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路,虽然明明是在冰封北国,不料竟能见到如此南园风光。
教人心里,不自觉地想出一句元亮诗句:心远地自偏。
仆役领着赵苏进了穿堂,但见其内纸窗木榻,一洗先前华贵气象。
天祚独自坐在桌边等候已久模样,自顾自的在沈思。大概是想得出神,竟没发现
有人进来。俊朗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抹凄哀。
赵苏心里一跳。
他和天祚虽然认识不到一个时辰,内心里却早已把天祚看成极其亲近的人。就如
孩提时面对父皇和母妃一样,对天祚的感觉是孩子对值得依赖的大人的眷恋。
究竟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赵苏自己也说不清楚。
然而方才那个总是带着一脸让人如沐春风般的微笑的天祚,此时却露出了那样凄
哀的表情──为什么?
赵苏自己心里也有点轻微的难过。
「大人──」
仆役恭敬的唤声,惊回了沈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天祚。他猛抬起头来,看见呆立在
门坎边的赵苏和仆役,脸上立即露出了和先前一样的悦人微笑。
「快进来吧。睡了这么大半天,想你也该饿了。」
赵苏遵他示意在天祚对面坐下,好奇地发现没看见那另外的那个男人。
「那个──」他犹豫着想问,又怕有所失礼,及时吞回了未及出口的话。
天祚却似乎知道他想要问什么,微微一笑,说:「仁孝有事,我们先吃吧。」
说完率先拿起了饭箸。
饭后,使女进来收拾了碗筷。
天祚似乎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呆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勉强微笑着对赵
苏说:「你自己玩,累了就在我这边休息,好不好?我有点事出去一下,暂时不
能招呼你了。」
他看起来明明一副很难过的样子,还是细心周到地尽量不要冷落了客人。
赵苏点点头,看着他走了出去,自己环顾了一下室内。这间屋子甚大,当中没有
隔断。里面靠窗,摆了一张花梨木的书桌,上面笔墨纸砚一色俱全,还满满的垒
着一排书籍。桌下有一张椅子,椅子上铺着一张毛皮毡垫,似乎用了很久的样子
,有点磨损了。──其实也看得出来天祚是崇尚简朴的人,虽然一眼就可看出他
身份不凡,却毫不予人奢华气概。
赵苏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翻看了一下桌上的书籍,大半是他不懂的异族文字写
成。他看了一会,觉得无聊,茫然地朝窗外望去。
隔着窗纱,可见窗外绿竹万竿,仿佛是无数婵娟翠袖寒倚。一阵寒风袭来,赵苏
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赶紧站起来,一时之间,百无聊赖,信步出门。
顺着青石甬道,漫步走去,曲曲绕绕,也不知转到了哪里,突然听到有断续人声
,顺风而来。
赵苏停步,定睛一看,原来不远处站着两个男子,似乎正在争执什么。
仔细一看,其中一个可不就是那曾亲吻天祚的男子?
另外一个,却面生得很。
只听面生的那人铁青着脸道:「拓拔仁孝!你是交不交出人来?!」
──拓拔仁孝?
赵苏吓了一跳──拓拔可不是西夏的国姓!难道那个亲吻天祚的男子竟会是──
只听拓拔仁孝冷冷道:「吴乞买!这是我的地方,交不交人可不是由你说了算!
」
只听那叫吴乞买的男子冷笑道:「好哇!你倒是和我干上了!这就是你的朋友信
义?别忘了我们是在娘肚子里就开始的交情!到头来反而比不上一个给你吹枕头
风的外族人!」一面说,他一面哼了一声,转身就准备走了,却又回过头来,脸
如寒铁,目光灼灼,看着拓拔仁孝,傲然道:「今日我原是考虑到你我往日交情
,特地过来向你要人,你如乖乖交出,我们的友情就还可继续!眼下你拓拔仁孝
既如此不识时务,那就休怪我完颜吴乞买六亲不认了!!」语气一顿,旋即又厉
声道:「从此我完颜吴乞买跟你拓拔仁孝再无交情!我大金国跟你西夏国誓不两
立!拓拔仁孝,你我往后战场相见!──」
「见」字尚未说完,他已被对面的拓拔仁孝一把抓了过去,狠狠堵住了嘴唇!
