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凡站起来了,大概准备演出了。他旁边的何语谦也站起来了,与莫凡一起走向后台。
灯光打在舞台中央的钢琴上时,当莫凡颀长的身影走向钢琴坐下时,我心脏猛烈地跳着,心里满溢着激动。何语谦也走上台来,他手中拿着长笛。原来,他们俩是钢琴与长笛合奏。
曲目是《卡农》。
莫凡曾经说过,他非常喜欢卡农。我还知道,卡农的双钢琴演奏是绝妙的享受。可惜,我不能弹钢琴了。
羡慕……
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
偷偷的,我走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偷偷的走,其实没人注意我,不是么。
走出M大的时候,天很蓝,云很高,天气晴好。我觉得自己真好笑,为什么会觉得莫凡有那么一点喜欢我呢?我们其实不同属于一个世界。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能够不奢求什么,只要静静地呆在一边呢。
就好比那一刻,我希望来场雨映衬一下自己的凄凉,真好笑。
本来说好参加完M大的校庆,再陪着莫凡和同学们一起唱歌去的,所以跟琴行老板请了一天的假。但从那令我窒息的世界里逃出来后,无处可去了,我只能去海哥哥工作的酒吧。
酒吧老板之一钱哥非常诧异我会去,呵呵,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憎恨那里。找到海哥哥的时候,他正在练歌,他是酒吧的驻唱歌手,很显然,他也很吃惊,不过挺开心我去找他。
海哥哥停下手中的吉他,帮我倒水喝。“你不是参加莫凡学校的校庆了么,怎么跑这里来了,你不是不愿意……”
我没让海哥哥说下去,“他和同学有点事,琴行那边又告了假,就来找你了。”
“那等会我们一起回去。”
嗯,我点了点头。
晚上酒吧开始营业后,我就趴在吧台听海哥哥唱歌,然后精神游离。钱哥说了很多笑话给我听,可我笑不出来。
突然,海哥哥唱了那首《hear me cry》,他很喜欢这首歌,但很少唱这首歌,因为小时候我说听起来太悲伤了。难道他今晚知道我很悲伤?
Hear me cry, hear me cry, can you hear me cry?
人生有的时候太奇妙,该遇到的总归会遇到,躲不掉的总也躲不掉。我时常想,如果那晚我没去酒吧,或许一切就会不一样。人生在获得快乐的同时是不是也会获得加倍的痛苦?那如果失去快乐会不会也能够失去痛苦?
还没有到很晚的点上,酒吧人不是很多。突然,门口传来一阵躁动。转头一看,进来挺多人,像是学生,钱哥跑去看他们是否成年,我则吃惊地看到了莫凡,当然,他也看到了我。
他向我这边走来,有点不高兴的样子,说话的口气也有点恼,“你走了怎么也不跟我说,至少跟我同学说声吧,我联系不上你,担心死了。”
“对不起。”我除了道歉,还能说什么?
“你为什么走了?”莫凡果然还是好脾气,他的语气恢复了平常。
“那空气不好,我觉得不舒服。”只能撒谎。
“那你该告诉我呀。怎么到这里?你还没成年吧。”
“哦,海哥哥在这工作。”逃避问题。“你不去唱歌了,怎么跑酒吧玩了?”我回头看了看他的同学,何语谦也在。
“嗯,突然想出来玩呗。你跟我们一起吧。”说着就想把我往他们那堆人那拉。
我摇摇头,“你们玩吧,我比较喜欢一个人。”
“那我陪你好了,你等会,我跟他们说声去。”说着莫凡就去跟他同学说了。
我有点想逃走,我的心情还没平静呢。
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是个醉鬼,讨厌,不理他。
“今天出多少钱一个晚上?”醉鬼果然是醉鬼,我拍掉他搭我肩膀上的手,转身离开。
钱哥已经上前来拉他了。
突然,他大喊,“清高什么呀,两年前你出来卖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哟,比当年更漂亮更水灵了嘛。”我惊恐地回头看莫凡。
音乐停了,向我走来的莫凡停止脚步了,钱哥傻了,时间停止了。
“你他妈的胡说什么!”海哥哥和钱哥扑上去就开始揍那个人,我站在原地看着莫凡,灯光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拼命看,拼命看,却什么也看不清,越看越模糊。
啊~~!我抱着头蹲下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硬生生地把我撕碎,当着莫凡的面把我撕碎。
海哥哥奔过来抱着我,我只听到他说,小非,小非,没事,海哥哥在这里,走,我们回家去。
第八章
有人说,有一个字
一经说出,也就
死去。
我却说,它的生命
从那一天起
才开始。
————狄更生《有人说,有一个字》
我捂起耳朵,拼命摇头,我不想听,我不想听。
我推开海哥哥,心里直想着快点离开酒吧,感觉有什么人想拉我,可是我甩开一切跑出了酒吧。
未曾想过,会是以这种方式让莫凡知道自己的肮脏和龌龊。
这个世上会不会有个地方,能够把过去洗刷干净?
