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是一张刚揉洗不久的新皮,特地送来给尤哈尼的。
尤哈尼在族中的人缘谈不上好,认识的人也不多,谁会特地送这些东西给他?就像是为了感激而上门送礼一样……
脑中念头一闪,马努多斯恍然大悟!
「你想到是谁了?」尤哈尼注意到他的表情,眯起了眼。虽然对许多事漠不关心,但尤哈尼还是想知道这些东西是谁送的。
莫名其妙收到一堆东西,也不知道对方为了什么目的,这样只会让收到东西的人感到不安而已。
马努多斯了然笑骂:「一群胆小鬼,送礼也不好意思亲自上门,没事,这些是你应该收的!」
原本商议要迎接尤哈尼回来的四人,最后因为与之不熟,怕场面尴尬,决定心意送到便好。这些他们没跟马努多斯提过,但却很容易让人联想,尤其马努多斯和他们又十分熟悉,自然能揣测到他们的心思。
一群?尤哈尼隐约的念头渐渐清晰,能让马努多斯用这么亲近的语气谈论的人,大概就是他那群朋友吧。
「我没有做过什么能让人感激的。」尤哈尼冷漠地说。但并没有退还的意思。
马努多斯亲昵地拉过他,揉乱他的头发笑着说:「有没有可不是你自己说了算。」
尤哈尼顺势放松地靠着身后宽厚的臂膀,神色倦懒;马努多斯下巴抵在他的头上,双手环过他柔韧的腰肢,一派安然之色,像咬着心爱的骨头,心满意足的大狗,而怀中的人正是那块骨头。
「对了,那个孩子……怎么办?」
马努多斯没想到那平地小孩亦步亦趋跟着他们回来了,尤哈尼完全放任不理,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驱赶一个小孩子,尽管是向来招族人反感的平地人小孩。
但一问出口他就知道白问了,以尤哈尼的个性,根本不会去想要拿这小孩怎办,更不会感到为难,因为他直接当不存在。
马努多斯哀叹一声,正苦苦思索,却听怀里的人语气平静地说:「觉得麻烦的话,暂时让他住我这里也可以。」
马努多斯一下就明白了尤哈尼是不想他过于烦恼,不由有些感动,想了一阵道:「等会儿问问那孩子从哪来的,能的话过两天送他下山,应该用不了多久时间。」
尤哈尼沉默了会儿道:「他是哑巴。」
第五章
村社的附近有成片成片的枫林。由于小岛气候偏暖,本该在秋天染红冬天凋零的枫叶,直到步入严冬才如火如荼地绽放,犹如烈焰,烧遍山野。
每隔几天,尤哈尼与马努多斯会趁着出来捡拾柴薪的时候到枫林中赏枫,悠闲地沿着落满枯叶的步道漫步,时不时扔些枯枝进背上的竹筐,筐满了就循着来时路返家。
之后马努多斯就到尤哈尼的屋里喝汤暖身,话点家常,多半是马努多斯在说,尤哈尼静静倾听;最后再被奉着母命的小妹催促回自己家。
尤哈尼家暂时添了一名成员,秋天来的那个平地孩子。
因为哑巴,问不出点什么,又是在秋天来的,马努多斯就用平地人的语言叫他秋。
秋不懂先住民的母语,所以大多时候马努多斯与尤哈尼的交谈是听不懂的,只有跟秋说话两人才会刻意用到平地话。
秋是个懂事的孩子,大概怕被赶出去,主动洗衣烧饭无所不包,勤快得像只小蜜蜂。
秋的长相跟村社里的孩子也有很明显的不同,不像先住民轮廓较深、五官凸出,他的眼型较细长,两道眉毛清疏浅淡,鼻子小小,嘴巴小小,洗净后的皮肤是象牙一般的颜色,整个人看起来清秀小巧,个性也是安安静静的,来到尤哈尼家后就鲜少出门。
不可否认,从秋来了以后,尤哈尼空闲的时间更多了。
