回去?」
「是,大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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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楼在不久之后就发现一件事,这个习医生在这所有「贵族医院」之称的医院中,有着不同的地位,他几乎只在早上看病,一到中午人就不见了,只有在病人有紧急状况时才会出现。他也从不值夜班,并且连院长都对他十分敬重,他的地位在医院中简直是超然的。
随着日子的过去,他与习清岸越来越熟,他发现这个外表冷漠的医生,其实内心非常纤细柔和,有时候巡房碰到难缠的病人,他的耐心简直是惊人的,他从不对病人或家属皱眉,从未提高声音说话。
「其实我曾经想过辞去这里的工作,换一家医院。」一个月后,习清岸第一次对他诉说心事。
「为什么?这里的同仁对你不好吗?」
「不,你误会了,我并不是不满这里的人。」
「那是为了什么?」
「这所医院是有名的贵族医院,医院的所有医生的能力都是一流的,所有医疗设备也比一般大医院好,可是一般市民却没有资格进来。但是我希望服务的病人不只是有钱人,一般医院有很多病人比这里更需要我。」
「可是,这所医院是所有医生梦寐以求能进入的啊。」
「也许吧,可是却不是我要的。」他叹息一声。
「那么,你为什么留在这里呢?」李云楼问他,裹在医生袍中的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忧愁,他简直觉得不忍。
习清岸沉默一下,「我仍然留在这里,是因为只有这所医院才能配合我的身体,一般公立医院不会只让我在上午工作。」
「听唐医生说,你的身体不太好?」
他点头,「先天体质不太好,我没有办法整天工作,只有这所医院可以无条件让我自由工作。」
「那也是因为你是首席脑科医生吧?」
「我的确十分优秀。」他笑起来,「可是事实不仅如此,事实上,我们习家和这所医院的所有人世代都有交情,我从小的主治医生就是唐医生的父亲。」
「唐守中?他的父亲是你的主治医生?这所医院的所有人黄院长?」李云楼很惊讶,「他们不同姓啊。」
「是啊,守中是黄院长第二次婚姻中妻子带来的孩子,可是黄医生视如己出,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那么他会继承医院?」
「可能吧,守中是这所医院的继承人,你该知道我们的交情非常好,所以我在这里可以说有着奇怪的地位,¨¨应该说是特权。」
他像是讽刺自己的笑了。「这并不是我所想要的,可是的确给我了很多方便,否则凭我的身体状况,即使医术再好,也不可能执业。」
「这里的人都对你很好。」
习清岸点头,「嗯,尤其是守中,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对我简直可说是纵容,自从家父过世,他对我更是无微不至,当我是亲兄弟一般。」
李云楼暗暗冷笑一声,「兄弟?我可不认为,他对你¨¨。」
「你也对我很好。」他柔声的说,「其实如果你只是感谢我救了令妹,其实是不必要的,使手术成功是我的职责,我是个医生。」
「我对你好是因为当你是朋友。」
「那也不必天天接送我啊,我自己可以开车的。」
他皱眉,「你不喜欢?」
「不是不是。」习清岸连忙解释,生怕他难受。「只是我听令妹说过,你是一个大公司的老板,我想你每日必定要做的事情很多,运筹帷幄,日理万机,不应该浪费时间在我身上,每天来看雪言就已经很花时间了,何况接送我?」
「我不觉得接送你是一种浪费。」真的,他从不觉得麻烦,每天早晨开车接他去医院,一看到他美丽的微笑,他就觉得心情振奋。
「但是你这样子,我觉得受之有愧。」他说。「我不知道能对你做什么来表示感谢。」
「那么,如果你答应我的要求,我会很高兴。」
他精神一振。「请说,我一定做到。」
「下个月我打算办一个小型的家庭宴会只有四、五个朋友,庆祝雪言恢复健康,你愿意光临寒舍吗?」
「当然没有问题。」他明快的回答,粲然一笑。「但是在这之前,我也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后天二十三号是我的生日,舍弟打算开一个小小的庆祝会,如果你能够拨冗参加,我¨¨。」
「我当然会去,我很荣幸能够受到你的邀请。」
「可以将小雪言带来吗?」
李云楼假装失望。「原来你的目的是她,我真是没有面子。」
习清岸点头,「我会耐心的等她长大,十年以后也许有机会娶她为妻。」他吃惊,「你¨¨。」
「也许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大舅子,届时她十八,我三十五,老夫少妻也很有情趣,你会觉得我有挟恩求报的嫌疑吗?」
李云楼脸上的青筋几乎爆了出来。「清岸¨¨。」
「你高兴的说不出话了,是不是?」他认真的问,「如果我们能成为亲家就太好了。」
「亲家?」他的脸色转绿。
习清岸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实在是对你妹妹一见锺情了啊。」
李云楼回过神来,终于发现自己被耍了,实在无法相信有着温柔正直形象的习医生会戏弄他。「我,我要掐死你。」
习清岸被他勒的伸出舌头,仍然掌不住的直笑。
李云楼着迷的望着他,这个人一项善于自抑,眼神深邃,自律甚严。他总觉得在他冷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份浓厚的抑郁与寂寞,所以他看起来总是倦,那不是睡几日就可以解决的,那是一种从灵魂发出的倦意。
李云楼喜欢逗他笑,他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开朗的笑,使他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的笑声传出休息室外,门外的护士及李云楼带来的人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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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号那一日,李云楼果然带了小雪言前去拜访习家,他常常来接送习清岸,但却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弟弟,之前他不是还在睡觉,就是外宿未归。
两兄弟站在门口迎接他。
「生日快乐。」他将手中的花束递向前。
「谢谢。」习清岸让弟弟接过去,蹲下身抱起小雪言,和她叙旧,一面介绍,「这是我弟弟,那是李云楼先生。¨¨这个小美人呢,是我的小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