很晚的时候,下起了雨,老天爷终于肯陪我一起哭泣。于是,我哭泣,任凭泪水和雨水在我的脸上交汇。
我走累了,只能回家,我真可悲。
海哥哥和钱哥急得发疯,看到我回家的那一刻,他们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守着我。
半夜里,我开始发烧。我梦到小时候和海哥哥坐在孤儿院的花园里,我弹琴,他唱歌,那时是多么美好。我梦到我和莫凡坐在钢琴前,我是右手,他是左手,当时是多么幸福。我梦到医生对我说,你的左手不可能弹钢琴了。我梦到,莫凡对我说,原来你那么脏,那么龌龊。
第二天一早,我还是有点发烧,海哥哥让我请假,可我还是到琴行工作。或许,莫凡会来找我?
等到下班,莫凡没有来。来找我才是不正常的吧,在知道那些事以后。
我没有回家,我去了M大。那么晚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遇到莫凡,我也不知道他的寝室是哪间。我站在校门口不愿意回家,我想等莫凡,我也搞不明白为什么都这样了还要去找莫凡。
一个晚上,明知道等不到莫凡,我却蜷缩在墙角,哪里都不想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有点模模糊糊的,突然,一只手拉起我的胳膊,“你疯了么,病还没有好,跑这里来犯傻!”是海哥哥。“你就那么喜欢他了?”海哥哥怎么知道我喜欢莫凡?我想着想着,眼前就一片黑暗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我又进医院了。
耳边有个人用温柔的声音对我说,“欧阳非,我喜欢你。”
“莫凡,你听我说个故事吧。”我背对着莫凡躺在病床上,这次,我想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即使说来话长。
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人扔在孤儿院门口,院里的老师说,发现我的时候我发着烧。当时我才两、三岁的样子,倚坐在孤儿院的门口,小脸爬满眼泪,因为发烧整张脸通红通红的。我记得院里有个白老师,对我很好,我一醒过来就是她在照顾我,可惜两个月后她就结婚不在孤儿院工作了。
我总是没完没了的生病,半夜里总是惊叫着哭醒,老师也好,小朋友也好都被我烦透了。起初有老师心疼我,特别照顾我,可等到我大些了,她们却觉得我不好照顾。我话少,爱哭闹,半夜里总折腾人。院里的小朋友也跟我不亲近。他们总叫我小病鬼。其实,白老师给我起了名字的,叫小冬。
有好几次,别人来领养小孩的时候,都说我长得好,想收养我,可是听说我身体不好的时候,他们都犹豫了,最终都放弃收养我。很小的时候,我就隐约感觉到,没有人会要我的。
海哥哥是我五岁的时候来孤儿院的,长大后我才知道,他的父母和弟弟在车祸里去世了。进来孤儿院没多久,海哥哥就说要陪我玩,我特别高兴。后来,他说做我的哥哥,我们做最亲的家人。然后我就叫欧阳非了。那段时间全是海哥哥在照顾我。本来院里是按年龄分配床位的,但海哥哥硬是要求院里把我们两个安排在一起。
