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惟独没有考虑傅恒的处境。若是寻常官宦子弟,被贵妃如此赞捧,只怕早就心花怒放了。但他是傅恒,且不说早就有"身份尊贵"这个心结在,单是那拉氏说的"配得上门楣"的势力话,就让他极其反感。当下他只是敷衍地应了几句,心中却十分不快。
乾隆看了那拉氏一眼,道:"就属你操心,傅恒哪样都不差,还需要你去推销?傅恒已经成年了,婚姻大事还是由他自己做主吧。"
皇后默默点头,只是包容地笑着看了傅恒一眼,没搭话。傅恒知道姐姐是不会强行干涉他的婚姻的了,顿时心里轻松快活起来。
那拉氏意识到自己自讨了没趣,讪讪笑着岔开了话题:"我们陪着老佛爷玩了一早上的雀牌,想必老佛爷也有些乏了。皇上日理万机,难得抽空来看望老佛爷,必定是有贴心的话要说,我们且退下吧。"于是拉了另一位贵妃起身行万福。
太后只是笑着抱怨"赢了牌就想溜",却也并不真心留她们,于是命人撤了牌桌。
屋子里只剩下乾隆、太后、皇后和傅恒四人。
太后道:"皇儿,必是又被什么扰心的事闹腾地不能安生了吧。"
乾隆沉默了半晌,道:"儿子最近一直在躬身自省,自从儿子登基以来,自认为没有做过什么暴政昏君的行为,儿子的一举一动,每一项政策法令的颁布,都是严格贯彻仁政的宗旨。但是为什么仍旧有人不满足,仍旧有人趁机兴风作浪信口雌黄?"
傅恒这才意识到原来乾隆烦扰的不仅仅是早上谢济世一个人的案子,而是近来接二连三的劾上奏折,指责圣上把先帝的一套法令制度完全推翻,是为背宗忘祖。为此乾隆一边承受了不小的舆论压力,另一边又难捺心中的怒火,无处发泄。
太后站起身来,踱了几步,说道:"你改严为宽,看来似乎容易。其实你想过没有,一下子蠲免天下钱粮,断了多少人的发财门路?他们外头人不就凭着征钱粮从中克扣才发财的么?千里去作官,为的银子钱,你三年一轮免赋,他就十停里少收三停,所以你办的事是老天爷高兴、祖宗安心、小民百姓欢喜的事,真正当官的倒似哑子吃黄连!"
傅恒心中一震,这太后一天到晚呆在后宫中斗斗雀牌聊聊闲天,没想到对于皇上新政的局势分析得如此宏观透彻。顿时对她刮目相看,若以前只是对她敬畏,如今则多了一份敬佩。
乾隆道:"当官的吃的是俸禄,哪有两头捞钱的道理?那些个巧立名目敲剥民财的,我逮一个是一个,宰了他们,杜绝后患!"
他顿了顿,又笑了起来:"儿子觉得自己太案犊了一点。圣祖爷是每年都要微服出访几次的,不但祭祖和巡狩,光是江南就去了六次。儿子天天坐在奏折堆里看方块字,对于天下的民心却无法亲眼瞧见,亲耳听见,亲身体会。所以儿子也想两头兼顾一下,多出去走动走动......只是一直脱不开身。"
太后颔首道:"多出去看看也好,但要好好物色几个靠得住的跟班伺候着,也好叫我放心。"
这母子俩的一番政论,也便告一段落。
乾隆虽有心要微服出巡,但苦于师出无名。皇帝出巡不像一般的官员如此随心所欲,要打通的关节非常繁复。乾隆一边走出慈宁宫,一边习惯性地拿折扇的末梢敲打着自己的太阳穴,喃喃自语道:"该找个什么机会才好......"
一旁的傅恒突然回了一句:"既然皇上有心要微服出巡,倒不如做得彻底一点。"
乾隆停下脚步回身看他:"怎么个彻底法?"
