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月色泛白,顾惊寒只知道,自林靖书处离开之后,自己的脚步,
便是再也未曾停下。
他必须,让自己走得更远一些,离他,更远一些。一定不能让那孩子,在某一天周游
于塞境之时,看到——自己的尸体。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自己还能够拖到临安,能
够静静地守在白府,守在,他的家乡。
破晓时分,寒意袭来,肺腑间,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终究、还是来不及。
牵魂草,大内剧毒,无色无味,无药可解。数百年前便已经流传于皇室宫廷,历来用
于荼毒臣子之用,常常是统治者们为了防止属下臣子功高盖主,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
处死,便常暗以此毒药杀之。毒如其名:牵魂草,一旦饮下,便如同魂魄已经被死神
牵住,药发较慢,不易察觉,但服过此毒之人无人能够活过半年。
只能,怪自己太过于依恋......他原本,可以在那一日面圣之时就死去,不论
用刀、用剑,都要比选择牵魂草好受许多——便也不用承受这半年里,时常发作的剧
烈之痛,并且,还要在冷汗浸透里衫之时,为了不让那孩子察觉,生生压抑忍耐。如
若可以,他也宁愿,天天都这样痛,天天遭受这样的折磨,只要,能够与靖儿在一起
......
他的演技,从来都是天下第一,只要刻意隐瞒,是无人能够察觉出异样。而过了今日
,六月之期便到,就算是他顾惊寒,亦终无法逃得过,此毒之劫。
靖儿——这样,也算是我陪伴你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天吗?呵呵,我最终...还是再
次欺骗了你...也是最后一次......
黑血,一口又一口不受控制地喷洒而出,染污了他一身胜雪长衫,迷离的眼睛挣扎着
,与这席卷而来的不尽倦意作抵抗,他知道,只要这双眸子一合上,这辈子,是再也
无法睁开——再也无法,看到那个孩子。
靖儿,原来,我是这样的舍不得你,这样想要陪你过完一生,这样——深沉地爱着你
。如有来世,我只愿做你掌心之记,与你长伴长随,生死不离,无有欺骗,无有伤害
......
“靖......”张开唇,呢喃唤出的只是一个破碎的“靖”字,顾惊寒眼前眼前
已是沉沉的一片白芒,什么都看不分明,亦再无任何感觉。
白芒炽烈,耀进他的眸里,却成了一片黑暗,尘世上一切,就这样一一远去。
不远的前方,有什么淡青色身影如谪仙般飘来,苍苍白发,衣袂翻飞,静静地发出一
声长叹,缓缓抱起地上之人,飘飘然远去。
前尘往事如梦般,渐渐淡漠漂浮,分不清是真还是幻。一晃眼,二十年已然过去。
苍钟清响,久久回鸣。塞外远郊一处佛堂之外,一清瘦身影静静立于树下,无言,亦
不语。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每一年都要到此处来一次,每次都是静静地等上一整天,从天
明,到日暮,无留一言一语。而每当太阳下山之后,大门依旧紧闭,终只闻得堂内之
人雄浑苍迈的声音:“回去罢——他不在这里。”
但是,今天,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走,因为,今年便是那人与自己约定的:第二十
年。
他已经,等待了二十年。
果然,又是一个痴儿呢......堂内之人,花白头发,幽幽地叹息着,终于,缓
缓行至院落,将门轻启。
室外之人晦暗的神情,在大门开启的这一霎那,转过头来,直直凝望自己,空茫的眼
神顿时变得清澈,甚至,隐有希望的朝气。
“他,其实也没有欺骗你——此刻,他就在你的家里,等着你回去。”魔琴淡淡的神
色看着眼前之人,说话,亦是清清淡淡。