激烈的唇舌接喋声里只听拓拔仁孝粗喘着道:「不用等到往后战场相见,今天我
们就可以在床上相见!!」
说完一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把完颜吴乞买压倒在地!
也不管那地下是否青苔遍湿,不管四周是否一望无遗!
「拓拔仁孝!!你他妈你放手──!!!」
更不管身下的人是在狂怒地挣扎和嘶吼!
拓拔仁孝只是执着地强吻上去!
对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好友──好友!
「拓拔仁孝!」
完颜吴乞买一使劲挣开了拓拔仁孝的钳制,一骨碌爬了起来,也不顾背上净是湿
漉漉的青苔,先退后了两不,怒吼道:「拓拔仁孝!你大白天的发什么疯啊你!
」
方才全是凭着一股冲动压倒完颜吴乞买,而现在冲动如瀑布般,全化成了点点滴
滴的凄怆。
身上劲力都无,拓拔仁孝苦笑着缓缓也爬起身来。
发疯!
对,我是发疯!我一惯的痴心守望,在你故意的视而不见里只是发疯!
他知道完颜吴乞买对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目光视而不见的原因──因为他的眼中心
里,满满的都是另外一个人,他只要那个人......
可是,我也只要你。除了你,还有谁能唤醒我沈睡在内心里面的欲望......
完颜吴乞买看着他,冷冷道:「我要天祚!把他交出来!!」
拓拔仁孝看着完颜吴乞买执着的目光,和说出那一个名字时的温柔,心里倏地,
火辣辣地,嫉妒的毒蛇咬得他喘不过气来!想也不想,他已然扭曲了脸,直视着
好友,惨笑道:「好,我就把他交给你!──不过──你以为他还真的是你心目
中那么多年来的圣洁无暇的那个人?我告诉你,他不接受你,不代表他就不接受
其它的男人──」
「拓拔仁孝,你胡说!──」
完颜吴乞买突然的暴喝并没有止住拓拔仁孝的恶毒言语,他此时妒火中烧,冷笑
道:「你以为我中伤他?我拓拔仁孝还没卑鄙到这种地步!──我只是想告诉你
事实!──在你和其它人面前装得象个圣人的堂堂大辽天祚帝,在我面前不过是
个只会叫床的荡妇!」
他扭歪着脸,看着暴怒得象一头狮子,似乎随时准备扑过来的完颜吴乞买,蔑视
地笑道:「我早就上过他了,滋味还不错!可惜──我还是更渴望你的身体!」
「乓!」
完颜吴乞买一拳揍了过来!
血从拓拔仁孝的嘴角一滴滴渗了出来。
他也不还手,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我爱你,你不爱我......你爱上了
他,偏偏得不到他的心......我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偏偏他却爱上了我......
真是讽刺......哈哈哈,哈哈哈......」
完颜吴乞买的脸孔也痛楚得几乎扭曲般,然而他还是伸出手,一字字道:「我要
天祚!把他交出来!」
拓拔仁孝止住了笑,惊奇地道:「你还要?你还要一个被别人上过无数次的男人
?」
完颜吴乞买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瞪着拓拔仁孝仿佛想把他撕碎吞下肚去──最
终却终于捺住了怒火,反而沈静下来。
他一字字地道:「我要他!要!不管他是什么出身,经历了什么事情,变成了什
么样子,只要他是天祚,我都要!」
一字字,敲在远处忐忑不安地听着的赵苏心上,是如此悲怆而又深情,几乎使他
堕下泪来!
一字字,打在拓拔仁孝心上,使他几乎要变了脸色!