傅恒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完全放下皇上的架子,以平民百姓的身份,用平民百姓的视角,去看最真实的世界。"
乾隆突的一笑:"没错,要看就看最真实的一面。你倒是提醒了朕。那么回头你去准备准备,手头的事能放的放,能交代下人的交代一下,过几日便陪我出去走一趟吧。"
这主仆二人刚定下出巡的计划,哪知第二天突然呈上来的一份奏折却如一记惊雷扰乱了帝心。
第4章
"为谏奏皇上节欲劳政、爱养旧臣、体恤八旗勋贵、摈弃小人、奖拔君子为治天下,臣孙嘉淦跪奏......"这是一份素纸面的镶绢硬皮折子,光是一个标题就令人触目惊心。
乾隆大略地看了看,洋洋洒洒的上万字,详细记载了雍乾时期的宫闱秘事,连乾隆本人的一些隐私也都记叙得十分详细。乾隆默不作声地看,脸色越来越阴沉。在他的脚下,讷亲匍匐在地,身子在微微地颤抖。
乾隆重重地将折子扣在桌上,站起身来在房内来回地踱步,突然问道:"那个孙嘉淦,起程了没有?"
讷亲道:"还没有,他刚刚昨天接的御旨,还不至于今天立即就动身。奴才这就去将他押来见皇上。"
他说着就要起身退出去,乾隆却叫住了他:"等等!"
正在此时,傅恒走进来,与讷亲撞了个满怀。"您这是......"傅恒平日里与讷亲关系不错,见他如此慌张,刚要问明原由,一抬眼见乾隆正黑着脸站在案前,立即住了嘴。
傅恒有了不好的预感,肃了肃容,道:"皇上叫臣来--"
乾隆将折子丢给他:"你看看。"
傅恒只看了个开头便惊得冷汗直冒,再看署名,皱了皱眉头道:"这不太可能啊......"
乾隆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傅恒知道这个时候说话要万分小心,肚里斟酌了一番,道:"孙嘉淦昨日才接了旨去办差,今日便呈上这大逆不道的奏折,于理不通......更何况,据臣所知,这孙大人平日里喜欢独来独往,性情孤僻,甚少与人交谈,看上去不像是会听人乱嚼舌根之人。这奏折呈得甚是诡异。"
乾隆默默地听,其实傅恒所考虑到的,他也早已考虑到了。冒名的可能性很大,但是这冒名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矛头指向孙嘉淦,故意陷害他;另一种是矛头指向皇室,只是抓个人做替死鬼而已。那么那个冒名的人到底是谁?亦或是背后还有主使者?
"笃、笃、笃。"他的指关节在案几上敲打了几下,然后转身,对讷亲道:"你去一趟孙嘉淦府上,只问他要一张字画,不必提及奏折之事,然后呈来给朕看。"
"扎。"讷亲虽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多问,退了出去。
傅恒上前一步,道:"皇上是要对照字迹?"
乾隆道:"孙嘉淦是老臣了,如今虽讨了个闲职休养在家,但朕小的时候还是见过他呈给先帝的奏折的,言辞犀利不假,但风格正统,从不纠缠些歪风邪气。且不说这字迹,就是奏折的风格,也让朕难以相信是出自孙嘉淦手笔。"
傅恒不禁心下佩服,乾隆考虑问题总是比自己要全面许多。
乾隆又道:"原本是叫你来说说微服出巡的事情的,现在看来这事要搁一搁了,这奏折的事情不搞他个水落石出,朕难以安心放下政事出去。"
傅恒点点头道:"臣明白。"
到了晚间,讷亲便带了孙嘉淦的字画来,两人仔细一核对,果然有所出入。孙嘉淦的笔法遒劲有力,字里行间透着一丝道骨仙风的飘逸,然而这伪奏折上的字迹则疏于沉稳,有些底气不足的感觉,估计写的人年纪不超过三十岁。
乾隆对讷亲道:"这字画你且还给孙嘉淦,关于奏折的事情,大略地告诉他,也好叫他心里有个谱,但是叫他不要挂心,朕信得过他,只是叮嘱他不要误了起程的日子,该办的案子还是要好好地办。还有,平日里多多留意身边的人,回忆一下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就这样吧。"
讷亲领旨退了出去。不久傅恒带了李卫进来,道:"皇上,李大人来了。"
乾隆看了李卫一眼,眼中带笑:"李爱卿,近来可好?"
