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亚几乎要大叫着把心里的幸福宣扬出来,抬头时,眼角处微微一跳。他转头,
满脸的笑容僵硬了。
若琳站在门口,头发乱乱的,似乎刚刚才从赵亚妈妈的房间睡觉起来。她用不敢
置信的瞪大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赵亚,仿佛赵亚已不是赵亚,而
是被一个鬼占据了躯体的怪物。
赵亚浑身都僵了。
刺骨的寒流从脚底一路往上爬,簌地钻进心窝。于是手开始发抖,脚开始发抖,
唇开始发抖……
一切都崩溃了。
他紧紧攥着照片,希望那张照片从来不曾被若琳阿姨看见。可他知道若琳阿姨看
见了,而且看得清楚――上面的人是徒颜。
时间残忍地静止了,停顿时凸现无声下恐怖的撕裂、翻腾、尖叫。
就在赵亚几乎被若琳的目光逼疯的当口,若琳仿佛也忍受不住似的猛然转身,从
房门消失。
赵亚失神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门,已经忘记了思考,他连下床关上房门的勇气都没
有,把被子扯到头上,深深地藏到黑暗中去。
黑暗的颜色多好,可以掩盖一切污浊,可以把人藏得牢牢的。赵亚在被子里发抖
,他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冷过,从头到脚,从每一个毛孔到心
脏,都是冰一般的温度。
黑暗和沉默总同时存在,没有声音让赵亚安心,又让赵亚想大声哭叫。可他没有
作声,这样的事,怎么还有脸哭叫?
不知过了多久,客厅传来声音。赵亚象受惊的小鸟一样,警惕地听着动静。
“哎呀,我快累死了。若琳,你起来了?来,快来帮我拿菜。今天弄顿好吃的给
我们两个儿子。”是赵亚妈妈。
“你要买菜,叫醒我一起去啊。”
“你昨晚干活忙了一个通宵,多睡点才行,不然会老。”赵亚妈妈亲切的笑声从
客厅传到房间,钻进赵亚的耳朵:“你看你,眼睛都肿起来了
,病恹恹的。女人果然不能熬夜。”
屋子热闹起来,凳子刮过地板吱吱的声音,菜刀在砧板上剁骨头的声音,水龙头
哗哗的水声。
赵亚头上的枕头,忽然被掀开了。
“咦咦?你这孩子,怎么回来就睡?昨晚复习功课晚了么?”妈妈的脸出现在上
方:“快起来,小小年纪可不能睡懒觉。”她把赵亚抓起来,
似乎发现了什么似的,吃了一惊地问:“怎么瘦了这么多?倒象骨头多出来两根
似的。”
赵亚抿着嘴,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看在妈妈眼里是绝对的可怜兮兮。妈妈立即
心疼了,摸着他的脸,嘴里便骂:“一定是你不好好吃饭,离
了家就不听妈妈话了,瘦了活该。不要老吃饭堂里的东西,饭堂里的菜都少放油
。执信旁边不是有小饭店吗?偶尔上去吃一顿,吃不穷你爸。
”从怀里掏出钱包,把里面几张大票捡出来给赵亚,“不要乱花。”
赵亚拿着钱,喊了一声“妈”,鼻子骤然发酸,眼泪扑扑掉下来。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妈妈问:“学习考砸了?”
赵亚摇头。
“那到底怎么了?亚亚,你说话呀。”妈妈也急起来。
徒颜的事,赵亚实在不敢说。他说:“妈,我想你。”
妈妈松了口气似的,笑起来:“傻东西,你多大了?亏你还是个男孩子。抹把眼
泪,别让你若琳阿姨笑话你。”
赵亚乖乖抹了眼泪,被妈妈带出客厅。
若琳正在客厅里整理茶几上的报纸,赵亚一见她,立即把头垂下,心忽忽地跳。
若琳似乎忘了早上的事,抬头看赵亚一眼:“亚亚起床了?”