三不五时跟马努多斯那群人出去打打猎,在附近散散步,在家弹弹还不太熟练的五弦琴,偶尔看见桌椅有灰尘就拂拭一下,每隔一段日子到老Lisigadanlus-an身边学习各种祭仪,日子过得舒服得不得了。
马努多斯一边喝汤,一边看着正在整理棚架的秋,感慨:「这小孩真乖,反正你家这么大,干脆让他一直住下来好了。」
尤哈尼闷不吭声喝着汤。
每舀到一片红萝卜,他就顺手把红萝卜挑出来放到马努多斯碗里。
马努多斯喝完一碗,放下木匙,拉住尤哈尼的手,一只黝黑厚实,一只修长偏白,交握在一起形成明显对比。
两人都是山里野民,而非富贵人家,指腹皆布满厚茧,握在一起自然谈不上有什么细腻感受。但尤哈尼的手心偏凉,马努多斯的却是偏热,握在一起正好是温暖适宜的温度。
尤哈尼停下喝汤的手,垂眼看着握住自己的大掌,反手握住,指掌贴合,暖融融的让人心定。
马努多斯酝酿了半天,眉头不自觉皱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尤哈尼只是耐心等着。
「尤……你觉得,我们的事应该先跟谁说比较好?」
手一抖,尤哈尼手上正往嘴边递的木匙掉回汤碗里,噗通一声,溅起小小的水花。
「……你刚刚说什么?」尤哈尼的神情很冷静,他怀疑他听错了什么。
万事起头难。第一句说出口,接下来的也就不难说了。
马努多斯直入正题:「你觉得我们先跟我父母谈我们在一起的事怎样?还是先找个人试试反应?」
尤哈尼抿住唇,视线垂落在桌面,平静的目光渗入些许慌乱,些许复杂。
「……你是认真的?」
「当然。」马努多斯手心出汗,有点紧张,「难道你不想跟我在一起?」
当然想的,但……「为什么突然想到要说?」
他逃避似的反应让马努多斯有些失望,专注而焦灼的视线死盯着爱人冷淡的侧脸:「你不愿意?」
不,不是。但说出口的话却是:「说了又能怎样?你的婚姻不是由你自己决定。」
被握住的手像被铁钳夹住一般越握越紧。
是错觉吗?相贴的掌心变得湿冷不再温暖。
尤哈尼分不清到底手心冒汗的是自己或马努多斯,他的内心一点也不像表面那么镇定。
沉默的瞬间他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但思绪一片混乱的尤哈尼不知道有什么可说。
「……你在害怕?」马努多斯抬起两人交握的手,一语戳穿他的恐惧,「你怕我离开你,对吗?」
说着心灰意冷的话,却将他的手捉的那么牢。
尤哈尼难堪地别过脸,松开了不自觉过于紧绷而指节泛白的手,却没有一句否认。
马努多斯叹口气,站起来绕过桌子,坐到他身旁拥抱他。
「就是不想分开,所以才要想办法吧?……我不想轻易放弃。」
全心全意的拥抱,牢牢的将尤哈尼困在怀里——仿佛想借着身体的靠近传达内心同样不安,却不想放手的心情。
尤哈尼闭上限,面容平静,垂下的眼睫却一颤一颤。
有时候选择继续下去要比放弃难得许多。
就像一场赌博,放弃或许不会输得更多,继续却可能面临更多的挫折,或者全盘皆输。
尤哈尼确实在害怕。
他害怕马努多斯离开他,害怕他成婚生子,害怕被人知道,害怕马努多斯的亲人不能谅解,更害怕……选择和他在一起,有一天马努多斯会后悔。
——后悔因为他不能绵延子嗣。
他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可是他不能不为马努多斯考虑。
也许他现在不后悔,可是到老呢?当别人子女承欢膝下,他仍然能不后悔吗?