这李卫原本是先帝时期的封疆大吏,乾隆初登基时便将他连降三级,只得了个无权的闲官,原本以为他会因此而意志消沉,没想到一段时间不见,他反倒养得白白胖胖起来,不禁心里好笑。
李卫也是有些上了年纪,下跪的时候双腿都微微有些发颤,道:"劳皇上挂念,臣一切都好。"
乾隆点了点头:"看来这两年让你休息得也够了,你这把老骨头,再闲散下去可不行了,要起来活络活络了。"
李卫抬起头,不明所以。
乾隆指了指傅恒,道:"朕乏了,具体的事情你问傅恒就是了。这次的伪奏折案就命你来查,傅恒做监督,切记不可张扬,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下去吧。"
李卫仿佛尚未睡醒,一脸迷惘地又跟了傅恒出来,追着傅恒道:"傅大人,皇上这是打的什么哑谜?什么伪奏折?"
于是傅恒将事情的经过大致叙述了一番。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很捣鼓,这事情原本就不太好查,还不能张扬,这下就更棘手了,好在任务是落实在李卫身上的,自己只是做个监工,以后有责任也不全在自己。
他知道乾隆这是为自己留后路,一边庆幸着,一边有开始同情李卫这个垫背的。仔细想来,皇上自亲政以来,对谁都和气,惟独总喜欢打压李卫的气焰,好的差使轮不到他,坏的差使却都是他的份了。
李卫听了个大概,沉吟了片刻,道:"这件事,得拖,又拖不得。"
傅恒丈二摸不着头脑,问:"这话什么意思?皇上交代办的事情,当然是越快越好。"他还想说皇上原本打算出巡来着,硬生生被这事给耽搁了,但是一想,这话怎么可以在外人面前说?
其实与其说是扫了皇上的兴,不如说是扫了自己的兴更多一些。当初听皇上说要他陪同一起出巡,他高兴地晚上睡不着觉。
自从做官之后,他就很少有机会出去走动了,对于外面的世界有一种压抑的渴望,终于在这一次可以光明正大地得到解脱。不料却又遇到这种触眉头的事情,怎不叫人失望和恼火?
李卫哪里知道傅恒转的这种心思,只是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明日就从上书房奏折进出的记录里查起吧。"
李卫向来是个圆滑的人,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是花费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
第5章
傅恒跑到李卫家里,迎出来招呼他却是李卫那个机灵的小舅子兼师爷岳小满。
傅恒问:"李卫人呢?"
"姐夫他还在睡觉呢。一般不上早朝的时候,他不睡到日上三竿是不会醒的。"
傅恒心中不快,哼了一声:"别人的状子都快告到皇上那儿了,他竟然还有心情在这里睡大觉!"
"啊,别是出了什么大事儿了吧?我这就去把姐夫叫起来。"岳小满说着急忙转进了内屋。
没过多久,李卫呷着嘴巴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晃悠了出来:"哎哟,是傅大人,您今儿个起得好早啊!"
傅恒快被他气死了:"不早了,在晚点你我都要倒霉了!"
李卫打了个呵欠问:"傅大人,出了什么事啦?"
"我说李大人你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那伪奏折的案子,鄂善已经在浙江抓到了嫌疑犯卢鲁生,他说他早就把初审的记录呈给你看了,可是一直等不到你的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嫌犯还被扣留在浙江得不到进一步的处理,鄂善认为你玩忽职守,一状告到了上书房,要弹劾你,还好被我早一步拦了下来。现在皇上还不知道这事,你看怎么补救吧。"
李卫眨巴了下眼睛,呆呆地道:"傅大人,您是不是吃了豹子胆啦,上书房的折子您也敢私自扣下来?"
傅恒噎了一下:"我......我这还不是为了保你么!"