但是,那一直沉默之人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先是不敢置信,一脸疑惑地抬眸,却只片
刻,他就微笑了,激动的、急切的、喜悦的笑。
江南,临安。
这是林靖书在离家二十载之后,第一次返回自己的故乡。再也顾不得什么所谓的朝廷
旨意,顾不得什么不许踏足中原一类的话,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要见到那个人。
江南盛都一如往日那般繁华依旧,行人众多,热闹非凡——与大漠的寂静相比,实是
有天差地别。
与城里的热闹相比,林靖书眼前之建物,实在是尤显寂寥、与萧败。这是过去江南极
富盛名的贵族府邸——临安白府。
两纸封条,将整个白府尘封了二十年,蛛网交接,满目荒凉。手,颤抖得厉害,拂去
门前堆积的厚厚尘埃,倚墙而坐,自上午,守到了黄昏。
心里,有些冰凉。空中一行大雁飞过,他空茫的眼神里,突然闪现出些许光彩。缓缓
地起身,一步一步朝着西山迈去。
竹楼如故,清新幽雅。余晖映射水面,金光点点,婉转流波。
他第一眼却看到了,水边的一堆凸起,那是,一座孤坟寥落。心里有些堵闷,却又,
感觉不到疼痛。
这些年里,他已经,忘记了疼痛的感觉。
幽幽地,他笑了起来,一口鲜红,喷落墓碑一角,浸入那石刻的“顾”字里面,缓缓
蜿蜒。
“呵呵,顾先生——你,又一次,在与靖儿玩这种,假死的游戏了么?”笑意更甚,
笑得浑身都轻颤了起来。
笑得太过于疯狂,脚步错乱,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倚着那石碑,与那人——
靠得很近很近。
顾先生,靖儿也老了,再也走不动了,不想再到处去找你了......不如这次,
就让靖儿守在这里,换作你来寻我,可好......
泪,无声滑下。将脸紧紧贴于石碑之上,如同,贴着那人冰雪一样的寒冷肌肤。双眼
,缓缓合上,林靖书脸上,现起的,仍是是一抹淡淡的笑意。
残阳如血,流水,天涯。
时大敬元和三十七年,河清海晏,太平盛世。
至此,关于前朝的种种风雨,与传说,都如同过往云烟一般,再也没有人会去记得。
完结章
秦淮江岸,幽幽暮色流云疏散,华灯初上,明月照尽天涯。春风摇曳,素月分辉,明
河共影,青青芳草碧水流岚处,扁舟一叶悠悠然顺流而下。
烟桥如画,画舫幽幽沿着秦淮之水缓缓漂荡,两岸灯花璀璨,船上二人扣舷相视,唇
角含笑。
两个,面相斯斯文文普普通通的男子,长衫飘逸,共影成双。
“沿淮水,越秦州、绕过洛阳一路往东而至临安,再游沧江南下经荆湘,洞庭,雁荡
至昆仑,如何?”位于船尾静看江岸繁盛夜景的白衫男子微微笑了笑,也未回头去看
那同伴,只轻声问起。
“有何不可,反正我已有多年未返中原,路都不大识得了,一切听从顾......
顾不得那么多了,你说怎样就怎样吧——反正,这些地方,你是比我来得多。”他的
同伴亦是微笑,清瘦的身形被河岸灯光一映,泛起了幽幽金波,朦胧月影下,即使是
这极普通的容颜,亦能透出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
白衫男子闻言,嗤笑了声,回过头淡淡地看了看同伴,同样斯文的脸上,一双眸子却
是说不出的幽滟、如飞雪般明净深锐。“这些年里,我也不过比你多去过江南一次而
已——你就这么耿耿于怀,挂记于心?”笑意甚了几分,直直地盯着眼前之人,直到
他那同伴终忍不住移开眸去阅览岸边之景时,他才继续轻笑着说道:“可莫要忘了,
我前阵子离开你去临安是为了什么?”
他的同伴哑然失笑,连忙弯腰至舱内倒上一壶清酒,殷勤奉到白衫男子手中。“哎呀
哎呀,先生您对晚生的大恩大德,晚生自是要一生一世铭记于心,又岂敢相忘呢,来
来来,请喝酒、喝酒......唉,您多年苦劳,每至四月十六日都要那么辛苦地
为晚生之事奔波,现在晚生终于换回了自由之身,从今以后,定是潇洒自在一世风流
——说到底,还是多亏了先生您热情卖力,演技一流......”
