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村抬起头,站在他面前的,是身穿棕色休闲西装的陌生男子。
“我是。”
“我是东京警事厅总署刑事课的松原,”男子说着,向外村出示了他的证件,“有一
些调查和取证工作需要外村先生的协助,请配合。”
外村站了起来,“小林出了什么事?”
松原刑警沉吟着,面前的男孩脸色苍白,仿佛大病初愈的样子,他不想刺激到他。
“可以跟我回一趟警署么?”
他最后说道,“具体的情况,我们路上慢慢谈。”
外村点了点头,机械地跟在松原刑警的身后,向外走去。
在车上,松原刑警给外村看了昨天和今天的几份报纸。
几家报纸的头版,都不约而同地刊登了山本公司利用致幻剂控制年轻人,进行性虐待
电影拍摄的连续报道。
因为作了山本公司的帮凶而感到后悔的小林,最终在退出之前,将山本公司的事情进
行了曝光。
处事谨慎的小林,因为担心报复,在向记者提供山本公司的内幕的时候,一再要求隐
去他的身份和真实姓名。
然而小林没有想到的是,为了追求报道的真实性,那位记者将他们的谈话偷偷录了音
,并且在报道中,也再三地暗示了线人的身份。
在令整个社会震惊的报道面前,即使承受着来自黑白两道的压力,警方也不得不对山
本公司采取了突击行动。
“山本、近藤、安田等人,全部被当场抓获……”松原刑警边开车边向外村说道,“
案件正在审讯之中,虽然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但是我想,下周应该会进行开庭审理的
工作。”
“那么,小林呢……”
外村动了动嘴唇,艰难地问道。
“实际上,请外村君到警署,一方面是出于调查和取证工作的需要,另一方面……”
“……是想确认一下死者的身份。”
松原刑警说完,同情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孩。
在山本公司被曝光之后的第二天,那位和小林接洽的记者就遭到了袭击,山本公司背
后的黑道势力,从记者的家中找到了谈话的录音带,根据记者在报道中暗示的线人身
份,很容易就怀疑到了小林。
“……死者被人推入海中之后,还被人用棍棒猛烈击打头部,初步判断死因是颅内积
血造成的窒息身亡……”
将受害者扔入大海,当他想要挣扎着浮出水面的时候,就用棍棒猛击他的头部,让他
沉入水中,不让他获得呼吸的机会,在这样的反复折磨之下,或者被活活打死,或者
活活淹死,是黑道对付叛徒的常用手法。这样酷刑不仅能够起到惩罚叛徒的作用,还
能够对其他的人进行威吓。
“尸体……可能不太好看……”松原刑警斟酌着,慢慢地说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
外村尚默默地点了点头,跟在松原的身后,向停尸房走去。
在那张白布之下,安静地躺着的,的确是小林本人。
虽然已经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是,外村的心里,仍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假的吧。
说好了要一起开酒吧的。
从小林的身上,散发出海水冰冷的味道。
“喂……”
“不是说好了,今天来接我的么……”
“喂……”
“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开酒吧的么……”
“喂……”
“已经答应你振作起来了啊……”
“喂……”
将小林冰冷的手掌靠在自己的脸颊上,徒劳地企图用自己的体温使已经僵硬的身体温
暖起来,尽管,心里清楚地知道,已经没有用了。
曾经被自己当作父亲来依赖的小林,曾经和自己保持着亲密的情人关系的小林,此刻
,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外村尚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巨大的孤独感和绝望感。
即使在小桥照彦离开他的时候,也没有感到过的孤独。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拉住小林冰凉的手掌,外村尚缓缓蹲了下来,终于无声地哭泣起来。
在他的身后,松原刑警默默地退了出去。
“现在可以开始询问了么?”
松原刑警问道。
外村尚默默地点了点头。
询问室在走廊的另一头,房间的正中摆放着一张桌子和两把金属质地的椅子,除此之
外别无他物。黄昏的微光从唯一的高高在上的窄窗中照进来,在外村的脸上投下淡淡
的影子。
询问的过程非常漫长,从例行公事的姓名、年龄、户籍、和小林的关系、何时开始从
事拍摄色情电影的工作,渐渐涉及一些令人难堪的私人问题。松原一直在做着记录,
对于他所说的每个细节,每一句话。
“很抱歉,办案就是这个样子,希望你能够配合。”松原说。
“没关系。”
在回答着松原的问题的时候,外村不断地想到在走廊的另一头,静静地平躺在那间阴
冷的房间里的小林的尸体。
和自己一样,也是独自一人生活着的小林,此刻,也感到非常的孤独吧。
这时,外村很想握住他的手,陪在他的身旁。
就像在他感到孤独和绝望的时候,小林为他做的那样。
“我可以再去看他一眼么?”