不自觉间问出口,换来马努多斯怪异的一瞥。
「你已经想到那么远了?」
马努多斯一阵啼笑皆非,挠挠头,正色道:「我只知道现在轻易就放弃了,我肯定会一辈子后悔。与其从现在开始后悔,我宁愿老了再后悔……」
「再说谁晓得到时候会怎样?搞不好根本活不到我老了后悔的时候。那还有什么好想的?」
尤哈尼一愣,喃喃低语:「是这样吗?」
他仔细思量一遍又一遍。马努多斯说的或许是对的,但自己设想的可能也不能完全排除。
知道他还在犹豫,马努多斯仰头望着屋上的横梁,一声不吭,给彼此安静思考的空间。
毕竟,是关乎一生的大事。
斜映入屋的暖黄一步步往门外退,屋内的光线渐渐昏暗下来,在拥抱的两人身上蒙上一层阴影。
「如果你不放弃……」
尤哈尼抬头,凝视的目光仍有犹豫,但一对上马努多斯始终专注而深情的目光,心里的结似乎被一双灵巧的手轻轻解开,不再沉重得令人难以负担。
「……那就继续谈吧。」
轻描淡写一带而过,不理会某个男人满心期待答复却被敷衍而过的不满。
尤哈尼沉吟了片刻道:「我想……可以先试探看看你那几个朋友的反应。」
马努多斯想了想:「你觉得谁比较合适?」
「你的朋友,应该你最了解。」
「了解啊……迪样?不行,他根本守不住话。萨鲁?要是告诉他,以后肯定被敲诈。伊蓝?不行吧。霍斯曼……虽然话少,但他却是最保守的……嗯?所以到底该跟谁说?」
「……」
——虽然两人打算试探几个朋友对于他们在一起的事所能接受的程度……但结果还是决定顺其自然。
其中一大半的原因,自然是对于如何入手、分寸的拿捏感到困难。
如果知道的人能接受,自然很好;但若不能呢?
若是知道了又不能接受,闷在肚子里也就罢了,若传出去……恐怕两人会被族人当成鼠蚁,乱棒打死。
对此,两人皆是莫可奈何。族里民情纯朴,保守的想法不是一朝一夕可改,要让所有人接受怕是不可能了,但总希望身边亲近的人能够给予理解和支持。
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屋外夜幕已垂,尤哈尼俯身到炉灶边添柴,微弱的焰火劈啪一声,跳出点点火星后燃烧得更旺,照亮一室,也带来如春暖意。
随意吃过点东西,尤哈尼一手执羊皮卷,支肘侧卧在榻上,前襟靠近领口的钮扣松了几颗,隐约可见细腻的锁骨;一床被子原本搭在胸口,却因为他时不时改换姿势,慢慢滑落至窄瘦的腰间。
素来清冷疏离的人,翻阅书卷却是神色恬淡,意态慵懒。返家后又来的马努多斯不请自入,悄悄在房门边贪看一阵,才大步上前,跨上床由后往前拥住全神贯注在几纸羊皮卷上的情人。
见尤哈尼手不释卷,马努多斯好奇一问:「在看什么?」
「族里古早传下来各种疾病的治愈方法。」
随口答道,忽然忆起往事,尤哈尼翻找了下,指着羊皮卷上画的一株草浅浅笑道:「看,这是当年让你帮我找的夜交藤。」
经过九年,马努多斯早不记得当年那株药草长啥模样了,但当初背着小家伙满山走的情形,却是印象深刻。
他把玩着身前人柔软的发丝,感慨道:「当年你哭得惨兮兮的,伤了脚还要继续,到现在爱逞强的毛病一点没变……却不怎么见你哭了。」
「都是大人了,哪能三天两头哭鼻子?」尤哈尼侧头横了马努多斯一眼,映着橙橘火光,素来凛冽如霜的眉眼隐隐带出几分旖旎风情。
从来都是情人眼神一勾,马努多斯就扑上压倒,可这回却反常的安分,手极其规矩地搭着尤哈尼的腰。
这般温存地抱在一起也不错……马努多斯暗想,下巴抵在尤哈尼肩上摩娑,孩子似的撒娇。
尤哈尼也由着他,高大的情人在两人独处时常有孩子气的举动,他习惯了。
如果不是马努多斯很会照顾人的话,他会觉得自己像养了只黏人的大狗……尤哈尼暗笑,凝神专注在正阅读的事物上。
夜渐渐深了,燃烧了一阵的炉火又黯淡下来。
尤哈尼回神想到该再添些柴火,想下床身子却像被重物压住一般,扭头却见马努多斯就着别扭的姿势抱着他睡着了。