“咳......”白衫男子本还在安安静静听着,但是没想到这家伙到了后面越说
越来劲,用词也越来越粗俗,终于忍不住沉声咳了两下,打断了那人呱噪之舌。“你
可以说得更大声些,最好是传到京师去让皇上都听到——这样,我倒要看看你还如何
逍遥自在一世风流?!”
“嗯...咳咳...”同伴之人见他不领情,便将手中酒杯贴到自己唇边张口就喝
,却在喝得尽兴之时听得那人之话,不由急急呛住,闷声大咳起来。
白衫男子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却是笑得很开心,也没再搭理他,而是悠哉游哉地踱到
船舱中坐下,悠哉游哉温了一壶酒,悠哉游哉地喝。
平息下呼吸之后,他的同伴也微笑着,走到船舱里倚着他坐下。“寒,真的,谢谢你
为我付出了这么多......”
突闻他说出这样一句,顾惊寒手中酒杯一顿,神色宁静,温煦而语。“傻瓜,说什么
呢!其实我们能相依相伴这么多年,而今也都获自由之身,此后天涯浪迹无拘无束—
—真正要感谢的人,还是师傅他老人家。”
林靖书闻言亦有感,幽幽叹息道:“是,是该感谢他——如果当年不是他事先潜入宫
中将牵魂草调换,那么,我早就没有了你——也就没有这一生的幸福与温馨。寒,我
真的,很害怕...只要一想起这件事就害怕,我真的无法想象当年你若是为救我已
死,而我又苦苦等待二十年,到头来见到的,竟是一座孤坟,真的,那种场景,太可
怕了......”
“好了,不要再想了——我不是一直好好的么,不是一直都在你身边么?别怕,靖儿
,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呢,再过些时日,朝中暗流应该会确定你已经‘死’了,到那时
,我们就可以摘下面具,真正自由了!”
林靖书微微笑了,一脸清静幽雅的神色。月光如银,清辉斜斜映入船舱之内,流连于
二人身上,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为浓浓月影所笼罩,白衣胜雪,连那温雅宁静
的笑容,亦显得流光溢彩。
“寒,我们早点去昆仑罢——前些日,我收到了魔琴前辈的飞鸽传书,信上只说,我
爹很想与你再对弈一局,他现在日日都在研习棋艺,今年,是断不会再输给你!”林
靖书突然转头看着顾惊寒,轻声笑道。
十几年前白惜名因偶然机遇而与魔琴·甘齐结识,二人谈经论道,参禅商佛,一见如
故,便结伴而行,四海游历,而后又隐居于昆仑。
“呵呵,研习棋艺,还真是闲情雅致——好,我们不去临安一带了,直接南下洞庭便
沿沧水直上昆仑罢。”
昆仑绝境,深山静影,云雾初霁,寒烟萦萦绕绕,似幻还真。
山巅迎风而立的两人,一个苍苍白发,年岁近百,却仍精神矍丽,未显出丝毫龙钟之
态;他身旁站着的人,一身蓝色长衫,清逸温雅,青丝如墨,未现银发,清亮的目光
悠悠然注视远处,眺望着一山景秀。
“甘齐大师,您说这次惊寒易容成靖书的模样假死于临安,当真能够瞒过敬朝之人么
?”蓝衫之人突然发问道。
甘齐闻言,沉声笑道:“白先生多虑了,当年老夫潜入宫中调换牵魂草而使寒儿死里
逃生,之后寒儿一直易容改面与你那爱子常伴长随,不也瞒过了朝中之人?先生放心
,那日在临安,寒儿是看着那一直暗中监视之人尽数离去之后,才回塞外的。二十年
都已经过去了,况且皇上亦有一纸承诺在老夫之手,又怎会轻易违背?”
白惜名温和微笑,静静看着群山秀丽,云起云舒。
良久,一声长叹。
“大师您昔日因一时欲念而杀了靖书的族人,而今,却放手让自己辛苦教了这么多年
的爱徒伴他一生,冥冥之中,也算是一种平衡罢——所以,大师也不必再将往事郁结
于心了。”
甘齐未语,亦是将目光悠悠投落于虚无缥缈处,神色宁静释然。不知过了多久,他背
过身缓缓朝着山下走去。“白先生,我们下山博弈一局如何?”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
念一清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