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上面,果然是殷风澈的字迹。
好友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只是碍于府里闲人众多,因此才不出现。不过对方有捎来药丸一颗,叫自己按时服用,还说余下的以后会再命若翼带来,要他务必好好养病,多吃多睡,切勿再到处乱跑、以免劳累伤神。
殷风澈的吩咐,燕南漓又怎会不照办,将字条收起来,心里压了多日的郁闷情绪仿佛一下子都消散得一干二净。他毫不怀疑,便将手中的药丸放入口中吞下。雷邡煜大吃一惊,赶紧一把拉住他。
“南漓,你……这药来路不明,还未仔细检查过,你怎么就如此大意?”
“放心,风澈不会害我。”
燕南漓淡淡说道,虽然雷邡煜对自己关怀备至才会有此一问,可是他如果连自己的救命恩人兼知心挚友都不相信,那还能够相信谁?
接着便径自低头嘱咐若翼几句,一个月不见,他也有很多话想要说给风澈听啊。
黑雀听完就再度飞走,他望着对方消失的方向,这才回过头来对身旁的衙役说道。“起轿回府。”
雷邡煜怔怔地望着他敛了笑意,仿佛方才那明媚夺人的笑容根本不曾出现过。从小到大,南漓对谁都是谦恭有礼、从未厚此薄彼,但是此时竟然突然出现了一个人,能够牵动他的情绪,让他唯有在提及此人时才能展露独有的一面!
风澈?莫不是……曾经到过燕家、替南漓求取圣旨的那个人?!
一路上,一直处在这种惊愕中,直到回到府衙,燕南漓重又坐回床上,然后才抬头看着雷邡煜。
“邡煜,我自己待着就好。你和几位大人累了这么久,都去休息吧。”
“那怎么行?万一你再发病,身边却又无人……”
“你多虑了,我现在觉得好了很多。而且一直麻烦你们,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你再如此不眠不休,难道是还想让我愧疚不成?
“呃,那……好吧。”
雷邡煜抓抓头发,心知自己总是说不过燕南漓。好友虽然温和,但若是真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也是没有人能劝得动的。与其唠唠叨叨,还不如如他所愿还他安静、让人好好休息。
不过还是抛下叮嘱,“若是再有不适一定要赶紧告诉我,千万别硬拖着。”
“知道了。”
燕南漓看他离去,然后才躺下,背过身去,手里一直握着那张字条。他现在终于知道了,风澈的伤已经完全无碍了,而且也仍然很关心自己,并非先前所猜疑的一样,将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不闻不问。
并且也约定好,要尽快养好“病”,到时候再一起把酒言欢,一起为扳倒张仲、改善江陵民生而努力。
所以他唇角带着一抹笑容,从自己苏醒至今,第一次睡得格外安心。
片刻,在他的身后,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坐在床边。静静地凝视半晌,确定眼前的人睡熟之后,才轻轻侧躺了下来,一双手臂将他牢牢抱在了怀里。
“南漓。”
终于能够像这样,跟你一个人单独在一起。
喃喃地轻唤一声,头颅埋在他的颈间,汲取着清瘦身体上淡淡的药香味,同时温暖的体温以及充沛的灵气便经由两人相贴之处,源源不绝地传了过去。
——待续——
第二卷
第一章“暴民”
江陵许久不曾出现过的“平乱”在某日清晨再度上演,大街小巷里,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兵将凶神恶煞的逐户搜索,将抓到的犯人拳打脚踢,粗暴的全都押往一处。城门处已经血流成河,许多“歹徒”反抗官兵早已被就地正法,越来越多的人正被押过来,一方面“欣赏”他们的惨状,而另一方面,等待这些人的也即将是相同的命运。
张世观站在城楼上,阴冷地向下望去,就见到远处的知府衙门里,已经有人闻讯赶了过来。从京里特意调拨到江陵、供知府大人差遣的御林军们先燕南漓一步,逐渐将这里团团包围。不多久,燕南漓也出现了,拨开人群进到里面,一张脸顿时变得苍白严肃。
“你们……身为将士,竟然肆意杀戮百姓?!眼里可还有王法!”
现场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人,死状凄惨血流遍地,让一向性子温和的燕南漓胃里一阵抽搐,几乎快要吐出来。可是更让他气愤的是,周围领头的将军却一脸不以为然,仿佛在他们眼里,死几个人就跟杀只鸡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末将武宣德,奉御史大人之命,剿除这些作乱的暴民。还请燕大人让让,莫要阻碍了末将执行军令。”
对方一拱手,睨视他一眼,神情中对他这脸蛋俊俏的文弱书生显然充满轻视。不过碍于对方身后的御林军乃是天子所派,也不是吃素的,所以还算心有忌惮,残杀之举也才停了下来。
那些“暴民”见状便纷纷想要扑上前,一个个焦急的向着燕南漓求救。
“大人救命啊!”
“我们都是本地百姓,根本不是什么暴徒。”
“是他们闯进来,见人就杀,大人明察啊。”
见他们群情激奋、七嘴八舌大声呼救,立刻便有许多士兵不耐烦的冲过去,挥刀就将前面的人砍倒。燕南漓再度惊骇气愤,一挥手,身后的人便一窝蜂的涌了上去,一副刀枪相向、随时交战的架势,这才让那些凶手重又安分了下来。
“混账,你们当着本馆,竟还敢动手!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
“是我。”
话音落下,张世观便从城楼上走下,悠闲自得的看着他恼火的模样。周围的人随即给他行礼。
他点点头,走到燕南漓眼前,望着那张让自己垂涎不已的俊美面孔,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南漓你果然爱民如子,前几日重病,身子还没养好,就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万一有个闪失,世观可会心疼的。不如早点回府休息,前日父亲命人送去的千年人参也不知有没有效,反正家中还有不少,如果南漓用得着,我再打发管家拿几支过去就是了。”
“住口!”燕南漓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那两个字,也是这无耻之徒可以叫的吗?!