“若琳,你看看他眼睛红红的。这孩子,想妈妈了。”赵亚妈妈带着点自豪。
若琳陪赵亚妈妈笑了笑:“我家徒颜性子野,从不想妈妈,这倒和亚亚不象。”
赵亚猜若琳的话里有意思,可想不透里面到底有什么意思,眼前一阵一阵白花花
的云蒙住,一半神智飞到漆黑的地方去,只有习惯性的一半还
是清醒的,讪讪跟着妈妈进厨房,帮妈妈做饭。
“亚亚,把这个切切。”妈妈递给他几根嫩嫩的细葱,叮嘱道:“切细细的,煎
蛋。小心手。”
正切着,门铃响了。
不一会,听见徒颜喊:“妈,娟子阿姨,我回来了。”
赵亚刀一歪,指头上拉出一道口子,血猛往外冒。他不吭声,用布抹了。妈妈正
在油烟里和新鲜的鱿鱼奋战,没注意到赵亚的手,徒颜的叫声
她倒是听见了,拉着嗓子应:“徒颜,阿姨在炒菜,你快洗手去,一会就开饭啦
!”
赵亚用纸巾在手里围一圈,算暂时止血,忍着疼把葱切好,呆呆站在厨房角落。
妈妈百忙之余瞅他一眼:“愣着干嘛?没事就出去吧,看油溅着。”
客厅里有若琳,如今赵亚最怕若琳。何况还有个状况不明的徒颜。赵亚虽然很想
见徒颜,可又不敢出去。
“妈,我今天跟你学炒菜好不好?”
“嘿!想跟妈妈学师啊?”妈妈高兴起来,心窝里满满的都是儿子给的温暖。她
越发精神奕奕,一边炒一边传授秘诀。
赵亚听了八分忘了九分,敷衍着点头哼哼,眼角往厨房外扫,看见门外偶尔走动
的黑影,心就颤抖起来,怕是徒颜要走进来,又怕是若琳进来
端菜。
菜做好了,赵亚装出勤快的模样,殷勤地放碟端菜。跨出厨房,迎头就看见徒颜
进厨房拿抹布抹饭桌,见徒颜盯着他仿佛要开口,他轻轻一颤
,低头端着汤绕开徒颜,直往桌上走。
徒颜踌躇了半天才敢进赵家的门,故意装着热热络络,可半天不见赵亚出来,心
已经不安。这会瞧见赵亚的举动,好不容易给自己打的气立即
泄了一半。
吃饭的时候,赵亚爸爸还没回来。
赵亚妈妈说:“别等了,谁知道他又钻到哪家书店去?等他我们非饿死不可。”
招呼着各人坐下吃饭。
赵亚一直没吭声,眼睛也只看着脚下。
徒颜暗中观察多时,咬牙想不能就这么拖拖拉拉,还是争取吧,拉过凳子,坚决
地坐在赵亚旁边。
赵亚有点吃惊,徒颜已经把张瑞的过结忘记了?如果这是两个小时前的事,赵亚
该多高兴啊。可他现在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抬眼瞅瞅徒颜,
眼角却扫到若琳的视线,象被刀戳了一下似的,忙把头埋到饭碗里,拼命扒饭。
赵亚妈妈心情最好,不断帮赵亚夹菜:“亚亚,多吃点。”挑了两块顶好的排骨
放赵亚碗里。她瞧见徒颜古怪地看着赵亚,笑着也帮徒颜夹了
两块:“徒颜别生气,阿姨也给你两块。”
徒颜心不在焉地谢了阿姨,嘴里嚼的排骨吃不出味道,象蜡似的。
大家吃完了饭,都坐在沙发上歇息。
“手怎么了?”徒颜的视线忽然移到赵亚一直暗中藏着的伤口上。
“没……”
赵亚妈妈惊讶地责怪:“刀切了?怎么不吭声呀?”匆匆放下筷子到抽屉里取止
血帖。
徒颜接过去:“阿姨,等我来。”坐在赵亚身边,抓了赵亚的手,细致地帖,怕
没有弄平复,仔细地碰了碰。
“亚亚,”徒颜慢慢弄着止血帖,轻轻说:“我们和解吧。”
赵亚刹那间觉得昏眩,徒颜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动听。他几乎忘记一切的不快了,
但他抬头,赫然发现若琳就坐在一旁,虽然眼角的余光不曾将
她的脸色看清,但赵亚已经发寒。
他猛然摔开徒颜的手,仿佛上面沾了世界上最毒的毒液。
徒颜的心骤然下沉。
“亚亚……”徒颜沉着嗓子,尽着最后的努力,低声问:“我们回房好吗?”