人是讲缘分的,我从小就喜欢拿着院里的玩具小钢琴玩,海哥哥则喜欢唱歌,我们俩就经常一弹一唱地玩在一起。等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就特别想学弹钢琴,可惜院里根本不可能出钱给我请钢琴老师。是海哥哥把他父母留给他的钱拿出来给我请的钢琴老师。钢琴老师说我特别有这方面的天赋,让我以后往这方面发展。我和海哥哥从小就说好了,我弹,他唱,一起实现音乐梦想。
等我上了初中,12岁的时候,钢琴老师推荐我去参加ABC青少年钢琴比赛,我拿回二等奖。钢琴老师又推荐我去艺术院校上课,上普通高校孤儿院无需付钱,上艺术类院校就不是这个情况了。当时海哥哥16岁,他让他的叔叔婶婶收养了我们,然后他就不读高中,出去打工赚钱,供我读艺术院校。海哥哥在外面租了房子,把我从孤儿院里接了出来,我们俩开始一起生活。白天,海哥哥在快餐店打工,晚上海哥哥在酒吧里唱歌,业余的时候他会写歌,其实他也很有天赋,但他总说我比他更有机会出息。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认识了金钱哥,后来他帮了我们很多。
学钢琴得天天练,可是我没那个条件。再有天赋,不能练也是不行的,我的功课渐渐拉下了。起初,我瞒着海哥哥,我知道告诉他,他肯定会想方设法的给我买钢琴。但是学校打电话到他叔叔婶婶家里去了,他也就知道了。他花了很多的钱,给我买了一架特别好的钢琴,他告诉我说,他花光了父母留给他的所有钱。
后来,借高利贷的到酒吧来催债,我才知道,海哥哥为了给我买钢琴借了高利贷。在当时,几万块钱的高利贷怎么可能还得清。海哥哥被他们狠狠揍了一顿,我哭着跟海哥哥说,我不学钢琴了,可海哥哥却说什么也不同意。
那个时候,我经常会下课后去酒吧帮忙,酒吧老板会给我些零碎的打工钱。有些客人对我有意思,我也看到有些男孩子陪陪那些客人可以赚很多钱,于是我就想背着海哥哥跟那些客人出去,然后赚些钱。于是,我跑到其他酒吧,陪客人喝酒、聊天什么的,一次可以赚几百块钱。当时,我完全不知道陪那些客人出去是怎么回事。有一天,挺晚了,有个客人,叫范彦,他问我愿不愿意陪他出去玩,我就问他可以给我多少钱,他答应给我一万,我就跟他走了。等我明白他要我做什么事的时候,却后悔也来不及了。他们给我注射了东西,然后很多人一起欺负我。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了。是酒吧里其他人告诉钱哥,看到黑社会的人把我带走了,钱哥求酒吧老板出手才把我救下了。我在医院里躺了很久,差点就进精神病院了,后来海哥哥说了句我们还有梦想没有完成,我才想起我还有心爱的钢琴。
但是,没有过多久,希望全部没有了。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14岁,是夏天,那些黑社会的拿我的照片勒索海哥哥,海哥哥敲碎了玻璃瓶跟他们拼命,混乱中我摔在玻璃碎渣上,医生告诉我说,左手的肌腱永久性损伤,我不可能再弹钢琴了。
还记得你那天在琴行外面的后巷看到有人堵我么?事后海哥哥告诉我,当年的照片又出现了,他们是去勒索海哥哥的。
这就是我了,那个人说的没有错,当年,我是出去卖过。
我就那么静静地躺着,背对着莫凡,慢慢地诉说着,我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说着,说完了,浑身的力气也没有了。眼泪早已经湿透了枕头。
“小凡哥,听完这些,你还会说你喜欢我么?”