怔怔地看着对面的完颜吴乞买,他突然觉得自己好象是今天才认识这个明明相识
已快半生的好友。
良久,他轻轻一叹,颓然道:「我认输。我爱你不如你爱他。──至少,我无法
爱一个人爱到这种地步。──你,带他走吧。」
「多谢!他在哪里?」
完颜吴乞买虽然仍然是寒着脸,可是神色已明显缓和了好多。
「我带你去。」
拓拔仁孝抹了抹嘴角的血迹。两人一前一后往赵苏隐身的这条路上走来。
这一段惊世骇俗的对话,震得一边偷听的赵苏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一眼
瞥见拓拔仁孝和完颜吴乞买已渐次走来,他才慌忙转身准备溜走。
一转身,赵苏差点儿没吓得叫出声来!
就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呆立着的人,除了天祚,还会是谁?
「天──」
虽然明知无论以他身份,或是年纪,都不该自己直呼其名,可是天祚身上的气息
,就是容易让赵苏产生亲近的感觉。
天祚似乎没看见眼前担心的赵苏,转过身,木然地望回走去。
赵苏担心,然而他听了方才拓拔仁孝和完颜吴乞买的争执,对天祚心中的感受大
概也可体会一二,又不敢贸然叫他。只能跟在他身后。
天祚脚步越走越快,竟是不回方才的地方,而是直往外面走去。
赵苏跟在他身后,只觉道路渐宽,次第竟到了大门口。
守门的赫然竟然是两名负剑执枪的卫兵!
「大人──」
其中一名士兵似乎知道天祚和主人的关系,神色极其恭敬。见天祚一语不发,直
往外走,他只当天祚有什么急事,也不敢阻拦。再看一眼跟在后面的赵苏,也放
行了。
两人走得几步,只听身后士兵低声道:「怎么回事?天祚大人看起来不太对劲呀
。要不要禀告王上一声?」
宣和四年,宋军由童贯等率领,曾两次攻打燕京,都被辽将耶律大石等打败。而
与此同时,金军却已破竹之势,接连攻下辽中京和西京,天祚帝被迫西走夹山,
逃到西夏境内。至此,除了燕京一息尚存外,其它四京均被金攻占了。童贯为了
掩饰其失败,竟遣使邀金兵夹攻燕京。这样,金兵于年底顺利地攻占了燕京。驻
守燕京的辽国大将耶律大石,率领余部逃到了西夏境边的可敦城一带积蓄力量。
而金国占领燕京后,背弃前约,已无意再把燕云诸州交给北宋了。后经几番交涉
,金才答应把燕、蓟等七地交还北宋。但北宋要在原定的岁币绢三十万匹,银二
十万两之外,再加纳钱百万贯,作为「燕京代税钱」。然而此时的燕州,职官富
民,金帛子女,已先为金人尽掠而去,北宋得到的只是七座空城而已。
宣和五年,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病逝。其弟完颜吴乞买继承帝位,改元天会。
宣和六年春。夹山。
一望无际的大漠,缓缓延伸到翠绿的草原。被五色的花朵如地毯般遮盖了的草原
,闻不出一丝乱世和血腥的气味。
然而这些花朵,就是从不久前还横躺在这里的无数腐朽尸骨里吸取营养,疯狂生
长起来的!
耶律大石勒马眺望,但见河山无数,尽属异族;故国咫尺,却成万里,心里不期
然地涌出了一丝悲怆。
忽然听到身后的声响,他敏感地回过头来,听见夷列在叫:「大哥。」
「重德。」
原来是母亲燕王妃和弟弟夷列。他赶紧跳下马来,迎了上去。
燕王妃来到耶律大石跟前,看着儿子消瘦的面颊,心疼地道:「看你,把自己折
腾成什么样子了?国家大事固然要紧,可是这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呀?」
耶律大石陪着笑脸,道:「母妃放心,孩儿身体健康,决然无事。」
燕王妃点点头,又问:「重德,你对母妃找的那些女孩儿哪里不满意?」
耶律大石一楞:「母妃,何出此言?」
燕王妃气道:「你自己心里明白,还问为娘何出此言!你平时正眼儿都不看她们
一眼,晚上也不叫她们多陪陪你,事一完就把人给轰出来!这些女孩子都是为娘
百里挑一地给你找来的,你这样对待她们,叫为娘的心里如何自处?」
又是这件事!