“什么?”沙沙的书写声停止了,松原抬起头来。
“不,没什么。”
外村低下头去,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松原的问题上。
询问渐渐进行到了重点,关于山本公司的非法活动,外村尚尽其所能地提供他知道的
细节,根据松原的话,警方已经逮捕了山本、近藤等主要犯罪活动人。
“被逮捕的人中间,没有一个叫『高野』的么?”
想起那个被担架抬走的男孩,外村尚突然问道。
“不……嫌犯中并没有姓高野的人。”
外村将他所知道的,关于高野的传闻告诉了松原。
松原皱起眉头听着,最后说,“坦白地告诉你吧,外村君,警方能够处理的,只是浮
在表面上的东西,山本公司背后的那些力量,是我们碰不了,也碰不到的。”
“无法再深入下去了,警方已经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询问一直进行到深夜,松原刑警对外村尚说,“如果困的话,可以在休息室里睡觉。
”
所谓的休息室,实际上就是拘留所。
“尽管知道外村君也是受害者,但是无论如何,也参与了非法活动,所以,不能就这
样放你回家。”
“再说,这也是为了外村君的安全着想。”
“在山本公司的案件开庭审理之前,我们要保证证人的安全。”
外村尚理解地点了点头。
反正,自己已经无处可去了。
然而,原本以为自己会被拘留很久的外村尚,第二天的早晨就获得了释放。
出乎意料的是,来保释他的人,竟然是三井建设的董事长久保琢郎。
对外村虽然维持着礼貌,但也仅限于公事公办的层面的松原,此刻正在他们的身后九
十度地鞠躬。
那辆黑色的平治,就停在警局的外面。
“久保董事长……”
外村终于问道,“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然而久保只是简单地回答道,“我前天才知道,你已经从三井建设辞职了。”
外村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久保说,“我可以直接安排你去三井建设下面的分公司工作。”
“当然,过去说过的那些条件,现在一样有效。”
久保等着他露出感激的神色。
他正在看着他,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并不好看。
在拘留所那张肮脏的床上睡了一夜,他的衣服皱巴巴地挂在身上,眼睛因为哭泣而红
肿着,头发一定也乱七八糟。
如果脱下他的衣服的话,他还可以看到他身上的那些伤疤和针眼。
他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垃圾筒里的流浪狗。
外村尚突然笑了起来。
他应该感激么,在自己无家可归的时候,居然有人好心地想要收留他。
他很想哭,但是眼泪在昨天已经流干了。他只能微笑。
他不知道为何久保始终对他保持着兴趣,但是,在他侮辱他之前,他宁愿先侮辱自己
。
他恨久保琢郎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外村尚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偏激。
“久保董事长,”他微笑着,慢慢说道,“您知道,某些职业是明码标价的。”
“比起您开出的那些条件,我宁愿一次性收费,这样更爽快一些,不是么。”
久保默默地看着他。
“一个晚上15万,随便您要几次,这个价格还算公道么?”
他仰起脸,“还是,您要先看一下货?”
