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张瑞……赵亚连连摇头,不应该的。这事虽然不对……
他打算帮自己辩护,可那天晚上的事忽然浮出来,象可恶的小恶魔一样提醒着赵
亚的道德。
出了那样的事,当时你在干嘛?
喝酒,作乐,做不可告人的事。
“亚亚?亚亚?”有人把他拍拍他的脸:“亚亚,醒醒。”
赵亚回过神,张瑞蹲在面前。
张瑞问:“你在厨房干嘛?幸亏厅里有备用钥匙,不然我要砸门了。”
赵亚答不出话。
“来,我们到房里去。”
张瑞的心也很乱。他的心乱和那瓶五粮液紧紧联系在一起,可心乱不能和完全放
弃赵亚做比较。如果赵亚不在意的话,如果他不在意……
舅舅他们已经不在客厅。
张瑞把房门关上。
“要不要喝点水?”
赵亚摇头。
“那……我们说点什么吧。”张瑞坐下,努力找着话题。任何可以分散赵亚哀伤
的话题都可以:“我计划了一下,寒假我们早点回学校,我帮
你补习两个星期。”
赵亚看着张瑞在身边轻轻说话,说不出的亲切感泛上来,可那温暖的感觉触及神
经,忽然引起一阵思考。
会不会连张瑞也离开呢?
说不定,那天晚上他不是离开了吗?
于是,赵亚把思考延伸过去。
永恒,这个词又蹦了出来。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爱自己的人,或者自己爱的人
,可以永远陪伴着吗?
妈妈爸爸是爱自己的,刹那,就走了。
徒颜,想起徒颜就想起划过蓝天的飞机。难怪,他本来就喜欢蓝天。
张瑞……
赵亚忽然伸手,摸摸张瑞的脸。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就可以去找徐老……”张瑞被伸过来冰凉的手吓了一跳,
闭上嘴,观察赵亚。
赵亚摸了摸白皙的脸颊,又轻轻碰碰他的头发。
“是真的。”赵亚说了一句可笑的话。
张瑞不觉得可笑,忽然间,他只觉得热泪盈眶。
“是的,是真的。”张瑞说。
赵亚给他一个淡漠的笑容。
张瑞也会离开。血肉之躯,没有不受命运摆布的资格。
而他们,他和徒颜,他和张瑞,这样的关系,本来就不是命运的宠儿。
赵亚觉得自己明白了。
“张瑞,回家吧。”赵亚说:“不要再来了。”
张瑞不解地看着他。
“那天晚上,徒颜回来了。我们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赵亚看着张瑞的脸
渐渐失去血色:“你已经失去了唯一的机会。”
他的话是威力无穷的子弹,准确射中目标。
张瑞僵住了。
赵亚片刻觉出残忍的快感。他知道自己不用再为三心二意发愁,也不用再为某人
离开自己而心疼。
晃动的世界不再晃动了,静止下来,一切已经变了样子。
但他留下一扇窗,让最后一丝光渗进来。
“走吧。”赵亚说。
张瑞颓然地站起来,他会说话的眼睛亮亮地看着赵亚。
“再见。”赵亚对他说。
张瑞扯扯嘴角,他打算笑一笑,豆大的眼泪忽然从半空掉下来,砸在地毯上。
赵亚送走张瑞,躺在床上。
我大概已经死了,或者,我已经长大了。
也许呀,长大就等于死去,得到自由就等于失去比自由更珍贵的东西。
赵亚得出自己的理论,但同时又深深怀疑着。所以他留着门,小小一扇门。
假如,是说假如。假如张瑞再来找,再来叫他一声“亚亚”,那么,就在一起吧
。
假如命运真的无所不能,而人有勇气对抗所有不幸的话,那就来吧。
只要张瑞还来,赵亚就确定他不会象徒颜一样离开。他将凭这个确定张瑞比徒颜
更好,张瑞比徒颜更爱他。
可,凭一个测试来比较爱的程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游戏?又是谁发明?
一连多天,张瑞不曾出现。
春节来临,烟花处处的日子,空中弥漫着欢乐的味道。看在赵亚爸爸妈妈的份上
,舅舅被公司收为职工,舅妈给豪壮换上了新衣服。
赵亚得到徐老师诚恳的电话慰问,顺便得知他的成绩,虽然经过老师的努力求情
,还是注定要在下学期调离重点班。
“亚亚,寒假回来补习吗?张瑞已经回校预习下年的功课了,你也回来,让他辅
导一下?”
