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是初夏,那天是六一,过的最快乐的是裴慕川这小子,我带他去了趟北京游乐园
,大小游乐设施玩儿了个遍,然后带他去动物园,看狮子老虎大象,我把他放在我肩
膀上,他吃冰激凌掉了我一身。
晚上到家时我们爷儿俩都挺累,催着慕慕洗澡睡觉之后,我才回到浴室好好冲了个澡
,没在浴缸里泡着,没那个心情,我怕我睡着了淹死。
从浴室出来后,我穿着睡裤,光着膀子窝在沙发里抽烟看电视,无聊的节目一个也提
不起我的兴趣,但神经却挺亢奋,不想睡觉,正大脑呈游离状态时,一阵敲门声响了
起来,起身跑去开门,发现外头的是小九。
"哟,你怎么来了?"我挺惊讶。
"看看你呗。"有点儿狡猾的笑,"看看你还活着没有。"
"怎么样,瞅见了吧?"让他进屋,我随手关好门。
"嗯,还成,就是没什么精神头。"他一直往客厅走,路过卧室的时候朝里头看了看,
"你宝贝儿睡了?"
"睡了。"我应着,也走过来,关好卧室门,我指了指沙发,"坐吧,我给你拿听啤酒
?"
"不用,我开车来的,喝口白开水就成。"他坐进沙发,从茶几上抓起遥控关了电视,
随后点起一支烟,吸了一口。
"你最近忙不忙啊?则么着大晚上的还往我这儿跑?亚运村到这儿得一钟头呢吧?"倒
了杯水给他,我坐到他对面,"有事儿?"
"有事儿。"他喝了一大口水,然后点头,"听强子说你最近心情不好。"
"他跟你说这干吗。"我挺意外,"再说我哪儿心情不好了。"
"你甭臭来劲,当谁都看不出来呢。"把杯子放在茶几上,他瞪着我,"你也别逞能了
,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不是,那什么,我先问问你。"我干笑了两声,"你干吗对我这么上心啊?"
"你当我真爱管你呀?要不是强子跟我提起来,我才懒得搭理你呢。"白了我一眼,他
磕了磕烟灰,"就直说吧,川儿是不是还不理你?"
"......可也不能这么说。"我抓了抓还没干透的头发,"我给他打过两次电话......"
"就两次电话?!"小九一下子截断了我的话,"这都小半年儿了才两回?!"
"你以为呢?"我皱眉。
"嚼子,你原来那劲头呢?"他毫不留情的揭穿我,"你还是裴建军吗你?当年你退学
那本事呢?啊?你为了周小川跟家里闹僵了,十年了都没再回去,这事儿是你干的吧
?你瞅你现在这点儿出息,我要是你,绝对先直奔他们家,我得咣咣凿门,他不开我
就不停下。"
"你说得容易。"我苦笑,"真要那样我跟他都得见报,你让他还怎么混,他又那么好
面子,再说,人家现在又不是一人儿住。"
"不是一人儿住?"疑问的语气,小九不明所以,"他跟谁住一块儿呢?"
"他女朋友啊。"我回答,"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他没跟我说过,强子也没说。"自言自语一样的念叨,小九拍
了下脑门,"这可不好办了,要是真的,那你们......"
"所以说呢。"我叹气,抬起脚搭在茶几上,"我头一回知道,这滋味儿这么难
受......我算是领教了。"
那天,我们再后来没再谈关于周小川交了女朋友这件事,本意是来教训我的小九到后
来一个劲儿劝我别往心里去,问清楚了再说,我一笑,说都住一块儿了,不是女朋友
还能是什么,小九说反正得查明真相,我没再开口。
到最后,小九离开了,离开之前跟我说,你还是多惦记着点儿他吧,你看他那张脸,
都成什么样儿了,我点头说行,我知道,我记着呢。
我的确知道,我也的确记得,周小川的身体状况下降是我最担心的,而在后来的两个
月里,我的担心成了现实。
八月底,秋老虎晒死人的那几天,我收到了周小川体力不支而住院的消息。
我吓着了,我真吓着了,当时我就想,不管怎么着,我都得上医院看他去,不管他见
不见我,我都非见他不可。
那天特热,我是赶清早跑到医院去的,我本以为我会是第一个来访者,可一推开病房
门,才看见一个有些苍老的女人坐在床边。
"哟......阿姨。"一愣,我半天才冲对方打了个招呼。
"建军啊,来来,进来。"一声挺高兴的回应,周小川母亲边站起身边推了推儿子肩膀
,"川儿,犯什么愣呢,建军看你来了。"
"......"没有见过我一样的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他冲我微微一笑,"坐吧。"
我动作有点儿僵硬,踱进病房,我坐在他旁边,把手里提的东西放在床边小桌上。
"建军最近忙坏了吧?"阿姨边问边递给我刚削好的一个苹果,"你瞅瞅,头发不理,
胡子也不刮。"
"没......"我刚想说什么却被周小川抢了先。
"妈,您不懂了吧,这叫有个性,显得成熟。"轻松调笑的口气格外置身事外,我听了
心里直发紧。
"得,我不懂,我不懂就不给你们添乱了。"边说边站起身,阿姨冲我笑,"成,建军
,你来了我也该走了,家还有点儿事儿,你陪陪川儿吧。"
"哎。"我点头。
"让他把那粥喝了,他不喝你就打他。"
"那哪儿成。"我傻笑,然后看着阿姨跟周小川交待了几句之后离开了病房,于是,安
静下来的房间里只剩了我们俩的呼吸声。
"那什么......"我吞了吞口水,"你先吃饭吧,要不身体受不了。"
"不饿,放那儿吧。"直接的拒绝之后又是沉默。
"......川川。"我叫他名字,然后把阿姨刚递给我的苹果放到一边,"那你吃点儿别
的?我给你买了......"