久保琢郎扬起手,狠狠地扇在他的脸上。
外村尚捂住脸,怔怔地看着他。
无法哭泣的脸上,还在微笑,然而他的嘴角却在颤抖着。
然后他的整个人都开始发抖,失去了站立的力气,他蹲到地上,使劲抱住了自己。
从他的嘴里发出了嘶哑的哭声,但是却没有眼泪。
无论如何,也无法流下眼泪来。
外村尚痛苦地哭喊着。
已经失去了哭泣的能力了。
久保默默地看着他,最后他俯下身,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我打了你,你就是我的人了。”
这样说着,他抱起外村尚,向黑色的平治走去。
穿着阿玛尼的深色西服,将头发整齐地梳到脑后,面带微笑地与所有参加公司酒会的
嘉宾举杯寒暄,外村尚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即使平时在办公室中,也能够若无其事地加入正在说着下流笑话的同事们,对于女性
职员的撒娇或者挑逗,也能够应付自如。
“外村这个人啊,非常容易相处,虽然话不多,但是让人感觉很舒服。”
和他共事过的人们都这样评价道。
“不过,听说外村能够升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还是那种关系。”
说话的人比了一个下流的手势,年轻有为自然会遭到嫉妒,每个办公室都有流言蜚语
,外村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
况且,他们说的是事实。
只有在私下与久保相处的时候,才能从外村尚的身上,找到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的影
子。
而久保仿佛并不介意外村的过分安静,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往往可以各捧一本书,
半天都不说上一句话。
然而,两个人并不像人们所猜想的那样,有着肉体上的关系。
“我打了你,你就是我的人了。”
这样强硬地说着的久保,不顾外村的意志,将他安排进了与三井建设有着合作关系的
千叶置地公司。
的确,是像独裁的久保做得出来的事情。
在知道反抗无效的情况下,外村默默接受了久保的安排。
同时,也按照自己说过的话,给外村提供了虽然不在高级住宅区,却非常舒适的一套
酒店式公寓。
甚至还在他生日的时候,送给了他一辆雄狮。
“你现在的职位,开莲花之类的跑车太过招摇,暂时先将就一下吧。”
这样说着,将车钥匙放在了外村的手里。
但是至始至终,久保没有碰过他。
虽然,有时候晚上也会到外村的公寓小坐,但从来不过夜,和外村谈话的内容,也仅
限于如何处理工作上的一些事务。
久保几乎是在手把手地教着外村。
为了忘却过去的事情,外村尚也将全部的自我投入工作之中,努力地学习着。
凭借着聪明的天资和久保的指导,很快,就在工作方面有了建树。
千叶置地承接的,主要是房产开发与营销类的项目。
一般由外村负责的企划案,都能够顺利地通过。
能够安静地聆听业主的意见,并且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进行考虑,同时,虽然态度温和
,但是往往能够说服业主放弃不合理的要求,使用公司提出的方案。在公司对外的会
议谈判中,外村尚可以发挥出举足轻重的作用。
在两年的时间内,就升到了企划部经理的职位,速度之快,甚至出乎了久保的预料。
然而,只有外村自己知道,在会议的间隙,自己是如何躲在洗手间的隔间内,用力握
住自己的手腕,拼命压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
不知从何时开始,只要稍稍一紧张,身体就会发生神经性的痉挛。
最严重的时候,甚至无法站立起来,只能痛苦地蹲在地上,使劲握住任何可以抓到的
东西,等待身体自己恢复过来。
也许是过去,身体遭到过药物损坏的缘故吧。
对于那段往事,外村感到深恶痛绝,所以即使再痛苦,也不愿意借助酒精之类的东西
来麻醉自己。
内心深处隐隐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小林。
不能再想下去了。
外村尚握住自己发抖的手腕。
拼命地工作着,企图使自己忙到精疲力竭,再也没有力气去思考那些事情。
这样透支着自己的身体,终于有一天,在通宵赶完一个企划案之后,竟然昏倒在办公
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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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保去医院看他的时候说,“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的员工,是无法为企业做出贡
献的。”
在病床边略站了一会儿,临走的时候,久保把一张名片放在了他的枕下。
是国内非常有名的心理医生的名片。
这才明白,对于困扰自己的那些事情,久保并非不知情、不关心的。
“过去的伤疤,如果只是掩藏起来,不进行处理的话,虽然表面上结了茧,但是内部
却会恶化。”
在定期的治疗之后,外村尚发现,神经性痉挛发作的频率似乎减少了一些。
渐渐地,回想起过去,不再是那么痛苦的一件事情。
甚至,有一次,还和久保说起了小桥照彦的事情。
“有的时候,也会想知道那个人的消息。”
“应该,已经顺利地毕业了吧。”
小桥照彦,应该已经和小池舞永结婚了吧。
“如果你想知道小桥照彦的消息,我可以帮你打听。”
久保说。
“啊,不用了。”
“现在这样就很好。”
“让我保持着记忆中,小桥照彦的样子就可以了。”
如果选择失忆的话,势必连那些美好的往事,也要一起忘记。
外村说着,微微笑了起来,“谢谢你,久保。”
现在的自己,已经不用再逃避过去了。
因为,想起那些痛苦的时光的同时,也会想起那些美好的时光。
和小桥照彦一起度过的时光。
那天晚上,久保照例在外村的公寓小坐了一会儿之后,没有离开。
“我可以在这里过夜么?”
久保问道。
虽然在工作上和生活上,都给予自己很大的照顾,但是久保从来没有向自己提出过肉
体上的要求。
外村尚不禁愣了一愣。
但是久保的语气非常平静,仿佛只是在询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这样的小事。
迟疑着,外村最终点了点头。
“我去帮你准备睡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