赵亚没有仔细考虑这个建议,感激地说:“谢谢老师,不用了。”
大年初三,孩子们到处讨红包的日子。
赵亚为自己留的一扇门,被自己亲手关上。
没有人知道赵亚经历了什么。大家不约而同地感觉赵亚变了,不再恍恍惚惚,说
话也精明了许多,似乎伤痛已经过去了,知道要好好继续过日
子。
好心的王大妈放下心来,舅舅也觉得对姐姐有所交代。
舅妈的态度越来越冷淡,自从知道赵家剩余的存款才不过几千块,脸色便比原来
的难看了至少十倍。
“哼,还说是城里人呢,买了套房子,什么余钱都不剩。”天天窝在房里不吱声
的赵亚也招惹了她:“我就是给人当老妈子的命?当陈家的老
妈子,还要侍侯赵家的人。”
舅舅要她少说两句,她立即叫得更凶:“我哪里说错了?扫地洗碗做饭洗衣服,
你们一家老老少少哪个不是翘着脚等我侍侯?”
房门忽然打开了,赵亚拿着一个大书包从房里出来。
舅舅问:“亚亚,去哪呢?”
“回校补习。”
看着赵亚出了门,舅妈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副少爷模样。”
开学前三天,赵亚无声无息回来。他仿佛倦得很,一进客厅就坐在沙发上。舅舅
从房里出来问:“回来了?吃饭了没?”
赵亚摇头。
舅舅便喊起来:“豪壮他娘,给亚亚弄点吃的。”
舅妈的尖声从房里传来:“我这又不是饭馆,三刻五时侍侯着炊火。都什么时候
了?他要吃的是午饭还是晚饭哪?”
舅舅无可奈何地摇头,对赵亚呐呐地说:“冰箱里该有菜,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
来?下次……”
赵亚不吱声,自己动手开了冰箱,看了看,把里面一大碗稀饭拿了出来,要找腐
乳。
“腐乳中午吃完了。”舅舅不好意思地笑笑,转头朝房里喊:“中午的咸蛋呢?
你放哪去了?”
“我哪知道?要吃自己找。”
“就是找不到才问你啊。”舅舅说:“不然,你去煎个鸡蛋过来吧。”
房里听不见回应,看来舅妈动了脾气。
舅舅对老婆向来怕三分,这会也不敢再问,想自己给赵亚煎个鸡蛋,回头一看,
赵亚不知从哪找了一小碟咸菜,已经吃起来了。
“亚亚……嘿……”舅舅搓着手站着。
赵亚倒不在意,对舅舅微微笑一下,爽快地把整碗冷粥喝下肚,似乎已经饱了,
自个收了碗筷,进房关了门。
半天,赵亚拎着一大袋东西出来,分量竟比上次拿走的更多。
他没有立即就走,到客厅把行李放下,对舅舅指指沙发:“舅舅,您请坐。”
舅舅不解地坐下。
赵亚开始谈话。
“舅舅,你们打算留在广州?”
“哎,工作有了,你舅妈也找了份临时工。”
“那弟弟呢?”
“正为学校着急呢。”
赵亚低头想了想,从身上掏出一叠钱,放在舅舅手里:“广州处处要钱,找学校
也要给钱,这些钱你们拿着。”
舅舅一看,沉甸甸一叠,恐怕有上万的数目,吃了一惊:“这……这……”
赵亚说:“舅舅,我的重点读不下去了,所以这几天奔走一下,联系了一家广州
外县的学校。他们不但肯要我,还免我的学宿费。”
“你要到外面读书?”
赵亚点点头,站起来拎行李:“我今天就走。你们好好找工作,好好地找个地方
住下。”
“找个地方?”
“嗯。”赵亚临出门,回头淡淡说:“这房子,我已经卖给楼下王大妈了,她今
年娶媳妇,不舍得儿子离太远,价钱算公道,应该够我完成学
业。”
舅舅整个愣住了,他抬头看看雪白的天花板,似乎一切都在摇晃。
赵亚温柔地看了他一眼:“舅舅,别发愁。世上没什么是永远不变的,何况住的
地方?”
