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奇怪的称呼,“星君”二字,指的难道是自己?
可是燕南漓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些人,也不知道那称呼从何而来。他怔怔地四下环顾,眼前的景色虽华美大气,却也透出一种难以压抑的寂寞感。他摇摇头,不肯随引路的天将走去前面那个一无所知的地方。对方见状便全都变了脸色,随即厉声呼喝。
“星君莫不知好歹,天帝网开一面、成全了你,又不计较你私将法力传授凡人之罪,你怎可还贪恋红尘?”
“今日众兄弟便得罪了,你阳寿已尽,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言毕,便不由分说地制住燕南漓,十几个人紧紧按着他,扯向那座荒芜已久的宫殿。
“住手,你们是什么人?!放开我!”
燕南漓挣扎起来,但身子虚软,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没有人在听他说什么,片刻便被扔了进去,宫殿的大门随即关上,然后在眼前消失。
“回来,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放我出去!”
他拍打着墙壁,心里惊惶焦急。这些陌生人想要做什么?又为何要把自己关在这里?
可是直到力气用尽、声音嘶哑,也仍旧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大殿中弥漫着阴冷的气氛,慢慢地,他的心情也变得一样。身子缓缓下滑、最终坐倒在门边的地上,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里不似凡间,自己一无法力、一无武力,分明已经被软禁在了这里。但,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坐了许久,才抬起头,开始打量宫里的一切。此处呈八卦形,四面墙壁,异常空旷,似乎什么都没有,只在最里间的地面上,有一方宽大的白玉石,勉强算是床一样的东西。除此之外,余下四面的栏杆外,皆袅袅地飘着一层雾气,颜色各异,下面究竟有什么,却一点也看不清楚。
虽然看上去很高,可对想要逃离的他来说,却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他随即奔向出口方向的那一侧,跨上栏杆,眼看身子就要翻出去,这时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有人温和地对自己说:“星君且慢,那下面乃是万丈混沌之渊,纵是神仙,一旦坠入也将无法脱身,永世沉睡而不得苏醒。星君,你真的宁愿形同死去,也不肯留在此处?”
燕南漓愣了下,回过头来,就看到一个黑发长须、面目和蔼的男子正在望着自己。对方看上去年近四旬,一身风骨甚有仙人之姿。见自己有所犹豫,便知此乃无心之举,于是一抬手,也没碰到自己身子,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被拉了过去,险些撞在对方怀里。
对方扶着他,淡淡地笑了下。以往在天界多年,虽属同僚却未曾相见。据说紫微帝星的力量仅次于天帝,因此为人狂傲任性,哪知今日一见,却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啊。
因此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惜,袍袖一挥,空旷的大殿内就出现了桌椅及许多家常摆设,看上去与凡间相差无几,这才让整个空间有了些许生气。
“不知如今这样,星君可觉得舒服多了?”
“你,当真是神仙?”
环视这一切,燕南漓不禁充满了惊讶。此时他已经察觉到了,也就不由得更加奇怪。既然是神仙,为何还要强行将自己掳来?
对方抚须颔首,“在下乃度厄星君,平素鲜有来往,所以星君你不认得,也情有可原。”
“那么,这里便是天宫?!”
“非也,此处乃是紫微星君你住的地方。怎么,你连这些也不记得了?”
度厄星君挑起眉,禁不住打量了他一番,看来紫微帝星沉睡千年然后下界,对前世种种,似乎已全都忘记了。
“你该不会,连自己是谁,也完全遗忘了吧?”
“我……”
燕南漓疑惑地望着他,一时之间思维混乱,完全不知该不该相信。他仔细回想着方才那些人所说的话,连同此刻面前的男人在内,所有人都口口声声唤自己星君,难道,自己当真也是天上星?!
那人说他阳寿已尽,所以他才回到了这个地方?
转而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这怎么可能,这些神仙一定是认错了。
但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却顾不上辨明孰真孰假,唯一担心的只有殷风澈。他记得自己最后昏倒在风澈身边,也不知道若翼回来了没有?风澈的伤又到底怎么样?不知对方看到自己的死去又会作何感想,他越想越觉得不安,要回去看看的心愿也不由得越来越强烈。
“度厄星君,南漓的确已不记得一切。不过我真的有急事要办,不知你可有办法助我离开此地?”
“哦?”
男人抬起眼来,从他的面上,好像已经知悉了一切。他笑了下,然后满是善意地劝解道。“星君,你可是想要去探望你那朋友?”
“你怎么知道?”
“呵呵,我既是仙,掐指一算,自然什么都清楚。不过恕我直言,星君你在天界数千年,理应知道凡间的一切短暂如昙花一现,即便再美好,也终究是过眼云烟。当年你私自动用‘千丝索’,说要偿还人情,不惜接受惩罚,终于让天帝网开一面、放你下界。如今你因那人而死,又将法力与灵气全部传给了对方,一来一往,也算是还清了。只要你们接受事实、死心绝念,这‘千丝索’的羁绊便可解开,又何苦非要执意纠缠?须知羁绊越深,妄念越深,痛苦也就越重。你俩仙凡疏途,终有离别之日,又何必自寻烦恼。天帝也是一番好意,才仅仅安排星君你阳寿二十四载、无疾而终,星君,你何不坦然接受、重归天界,在此修身养性,图个逍遥自在。”
“你要我一辈子都困在这个寂寞冷清的地方?”