"我不吃零食,忘了?"他淡淡的笑,"你就放这儿吧,等小九来保证一点儿剩不下。"
"......成。"我又点了点头。
现在我觉得相当没真实感,我竟然又和真实的周小川面对面了,这个我曾经那么熟悉
的小身体,现在半靠在床头,苍白虚弱,目光有些无力,却仍旧倔强。
"最近这两天好点儿没有?"我问。
"好多了。"他在努力让语调显得轻松,"就是睡不好,老做梦。"
"恶梦?"
"不是,我老梦见......"他侧脸看向阳台,"老梦见原来建安里的事儿......"
"是吗......"我低头,轻轻握住他还插着点滴管子的手,我极小心极小心,生怕碰疼
了他,"都梦见什么了?梦见我了吗?咱俩跟河边儿逮蛐蛐儿......"
"没有。"他摇头,"乱七八糟,醒了,就记不住了。"
那语调相当疲惫,眼神也相当疲惫,那种疲惫好像具有感染作用,传到我身上,肩膀
犹如大山压着般沉重,我只觉得眼眶发胀,半天才问了一句:
"累坏了吧......"
"......嗯。"他点头,"累,是累,这么多年......终归还是累了。"
我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也翻江倒海,他这话让我差点儿把眼泪掉下来,我终于意识
到,这些年来,他已经承担了太多了,这种沉重感慢慢积累,终于压倒了他。
"川川。"我再次叫他名字,然后有些突然的凑上去吻了他的脸颊,那凹陷的,苍白的
脸颊,我很温柔的吻他,随后在他耳边低语,"川川......我想你。别躲着我了,回
来吧,我真的想你......"
我没看见他的眼泪,因为他很快就闭上了眼,咬着下嘴唇,他微微发抖,然后过了好
半天才抬起头来叹息着开口:
"你走吧,我女朋友快到了。"
我怔愣,却最终没有反驳,他现在身体这个样子,我不敢强求他什么,极不情愿站起
身,我抬手摸了摸他有些干燥的头发,然后叮咛,然后告别,然后转身向外走。
我想我可能是听错了,也许是我的幻觉,但这一切又都是那么真实。
就在我走出病房之前,我明明听见从身后传来一声艰难的,细小的,努力压抑却无法
遏制的啜泣......
我到最后也没能看见周小川的眼泪。
我想回身去抱着他,想跟他说你回来吧,向用尽一切哀求之词劝他不要再僵持了,但
当我想转头时,却听见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呵斥。
"滚!"
我却步了。
那是那天周小川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字。
那个字足够让我倍受伤害,我这辈子头一回被拒绝得这么干脆,干脆到一点希望都不
给我留。
到最后,我还是走了,我走在医院满是消毒水味道的楼道里,看着每个从我旁边出现
的年轻女子,我会想,那个会是周小川的女朋友呢?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会多
温柔的对待他?至少,会比我温柔吧。
我觉得自己真是可悲,就跟九儿说得那样,我当年的那股劲儿都上哪儿去了?我那狗
皮膏药的能耐都上哪儿去了?这么多年下来,我还是当年的我吗?我还是周小川的主
心骨吗?还是"桥"的顶梁柱吗?原来咱哥们儿好歹也是天不怕地不怕,从小就野,那
时候把被关禁闭的周小川从他家里拽出来,还特正大光明的让我姐给他炸馒头片儿,
后来又为他退了学,我把拿烟灰缸差点儿打瞎了我,我都没服过软儿,从"桥"有我参
加的第一场演出直到单飞之前的最后一场,我都一直是挑大梁的角儿......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这么怂了?又怂又磨叽,我还是我吗?我还是裴建军吗?那个
特男人,特豁得出去的裴建军是不是已经死球儿的了?
脑子里一团混乱,离开医院之后迷迷糊糊开车回家,还没进屋就听见电话铃在响,在
我快步从车库绕进客厅时,看见儿子已经把电话给抓起来了。
"喂--?"清脆的声音对着听筒喊。
"来,儿子,给我。"走过去接过电话,我问了句,"找哪位?"