回房?赵亚心虚地躲开若琳的眼光。他摇头:“我下午回学校。有事。”
“那……我骑车送你。”
赵亚盯着自己的脚尖,徒颜小心翼翼的声音让他的心纠成一团,可他还是摇头:
“不用。”
看徒颜还想开口,他抢先道:“张瑞和我一块走。他有车。”
徒颜周围的空气都冷下来,结了冰。
“我回去了。”徒颜忽然站起来,对自己妈妈无精打采地说了一声。
赵亚一直低着头。
“这么快就走,晚饭呢?”赵亚妈妈刚洗好碗,抹着手出来。
“不了,有事。”
听见徒颜关门的声音,赵亚虚弱得几乎无法呼吸。
门忽然又传来打开的声音,这回赵亚忍不住了,他猛然抬头去看。赵亚爸爸站在
门口。
“你还知道回来啊?我们可都吃过饭了。”
“嘿,楼下小王买了部二手摩托车,八成新,才用了一半的价钱。”赵亚爸爸兴
奋地对赵亚妈妈说:“改天我借他的车,带你兜风去。”
“你?你多少年没骑车,执照还有用?”
“哈,你当年还不是我用摩托车兜风骗回来的?”赵亚爸爸说:“娟子,我们以
后也买一部,老夫老妻,一块兜风去。”
赵亚站起来:“我要回去了,妈,你多给我两件衣服。功课紧了,我这个月都不
回来。”啷啷跄跄地朝房里走。
他逃也似的回了校。
古树的叶子在秋天里变成暗绿,微扬着欢迎赵亚归来。赵亚只看到古树深色的衰
老的枝干。他感觉自己象被魔法封锁在这百年的枝干里,眼看
就要窒息而死。
张瑞最近也沉默了许多,似乎被赵亚传染了似的。他和同学们说话还是依然嘻嘻
哈哈,可对着赵亚,再也不象从前一样戏弄他。
从前赵亚常躲张瑞,现在是两人互相躲,躲多了,便养成互不在意的习惯。一个
宿舍里出入,你坐一角我坐床,连眼神也不来往,若不小心在
过道上撞上,张瑞便滞一刻,极有风度地退一步相让。赵亚却更绝,转身换个方
向走,往往是本来上楼这会变了下楼,或者本来要去图书馆现
在往教室走。
假日同学们都回家,赵亚猜想只有自己提早回来。可推开门,才发现有人比他更
早。
张瑞背对门坐着,正盯着书柜里赵亚的模型发呆。他望得有点入神,连赵亚推门
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赵亚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更不好过,走进来把书包放下。
张瑞这才发现赵亚回来了,眼里闪过惊讶,快速打量赵亚一眼,把眼光收回来,
爬上床午睡。
“怎么没回家?”这许多天赵亚第一次主动和张瑞说话,虽然不大流畅,张瑞还
是感到令人感动的惊喜。
张瑞从床上坐起来,仿佛精神立即好了很多:“回家没意思,爸又到上海开会去
了。”他斟酌着问:“你呢?你怎么回来了?”