他背起行李,象走出一个困住许久的天地似的长长吐了口气,步出家门。
从今天,似乎没有家了。
天不大蓝,新年的气氛还在冷冷的空气中暄腾。
赵亚走在路上,尝试着微笑出来。脸上的肌肉不大习惯笑容。
行李很重,里面都是昂贵的模型,如果倒卖出去,也该值不少钱。
王大妈对赵家很熟悉,不用来看看房子,已经决定买下赵家的房子。契约已经签
了,赵亚先收了一半的头款,一部分寄给若琳阿姨,赵亚猜她
为爸爸妈妈的事花了不少钱;一部分给开始在广州闯荡的舅舅;剩下的尾款,就
存起来,当生活费和将来大学的学费。
他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但心里沉沉的,仿佛压了一块太重的石头,心脏几乎支
撑不住这样的重量。
张瑞直到开学,才从徐老师那里知道赵亚退学的消息。
第十六章
赵亚的新学校并不在广州市内,那是一所在番禺算不错的学校,那里最上进的学
生的心愿是重新参加中学考试,以进入执信或者华附这样的名
校。
赵亚隐瞒了自己本来的校园,只有张老师和校长知道这个学生来自执信,他们都
坚信赵亚的水平可以带动本班的平均成绩。
同学们都很友善,对新来的插班生充满兴趣。女孩子们常常在赵亚身后窃窃私语
,眼里闪着爱慕的目光,男孩子则整天想找机会和赵亚打打球
或者一块出去玩。但赵亚总是孤单的,孤单才象他最好的朋友,即使在他挤在人
群时也一样,谁都会第一眼看见赵亚,也会第一眼就认定这是
个孤单的人。
一层淡淡的类似保护罩的东西围绕着赵亚,让同学们想和他亲近,又心中觉得无
法亲近。
赵亚对这些一概不在意,他老实地读书、上课,唯一让他不安的时候是晚上。当
同宿舍的同学都睡着后,一屋的漆黑和寂静会忽然让赵亚精神
集中起来。
他躺在窄小的床上,大而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睁着,耳朵总不自觉地搜寻着某种声
音。这个时候,他的思绪会忽然飘出几万里,在时光的激流里
被上下颠覆。
他想起爸爸妈妈,想起徒颜,想起张瑞,偶尔也想起若琳阿姨。一切那么遥远,
象上个世纪的事情,但偏偏很清晰,连自己房间里墙壁上挂着
旧布娃娃,布娃娃身上的衣服,靠右的一侧被铁丝勾出一个小洞的模样都能记得
仔细。
学校的生活,用糟糕一点的比喻来说就象清澈的死水。
赵亚努力忘却自己曾经拥有的东西。他必须自己照顾自己,花钱的时候一分一分
地数着,他不愿意刻薄自己,却也明白银行里的存款一天一天
在减少。这是世界上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不象其他学生,出了意外可以跑回
家哭诉。
那是一种令人心寒的孤单。
他在孤单中总忍不住想起一些温暖的玩笑话……
“这是我的布娃娃。”
“男孩子也爱玩娃娃?”
“亚亚小时候就喜欢哇哇大哭。”
“哈,哈,还是我儿子最厉害。执信呀,省重点!”
有时张瑞可恶的模样会在记忆中忽然探出个头,从前觉得讨厌的种种,也不自禁
从欣赏的角度去看。
他不由念着张瑞的许多好处。
如今,赵亚已经明白了以前太多不明白的事。
他回想当初对张瑞的态度,多少觉得有点内疚。然后他自己微笑起来,人要不回
头看,怎么知道自己曾经拥有了这么多东西?
高一下学期很快过去。
高二、高三,学习开始渐渐紧张。赵亚在同学中显得最从容,他还是象平常一样
上课、自习。大学入学考试的成绩下来,赵亚的分数过了录取
线不少,但离重点大学分数线还差一分。
要是从前,他一定会为没有考上重点大学而自尊受损。现在他很平静地收拾了行
李,对大家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象两年前,用同样漂泊的脚步进入普通的大学。
学费、书费、生活费,他开始家教。
一个最平凡、最平凡的大学生,赵亚这样对自己定义。
凡人啊。他享受凡人的生活,众人在他身边来来去去,这么多的人,可没有一个
人会停下脚步看看自己身边的人。没有人会特别关心自己,嘘
寒问暖,爸爸妈妈远远在天上。
亚亚,天冷了,要穿衣。
亚亚,准时吃饭,不然会有胃病。
亚亚,别睡晚了。
咳咳,糟糕,快点吃药。
自己不再是某人的中心,也没有人会来当自己一切思想的中心。他没有被人牵挂
,也不牵挂他人。
赵亚觉得这挺有意思。
他这样挺有意思了四年,大学毕业了。
毕业时同学们喝得大醉,赵亚微笑着看着大家东倒西歪,互相用劲拍打对方肩膀
,说好将来飞黄腾达时如何相见。
“来来,赵亚你也喝点!”平日再觉得无法亲近,此刻被四年的相处累积起的感
情也占了上风。
赵亚知道会被人灌酒。
四年,他从来没有在聚会中喝过酒。这会男生豪迈地看着他,女生期待着看着他
,赵亚淡淡笑了,露出嘴边挺漂亮的一个酒窝,把满得几乎要
溢出的酒杯端起来:“我会记得大家的。”
他慢而轻地说,每个字都钻到同学们耳朵里。不知为何,竟有好几个人觉得哽咽
。热闹的毕业聚会骤然安静不少。
仰头喝下一杯,他又说:“我不会喝酒,今天例外,喝三杯,祝大家前程似锦。
”赵亚自己找酒瓶,斟满了,果然连续喝了三杯。
众人看不出他这样爽快,轰然叫好。
聚餐后杯盘狼藉,又商量着去唱KTV。醉醺醺的男孩,夹杂着打扮过一番,斯斯文
文的女孩,好不容易找了一家价格不错的,包了房间开始唱
歌。
赵亚趁人不注意,从可以把人耳朵震聋的包房里退出来。
夏雨刚刚停,夜风凉爽,马路上的霓虹都神气起来,争先恐后吸引人们的眼球。
他的耳朵被过响的喇叭荼毒后,还有点轻微耳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