"老二,是我。"我姐的声音传了过来。
"哟,姐,你出差回来了?"坐在沙发上,我边说边小心扶住正往我身上爬的慕慕。
"今儿早晨回来的,刚睡了一觉,你还没起呢吧?电话都让儿子接?"
"没有,我刚进门儿。"把车钥匙扔在茶几上,我伸手去抓凉瓶,给自己倒了杯水,连
喝了几口。
"干吗去了?"戏谑声传进耳朵,"能让你起这么早,肯定不是小事儿。"
"啊,可不嘛。"放下杯子,停顿了一下,我苦笑,"周小川住院了。"
"哟,怎么回事儿啊?"
"咳,还能是怎么回事儿,熬灯油熬得呗,差点儿憋了。"叹气,继续苦笑,我让慕慕
下来,然后问我姐,"姐,你说,我是不是......那什么......"
"什么呀?"
"就是说吧......你说我现在,跟原来是不是都判若两人了?"
我听艰难的问完,听痛苦的等着回答,可等来的却是一声笑。
"老二,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深沉了?"我姐笑个不停,"你是不是当爸之后就开始有内
涵了?还动不动就思考点儿哲理性问题。"
"哎哟我的姐姐,你就别损我了,我这儿问正经的呢。"皱着眉单手揉了揉太阳穴,我
追问,"我都快神经病了,你就说是不是吧。"
"这你让我怎么说?贫劲儿还是那德行,就是没原来疯了。"
"我原来疯啊?"
"你以为呢?说来劲就来劲,干什么都特有主意,连别人意见都不带征求的,你就说
你跟家里闹成这样......"
"行了行了,饶了我吧。"我赶紧喊停,然后在我姐的笑声中沉默了片刻,"对了,
姐......咱爸妈......最近怎么样?"
"亏你还惦记着。"收起笑声,我姐吁了口气,"都挺好,住得近,有什么事儿我跟刘
鑫过去也方便......我说老二,你有时间,还是回来看看吧,最近......妈老跟我念
叨你。"
一句话,说得我眼泪差点儿掉下来,我满脑子都是十二年前我妈那张满是泪水的脸,
和亲生儿子就那么硬分开,她的悲哀和伤痛我知道有了慕慕之后才渐渐懂得。
"那......爸呢?"迟疑了好一会儿,我才开口。
"也挺好,退休之后就一直跟家种花儿养鸟儿,有时候蹬着小三轮儿带咱妈去趟丰台
花园儿什么的,在要不就准备一桌子菜等着慕慕跟他哥过去。"
"哦......"我点头,"那,爸是真喜欢我儿子吗?"
"这还能是假的?你真没良心。"我姐骂我,然后命令一样的开口,"你小子有时间就
给我回来看看知道不知道?别一天到晚脑子里头除了摇滚就是挣钱,你别忘了你还有
老爹老妈没尽过孝呢!"
语调并不高,只是恰到好处的教训,我姐说完,等着我回答。
"是,我记着呢,我肯定回去,肯定回去!"连忙重复着,我揉了揉发胀的眼眶。
"把你儿子带着,对了,把川儿也带上,妈还问我呢,说川儿怎么也不回来看看,是
不是他们家没搬过来,他就把他裴叔裴婶儿给忘了......"
有点儿唠叨一样的话让我差点哽咽,我真想告诉我姐,川川不要我了,他有了女朋友
就把我给甩了,都怪我,怪我当初骗他,拿他当猴儿耍,他恨上我了,他恨死我了!
我脑袋里一团浆糊,张了半天嘴,却一句整话也没说出来。
"姐......我过两天,就去丰台。"吸了吸鼻子,我很认真的承诺。
我当时说的的确足够认真,后来我也的确履行了我的承诺,我去了丰南的爸妈家,去
之前我还有顾虑,但回来之后我便开始庆幸,庆幸我扛着顾虑还是去了。
开门的是我妈,一瞅见我,老太太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一双手抓着我胳膊,半天
也没说出一个字,直到慕慕从我身后跳出来扑进我妈怀里,她才抹了眼泪露出一个笑
,抱着孙子往屋里走,我妈喊我爸。
"掌柜的,少东家回来了。"
还是当年的那个称呼,这个称呼沿用了三十多年,在我妈口中我爸永远都是"掌柜的"
。
我站在门厅,心都提到嗓子眼儿的等,我等了差不多有一分钟,才听见里屋踱出了一
阵脚步声,然后,半掩着的卧室门开了,从里头走出来一个随已头发花白,身材却仍
旧挺拔的老者。
那是我爸,是我一气之下就十二年不曾见面的,我的亲生父亲。
我再也管不住自己的眼泪。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十二年之后的现在,我若还能忍住不哭,那我便是冷血,便
愧对一个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