耶律大石无奈一叹。他实在有点不耐烦了!现在辽国已快至末路,往日富盛威势
已成云散,更兼三年前逃亡中失去联系的天祚帝至今毫无音讯。而那些所谓的栋
梁大臣,如今都作鸟兽散,剩下几个,也多半中看不中用,复国大任,人人挂在
嘴边,可是只压在他一人肩上!他天天烦心个够,哪里还有时间去理睬那些红颜
绿鬓?
可是他低眼一瞥,看见的却是萧萧春风中,燕王妃飘动的白发。心里一酸,几时
不曾注意,母亲竟又已衰老至此!
方才几乎冲口而出的那些道理,那里还说得出口?──怎么忍心让年老的母亲为
自己担心?
他只好压下心头的烦闷,柔声道:「母妃,孩儿知道了。只是因为老是找不到皇
上的踪迹,孩儿过于担心,分散心神,难免忽略她们了。孩儿今后会注意。」
「这就好!」
燕王妃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准备走了,却又不放心地回过头来叮嘱道:「重德呀
,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子,跟为娘说,为娘一定派人帮你找到!你天祚皇侄没有子
嗣,这大辽皇族的血脉香火,恐怕就只能指望你身上了......」
想要什么样的「女子」?
耶律大石苦笑。
一转眼,突然发现一边盯着自己看的弟弟夷列,眼神颇为奇特,仿佛看穿了自己
的心事。
耶律大石心里不由「扑」地一跳。
现在好象都还能想起以前那个活泼可爱,成天跟前跟后粘着自己的夷列。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沈静下来的呢?
这三年时间,委实对他少了关怀。
这两年政局艰危,耶律大石成天忙于国事,几乎达到了宵衣旰食的境界。就象一
个身不由己的陀螺,只能任国事民事堵塞自己的头脑。就算好不容易有一点放纵
自己的瞬间,那心里的温柔,也已经被那──那一个飘忽于三年前的影子给占据
得满满的了。
都说时间和距离可以冲淡所有的情感。
所以红尘中人才可以游离为世外的方士。
真的可以做到吗?
为什么,最难以忘怀的,还是那一夜,那一个充满眼泪和香气的夜晚?
你给我你的眼泪和香气。我给你我的温暖。
那最初的从血腥中隔离出来的香气啊......
那青荫的睫毛下悬出的一滴泪珠啊......
那个充满了眼泪和香气的夜晚啊......
那一抹孤寂得热闹不起来的灵魂啊......
我曾经想给你的温暖,还在我的手里,身体里,血液里,灵魂里!
你那无声无息的眼泪和香气,却已然早已远离......
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怅惘......
夷列也好象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沈静下来的吧。
耶律大石想着,抬头,却只看见夷列跟随母亲燕王妃而去的背影。
在春天一望无垠的绿意里,母妃的白发和夷列的身影......
「林牙!」
一个亲兵,脚步匆匆的走了近来。
「什么事?」
耶律大石倏地从沈思中回神。
那亲兵按捺不住兴奋,大声道:「林牙!诚万千之喜!诚万千之喜!我们找到皇
上了!」
「什么?!」
耶律大石惊喜得霍然转身,道:「好!你带我去看看皇上!」
果然是天祚帝。
天祚帝虽说堂堂大辽国的君主,但按辈分算其实是耶律大石的侄儿,反而应该尊
称耶律大石一声皇叔。何况他虽然年纪已过三旬,然而性情极其随和,毫无一丝
架子可言,平常政事决策,最是优柔寡断,往往依赖耶律大是等北面大臣。故此
天祚与耶律大石之间的关系一向颇为融洽。天祚帝这两年,毫无音讯,耶律大石
也了解这个比自己大一旬的皇侄,其实最无心机,直担心他在这乱世兵马中枉丢
了性命。眼下见他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真是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抢上
前去,跪下便叩头!
「微臣参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