李卫嘿嘿笑了:"傅大人,这案子啊,不是我不想接,而是接不得,要皇上自个审,才有意思。"
"让皇上自个审?"傅恒蒙了,"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总之啊,折子您也别拦着,该给皇上看的就给皇上看吧,到时候等事情水落石出了,您也就明白了。"他说着又是呵欠连天,颤悠悠地往内屋走。
"水落石出?"傅恒追了几步,"李大人,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哎哟,这人老了就是不重用了,一天不多睡它几个时辰就没精神。继续睡觉去--"
傅恒眼巴巴地看着李卫打着马虎眼走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折子,难道真送回去?这李卫的话靠得住吗?
养心殿内,乾隆独自一人盯着鄂善的奏折发呆。
李卫这个人虽然行事不按章法,但总归还是明白事理的,鄂善既已抓住了嫌疑犯,他没有不审的道理。但是如今却一再拖延,其中必有隐情。至于是什么隐情......乾隆抚额沉吟,却百思不得其解。
若在平时,谁敢跟皇上打这个哑谜?有半点不清楚的地方,把臣子叫来一问,就什么都明白了。但是李卫不行,这个人狡猾多端,以前傅恒就在他面前吃过闷亏,乾隆自然也不会傻到自己也去栽跟头。问不出来事小,失了皇帝的尊严事大。
于是他摇了摇头:"不行,这事朕得沉住气,不能让李卫摸出了朕的底线。"他思忖着是不是让傅恒去探探口风,但是一想又觉得让傅恒去更让他不放心。这般左思右想,不禁重重叹了一气。
这时王普进来道:"皇上,孙嘉淦孙大人在外求见。"
"孙嘉淦?"乾隆皱了皱眉,又一想,对了,都两个月了,是孙嘉淦回京述职的时候了。于是道:"宣他进来吧。"
两个月不见,孙嘉淦比以前看上去更硬朗一些,乾隆心中有些惊诧,怎么说他也被卷入了一件大案中的,有人冒他之名中伤皇室,至今案子尚未水落石出,然而在他脸上却不见丝毫的焦虑之色。可见此人心胸磊落至此。
孙嘉淦叩拜之后便直接切入正题,将自己在湖南查办谢济世一案的经过大略叙述了一遍,然后递上结案折子。
乾隆大致浏览了一下,孙嘉淦是个耿直的人,折子中的用语也十分精练,丝毫没有对自己功绩的粉饰,这很像他的为人风格。
乾隆撇开了奏折,转了话题:"孙嘉淦,你难道就不好奇,那伪奏折案到底查得怎么样了?"
孙嘉淦微微一笑:"公道自在人心,就比如皇上您,不是一眼就辩出了真伪?臣相信这个案子的幕后主使者,终有一日会现出原形的。"
乾隆也笑了:"那么朕就透露一点消息吧,嫌疑犯卢鲁生逃去浙江之后,已被浙江巡抚鄂善抓获,初步审问,卢鲁生已经招认伪奏折的确出自他手。你仔细想想,对这个人有没有印象?"
孙嘉淦想了想,道:"臣似乎并不认得此人。"
乾隆点点头道:"那么估计背后还有主谋,案子还要继续查下去。"他顿了顿,道,"你若没什么事的话,就跪安吧。"
孙嘉淦沉默了一下,上前一步道:"臣还有话说。"
"哦?"
"臣此番晋见,除了述职,还想劝皇上几句话。"
乾隆面色一凝,道:"你说。"
孙嘉淦道:"皇上之心仁孝诚敬,明恕精一,原本也无可挑剔。但治乱如阴阳运行。阴极阳生,阳极而阴始。事当极盛之时,必有祸乱隐伏,其机藏于至微,人不能觉,到它显现出来,已是积重而不可返。其实皇上该庆幸,这次的伪奏折事件,妖言惑众不假,但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则未必不是一道警示。"
此时乾隆心头已有所震撼,不禁坐直了身子,道:"说下去。"
"主上威重望高,已收天下之心,但臣要提醒陛下三习三障'。目习于所见,则喜柔而恶刚,是为目障;耳习于所闻,则喜谀而恶直,是为耳障;心习于所是,则喜从而恶违,是为心障。君子若被这三障所阻碍,看不真切,听不分明,感受不到事情的真相,那么,国家也就离危难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