做仙人虽好,可若是一个人永远孤单地活在冰冷的世界里,没有亲人朋友,没有值得关心的事,那与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差别?
燕南漓不知道真正的紫微星君是不是也这么想,也不知道那些前尘往事究竟是怎样的,他只知道,现在的自己,肩上担负的不仅是帝王的期待与百姓的福祉,更还有好友的关怀与帮助。日子虽辛苦却也充实快乐,比在这里面对空荡荡的宫殿,不被人关心、没有人需要、永远生活在没完没了的猜疑与监视之下,岂不是要强上千百倍?!
所以,他绝不待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
他摇着头,拒绝的眼神让度厄星君明白了几分,想了下,不由得认真问道。
“星君,你实话告诉我,你着急回去,是否另有原因?”
为什么几千年来尝惯了寂寞,尚且能忍。却惟独陪天阳仙子下界不足一日,这清冷的天上,从此再容不进他的心。甚至想要否认自己的身份与地位,前世如此,今生也是一样。
“星君,那个人,就真如此重要?”
“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
燕南漓喃喃低语,越是去想,他的头就越痛。自己确实都不知道、不记得,又能如何回答?
“度厄星君,算我求你,放我回去。哪怕做鬼,我也要回去。”
“否则……”
视线重又移向栏杆外那青色的迷雾中,倘若真要自己被囚禁于此孤单数千年,那他宁愿从那里跳下去,从此自毁元神、坠入混沌之渊永不存在!
度厄星君无奈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已经全都明白了。自己一向不勉强别人,既然对方心意已决,那么勉强挽留,又有何用。
也罢,何妨就好人做到底,这抗旨私纵之罪,自己担了便是。
于是笑得温和,径自替他斟上琼浆玉露。“星君,你难得回来一趟,且饮了此杯,我们再从长计议如何?”
见对方态度友善,再加上不知为什么,燕南漓当真感觉到脑子里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催促自己听从对方。因此他茫然地举起玉杯,毫不犹豫地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片刻之后意识再度开始朦胧起来,眼前人的影像,已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终于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倒在桌上,玉杯应声落地。只依稀感觉到身子被人横抱起来缓缓移动,不久之后便宛如腾云驾雾般轻飘飘地。
意识随即紧跟着坠了下去。
第二十九章“怪病”
“燕大人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一连十余日竟还未清醒,这皇上要是再问起来……”
“真是怪事,就算积劳成疾又淋了雨,可我们连番诊治,也该有点起色了吧。”
“我怀疑是不是……”
“哎呀,那种事情切莫乱说,不小心惹怒了皇上,会掉脑袋的。”
江陵府衙内,三四个御医杵在屋子里议论纷纷。他们一会儿为知府大人诊脉,一会儿又互相讨论,最终的结果却是只能无奈地摇着头,对燕南漓的病情一筹莫展。
此事,应从半个月前说起。
自从皇上下旨将原翰林学士兼太子伴读燕南漓贬为江陵知府,虽看似不闻不问,但短短一月余,就接连有奏折传回御书房,每每引得龙颜大悦。尤其当听说江陵终于天降大雨,解了多年旱情,而衙门又府库殷实,有足够的银两赈济百姓,再不需国库往外掏半分银子,皇上更是高兴。便准了对方所奏,御笔一挥,命户部立刻自京城采购种子和农耕用具,亲自派人送往江陵。
京城名门四少之一的雷邡煜,也在户部为官,正好又与燕南漓乃是同窗,且昔日私交甚笃。于是,他欣然请命,接下了这桩差事,带了圣旨、赏赐以及所采购之物前去探望老朋友。可谁想到不出数日,便命人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回京,连夜向皇上禀报燕南漓重病垂危的消息。
皇帝自然大为震惊,遂马上宣召御医,尽快赶往江陵。同时十分紧张燕南漓的病情,日日派人询问。
几位御医不敢怠慢,一路舟车劳顿,来到府衙,顾不得休息,便着手为知府大人诊治。听衙门里的人说,知府旧伤初愈、却仍连日操劳,那日又淋了雨,还孤身外出,故而昏倒在路上,被一个路人送了回来。此后就整日昏迷不醒,气息愈加虚弱,府衙里的赛大夫想尽了办法,也仍然无济于事。
此时的燕南漓,情况的确不容乐观,比出京时更加憔悴消瘦,面容也毫无血色。他的呼吸很浅,时有时无,心跳也很微弱。从没见过这么怪的病,扎完针喂完药却仍无好转之后,几个人面面相觑,心里越来越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怕这燕大人年纪轻轻,不出几日就要……
见他们的脸色越来越差,言谈举止之间也很是忐忑不安。一个本地官员随即上前讨好地说道: “几位大人,想必知府大人本就体弱,初来此地又水土不服,再加上劳累过度,所以才一病不起。生死由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倘若真是不治,几位向皇上直言,想必皇上也不至于怪罪各位才是。”