这么睡一晚,明天他肩颈处必然会酸痛僵硬。
尤哈尼悄悄从他怀里挪出来,把他的头轻放到枕上后才下床去,添柴,关窗。屋内渐又回暖。
床上的人打着呼噜,被子摊在一边完全没盖到,睡梦中自然地翻了个身,四肢大张占据了整张床榻。
尤哈尼坐回床边,上身略向前倾,注视着马努多斯憨态可掬的睡脸。
修长手指沿着坚硬的下颚反复抚摸后悄悄上滑,摸到颊骨处,轻捏了下男人的脸颊。
醒着的人弯起嘴角,柔和的笑容如冰雪消融,又似清寂的月华,可惜这难得一笑却不被男人所见。
——能够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
——如果你不放弃,那我也决不离开……就算最后的下场是死,也无所谓。
——我本来也就只剩这条性命可惜。
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容易钻牛角尖,易于动摇。
但下定决心,也有一往无回的气魄。
马努多斯放下刻刀,往雕刻完成的心爱木像上轻吹口气,还沾在上面的木屑纷落,细腻至极的刀工可见雕刻者倾注于其中的浓浓情意。
心满意足地在小木像上轻吻,马努多斯小心翼翼地捧着在房里转来转去,思考着要将心爱之人的象征物摆在哪里最恰当。
「哥——」甜美的女声越来越近,似乎就要进到屋里。
马努多斯心里一跳,匆忙将小木像塞到枕下藏起来。
小姑娘一进屋,看见的就是兄长高翘的臀,不由一脸狐疑。
「哥……你趴在床上做什么?」
马努多斯翻身坐在床榻上,一脸憨厚地道:「没事,有只蜘蛛掉到我枕头上,我想把它捉起来。」
小姑娘撇撇嘴,丝毫不信,却顺着他的话头问:「那还没捉到吧,怎么不继续?」
这么蹩脚的谎话也说得出来,把她当三岁小孩哄啊?
马努多斯顾左右而言他:「那是给我的?」
指指小妹手上端的盘子。盘子里躺着一尾去掉鱼头的qevang(土虱),鱼肉表面被烧烤得非常漂亮。
慕娃想起正事,也不再追究兄长怪异的举动,但被哄骗的感觉还是有点闷,于是虎着脸道:「布妮姊姊特地为哥你烤的鱼,你一定要一口不剩吃完啊!不准像之前一样只吃两口,不然太糟蹋布妮姊姊的心意了!」
马努多斯呻吟一声,巨掌捣住半边脸。
「慕娃,我不记得你什么时候有姊姊了,母亲只生了一个女孩!哥也不记得自己有个姊姊或妹妹叫布妮!」
小姑娘鼓吹道:「那哥你赶快娶个漂亮姑娘,我就有姊姊啦!」
「……那你一辈子也不会有姊姊了。」马努多斯暗示着说。
小姑娘却没把他的话听进去,白了兄长一眼,硬是把盘子塞进马努多斯手里,指着他的鼻子说:「反正不准吃剩!」说完便哒哒地跑得不见人影。
马努多斯望着香喷喷的烤鱼苦笑。
真是烫手啊……扔了太浪费,吃了又怕被误会……干脆拿到隔壁给尤好了,这样总不至于招人闲话吧?
马努多斯晓得慕娃能这么大胆地为那个叫布妮的女孩送东送西,肯定也有父亲母亲的纵容,甚至是默许。
这对想娶男子为妻的马努多斯来说,前途非常不乐观——或者可以说十分恶劣。
正在前院打扫的秋听见脚步声,转头望向大门口,毫不意外地看见高大黝黑的男人如同进自己家门一般极其自然地走进来。
马努多斯注意到他,走过来拍拍身量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孩的头,笑了笑。
「秋,尤他今天在吗?」
小孩眨眨眼,摇头。
「不在啊……」看着直盯着自己的小孩,马努多斯嘿嘿一笑,「来,这给你吃,算是你每天帮尤打扫家里的奖励。」
秋看着盘子里的烤鱼,露出困惑的表情,但最后还是仰头腼腆地对马努多斯回以一笑,似乎在说谢谢,然后端着盘子跑到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