赵亚立即闷住了,低头坐下来整理书柜。
张瑞瞧出蹊跷,从床上跳下来。
“你和他……吵架?”他低声问。
赵亚摇头。
“他不肯见你?”张瑞叹气:“要我找他解释吗?”
赵亚摇头,猛地转身,眼睛大大的看着张瑞。
“你坐下。”赵亚象闷够的火气要发泄出来似的,指着床对张瑞强硬地说:“坐
下。”他按着不明状况的张瑞坐下,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张瑞身
边。
“别动。”赵亚深深吸一口气,抓起张瑞的手,轻轻用双掌合住。
张瑞愣住了,他微微动了动。
“别动,求你了。”赵亚带着哭音。
张瑞顿时不敢动了。
赵亚握着他的手,轻轻说:“张瑞,我是个怪物。我爱惨了徒颜。”眼泪从脸上
滑下来,赵亚说:“我不正常。”
张瑞伸出手,默默把赵亚搂在怀里,一个下午也没动弹。
第二天,赵亚接到了若琳的电话。
若琳说:“亚亚,晚上出来吃饭,阿姨有事和你说。”
对赵亚来说,仿佛死囚受刑的时辰快到了。
第十三章
如果是别人,赵亚可以逃避。但若琳,他是不敢也不愿逃避的。伸头也是一刀,
他在约定的时间,双手插在口袋里,缓缓走出校门。
若琳把他领到附近一家精致的饭馆,闲闲问他要点些什么。
赵亚摇摇头,表示没有意见,也许同时表示他没有胃口。
若琳维持着一贯的模样,大人到底是大人,总能露出轻松的姿态处理了不起的大
事。她体贴地点了几样赵亚爱吃的菜,格外吩咐服务员拿来一
罐椰子汁给赵亚。
“都喜欢吗?”菜上桌后,若琳关切地问。
关切让赵亚更抬不起头,他隐隐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暴雨的前奏,定有什么在后面
。
当他低头吃菜的时候,若琳用最平淡的声音说:“徒颜的爸爸昨晚打电话来了。
是美国打过来的。”
赵亚停下筷子,坐直了,等待处决一样可怜兮兮地看着若琳。
若琳还是温柔的阿姨,她爱怜的目光抚摸着赵亚,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怕赵亚受
不了似的放缓了音调:“亚亚,徒颜要出国读书。”
赵亚僵住了。
若琳说:“出国读书对徒颜很有好处,他总算有机会和爸爸相处了。”
赵亚没有答话。他很安静,象玻璃破碎后一地碎屑般的安静。澄清的眼睛看着若
琳,眼里没有可怜兮兮,也没有疯狂或者绝望;但那里面也并
不是空的,而是盛了静悄悄的悲哀,象被遗弃的小狗在遭遇人道毁灭前望向同情
者的目光,轻轻告诉他人“我知道事情会这样”,渗出仅仅一
点点无奈。
连若琳也不忍心看赵亚的眼,她无可奈何地叹着气,徒然解释:“这是早就商量
好的,为了徒颜的前途。亚亚,你将来也是有出息的。你和徒
颜……将来都要……”
“阿姨,”赵亚缓缓站起来。他不大愤怒,也不大惊讶,只是空荡荡的,连声音
也满是抓不住的回响。“我和徒颜没有将来。”他轻声说了最
后一句话,象用什么东西把自己捣碎了。
时间吭哧一声,溜过了这个难以承受的时刻。
深夜回到宿舍,张瑞还是等在门口。
赵亚到了门口,怔怔发呆。
张瑞说:“进去睡觉吧。”
赵亚说:“张瑞,我们完了。”他转身,又下了楼。
走过宿舍,走过球场,走过教学楼,赵亚在执信百年的古树前停下。
他说:“从前一定有人在上面吊死,我可以听见他的魂在哭。”
张瑞跟在后面。张瑞说:“我没有听见。”
“我每次走过都可以听见他哭,你没有听见?”赵亚忍着,手垂在大腿两侧直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