余下众人纷纷附和,尽力安慰。表面上虽显得难过,可言谈举止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们多年来一直是张仲的手下,早巴不得燕南漓死于非命。眼见此时不需自己动手便可如愿以偿,一个个心里,其实着实开心得很。
不过这外表上,可还得应应景,免得惹人不满,再无端端被怀疑。
御医们闻言却谁也没有搭理,他们从京城而来,为的是替皇上办事,谁稀罕理睬这些马屁精。事实上,皇上对燕南漓的紧张连瞎子都察觉得出来;还有太子,也一早就派了人捎来不少名贵药材;至于出身燕家、亦或是有些交情的各路官员就更不必说。如果燕南漓真的客死异乡,只怕他们回去,这满朝上下也都无法交代啊。
所以其中一人皱紧眉,还是犹豫着对其他人说:“我看,这似乎不太像是病。我们行医多年,见过多少疑难杂症,却无一例,像今日这样。”
“就是说啊,真是奇怪。就算身子虚,淋了雨染了风寒,也断不会毫无症状才对。”
“而且说起来,我们跟燕大人认识近二十载,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宫里规矩森严、太子又淘气,没少见他替人挨打受罚,按理说,不该这么弱不禁风啊。”
“依我看啊,这根本就是……”
“嘘……你还想说他是被鬼缠上了?要让皇上知道江陵旱灾之后又是妖鬼的,不大发雷霆砍你的头才怪。”
“是啊,何况我们是御医,又不是巫医。你满口怪力乱神的东西,传了出去,我们颜面何存?”
“可是,这真的……”
另一人委屈地望着各位同僚,脸涨得通红,似乎还想争辩什么。“我,我这不也是为了救人吗?”
“我看算了,大家都一番好意,也不要再争了。不如这样,反正此地环境脏乱、时局又差,实在不是个养病的好地方。咱们还是上书皇上,先将燕大人接回京去,到时候再请相国寺的得道高僧来祈个福,暗中捎带着给瞧瞧,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好啊,就这么办。”
“我们现在就去写奏折。”
几个人交头接耳,最终拿定了主意,留下个衙差继续服侍,然后便陆续出了房间,向大厅走去。
房门重又合上,衙役扭头望了眼床上的病人,无聊地靠在床边打着哈欠。连日来就为了这一个人,闹得全府上下人仰马翻,为了伺候好那些京里来的大爷们跑进跑出,连觉都没能好好睡,实在烦死人了。
他歪着头,径自合上眼睛靠在一旁。突然间一道气流蓦地击在胸前,顿时身子一震,倒了下去。
一双手臂适时拉住了他,阻止沉重的身子压到床上的病人。
一直在房中隐身的殷风澈这才现了身形,没好气地将他扔给旁边的随从。转过身来坐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燕南漓苍白的睡颜,一脸冷峻却已换上了温柔之色。
“南漓。”
他轻轻唤着,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抚着燕南漓的脸。感受着那日益消瘦的容颜和依旧冰凉的温度,一双黑眸便禁不住地泛了红,心里再度痛如刀割。
“对不起,我不是有心要吸取你精气的。”
他将燕南漓抱在怀里,难受地垂下头,怎么也想不到事情到最后居然会是这种结果。
那一日,自己受了重伤,本以为会死,哪知道从昏迷中醒来,看到的第一眼却是好友奄奄一息地倒在自己身上。对方衣衫单薄、身体冰冷,一只手尤紧紧握着自己的。他那一惊真是吓得心魂俱裂,赶忙拉扯燕南漓,然后便惊骇地发现,对方的颈侧跟胸腔里,那微弱的跳动,已若有似无。
南漓……怎么会在这里?这副濒死的模样,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简直难以置信,可是不多久,却猛然反应了过来。扯开身披的衣服、低头摸向自己,全身上下果然连半处伤都没有了,那些碎裂的骨骼、断掉的经脉以及皮开肉绽的伤口,竟像是一场梦一样,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身为修道之人,曾无数次亲眼见过妖怪以活人气血疗伤的情景,因此眼前这一幕便如同惊雷狠狠地劈在了头顶上,一瞬间,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是他,一定是他自己吸取了南漓的精气来疗伤,才会最终导致……
将视线重又移回早已失去意识的好友身上,再想起一个月来彼此相伴的日日夜夜,南漓笑着对他道谢时的真诚,充满信任的眼神交汇,以及屋顶赏月之时许下的重振江陵的诺言,如今都随着南漓生命的即将终结,而眼看再也不可能拥有。
不,不要,谁来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假的?他要南漓活着!
他不顾一切地拉起燕南漓,然后一掌抵上对方后背,欲将灵气输还给对方,却在这时只听房门猛然被人推开,紧接着两个人就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风澈?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