没有听到莫凡任何话语,只有他离去的悄无声息。
番外 欧阳海(二)
欧阳海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要有欧阳非在,他就拥有无穷的快乐,小到只要有欧阳非在,他就可以不停地微笑,小到只在乎欧阳非今天有没有哭;欧阳海的世界很大,大到可以抱住欧阳非所有的快乐和悲伤,大到可以竭尽所能地给予他能给予的一切,大到可以从容等待四季经过,只为欧阳非的一笑。
欧阳海把千纸鹤小心翼翼地藏好,藏在心里最深最深的角落。
每天放学之后,欧阳海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奔回孤儿院,他害怕小非被人欺负,他不想小非寂寞孤独,哪怕一分一秒。而且,他享受着那一刻,他在转出通向孤儿院的小径的转角时,总会出现小非那守在孤儿院门口等他的身影。
失去家人的欧阳海把感情的重心移向了欧阳非,而从没有感受过温情的欧阳非则完全地依赖欧阳海。
无忧无虑的童年总是一闪而逝,欧阳非上学了。
欧阳海特别喜欢这样的生活,每天一早和小非手牵手去上学,课间可以偶尔去找小非玩,然后小非等他一起放学回家。
回家的路上,他们会把零花钱拿出来买些糖果和小吃。他们还发现了一个世外桃源,回家的路上,顺着大路有一条泥巴小径走,是一户人家的大花园,里面种了许许多多各种各样漂亮的花。放学早的时候,欧阳海会拉着小非的小手一同去看满园的花。泥巴小径的两边有着各种各样不知名的小草,紫色的小花夹在其中,很美。那个大花园的外围有篱笆围着,篱笆上爬满了红色的五角星花,花园里有月季,栀子花,茉莉花,还有许多其他不知名的花。
“海哥哥,以后我们买个大房子,也在屋子后面弄个那么漂亮的大花园。等老了,我们在花园里晒太阳。”
欧阳海憧憬了很久,他和小非老了以后一起在大花园里晒太阳,什么时候能够实现呢?
人总是贪心的,小孩子也是。只能看着满园芳菲,却不能采撷是件痛苦的事,于是两个小家伙便偷偷爬进花园,做了回采花大盗。谁知屋子里突然窜出来个老头,呵斥着,你们这些小鬼总到我这里偷花。于是,拼命地奔出花园。
开开心心地回到孤儿院,找了个小瓶把一把月季全放进去,两个人笑开了花。
月季花的花茎上带刺,欧阳海的手上扎了许多血点,欧阳非认真地为他挑刺,细心地给他上药。
“海哥哥,这个世界上你对我最好。我也要永远对你好。”
小非长得很漂亮,既聪明又乖巧,老师们都特别喜欢他,这却招来了同学们的嫉恨。他喜欢那架音乐教室里的钢琴,有一次老师还没有来,身为音乐课代表的他怀着神圣的心情去摸那些黑白键,可是只听啪的一声,有人猛地盖上了琴盖。手指肿的很大。
医生说,要好好护理,不然以后指关节就不灵巧了。
小非哭的稀里哗啦,“海哥哥,呜呜,我想学钢琴,要是不能学钢琴了怎么办!”
“小非不怕,海哥哥保证你的手能治好,你听话,不许沾水,不许用手,等他慢慢恢复。”
白天,欧阳海在学校里只要空着就守着小非寸步不离,不让他沾水,不让他用手,吃也好,喝也好,都亲自喂。他还顺便教训了那些恶作剧的孩子,他才不怕学校老师骂他,谁欺负他的小非,谁就是跟他过不去。
晚上,欧阳海不敢睡觉,他怕小非乱动压到手指,于是整夜整夜地护着小非。
拆去绑带的时候,露出的是一双娇嫩,纤细,可以弹钢琴的小手。
欧阳海知道,小非十万分的想学弹钢琴。他经常看到小非趴在音乐教室的门口,满脸羡慕地看着老师在那里弹钢琴。
于是,他决定,要让他的小非去做心爱的事情。
欧阳海找到自己的叔叔婶婶,要来一笔父母留给他的钱,然后要求院方给小非请个最好的钢琴老师。
小非开始学琴的时候,欧阳海已经升入了初中,他不能同小非一起上下学了。但他会陪着小非一起去参加钢琴课,无论刮风,无论下雨,不管多冷,不管多热。
钢琴老师说,小非在音乐上的天赋是惊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