不过,这番话却果然让被抓的人安静了下来,怔怔的打量着燕南漓和张世观,眼中一开始流露出惊愕与猜疑。他们多年来受尽张家欺压,本以为这新来的知府分钱分粮,又给他们土地种,一定是个好人、是个清官,哪知道原来他们看上去关系匪浅,而且又收受了张家的财物,因此也就是说,他们其实,也是一伙的。
立刻有几个人低下头去,冷冷地啐了一声。燕南漓看在眼里,也不解释,只是静下心来,对张世观说道:“张大人,国有国法、捉贼拿赃,你们口口声声说这些人都是暴民,不知他们犯了何事?”
“他们偷了御使府里的东西,不仅不认,反而还聚众抗法、殴打官差、强行抢掠,因此御史这才请武将军来,剿除这些暴徒。”
“荒谬,大宋律法,有哪一条允许你们不需审判、亦不需上报朝廷便可随意杀人、草菅人命?既然他们犯了事,便该生擒,交由府衙定罪发落。可你们竟听一人之言随意屠杀,难道张御史是这江陵的土皇帝?他说的话便等同圣旨?!”
呃,这……
虽然是这么回事没错,但如今众目睽睽之下,尤其还当着京里来的御林军,面上承认无疑等于造反,若是传回京城,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因此不仅是武宣德和手下的人,就连张世观也噎在那里,半晌才尴尬的陪着笑。
“燕大人好利的一张嘴,难怪昔日御花园里,那骄纵狂妄的辽国北院大王,也在你三言两语之下就败下阵来。只不过,我爹忠于皇上,这是满朝皆知的事。燕大人你妄想挑拨离间、愚弄百姓,未免也太可笑了。”
“是吗?”燕南漓弯起唇,淡淡的笑了下,只是明亮的眸子里,却是半点笑意也没有。“既然如此,那南漓就将这些人带回府衙亲自审问,以国法定罪,还御史大人一个清白。想必御史大人不会反对吧?”
“不行,此等暴民生性狡猾,为了脱罪一定会胡言乱语,燕大人何必多此一举?”
“是非曲直南漓自有公断,不劳张大人费心。”
言毕,随吩咐周围的御林军。
“将这些人全都押回去严加看管,死难者加棺入殓,先停放在义庄,待案子审完再予下葬。”
“慢着,燕大人你若是说得好听,偷偷却将他们放了,又待如何?”
见他这就想要将人带走,张世观岂能轻易让他如愿,因此将脸一板,冷冷问道。
燕南漓闻言回过头来,“张大人,你可是要我去请圣旨?由皇上亲自定夺此事?”
“这……用不着吧?”
张世观一听,倒也慌了,冷汗立刻自额上冒了出来。这事要是传回京里,那还了得?皇上若是交由刑部审理,他们朝中有人,倒还好办;就怕燕南漓在奏折里添油加醋,到时候皇上在亲自过问起来,那后果可真不堪设想。
所以,相比之下,自然还是让对方将人带走亲审此案,来的要好一点。他想到此处也只好作罢,反正自己的目的本来就是破坏燕南漓的计划,让江陵继续乱成一团,百姓无法顺利耕种,以达到阻碍、抹黑及排挤对方的目的。如今燕南漓既然自己揽了去,也好,反正自己早已安排的妥妥当当,那就让对方亲自去砍这些个贱民的头,让这个不知好歹的“清官”,从此在百姓眼里信誉扫地好了。
于是重又面上带笑,“既然如此,就有劳燕大人了。一定要好好惩治这些刁民,以儆效尤。”
“那南漓告辞。”
“回府!”
南漓转身就走,成功制止了杀戮,保住了这些人,他这才也松了口气。其实自己的手心何尝不是捏了把汗,御林军虽然来自京城,但毕竟人数有限,反而张仲竟然可以轻易调动军队,显然对方的势力,仍然大到自己无法想象。
幸好,他们还畏惧皇上的面子,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松懈下来,眼前顿时又是一晕。身后立刻有人扶住了他,却是普通衙役打扮的殷风澈。
由于自己“病”好以后,便不顾雷邡煜的担忧和关怀,催着对方和御医们回京复命,因此此时守在身边的,也就只有好友一个人。不过燕南漓却很安心,他信任殷风澈的能力,远远胜过任何人,当前几日对方提出要混在府衙就近帮助并保护自己时,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遂将头转向对方,轻轻绽出一个真正的笑容,哪只却见殷风澈的面容突然间沉了下,视线已经移开一旁,紧紧盯着城门外的方向。
同时一抹黑色掠过天际。
“风澈?”
他疑惑地唤了声,目光也随之移过去,正巧看到一个衣着粗鄙的男人,正担了一捆柴,拉低斗笠,迅速的出了城。
殷风澈这才转回头,仍旧不动神色。
“没事,早点回去吧,你也累了。”
“嗯。”
此地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他顺从的应了声。
第二章犯人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稍作休息后,两人面对面坐下,便畅所欲言。
事情的来龙去脉,听过那些灾民义愤填膺的连声呼喊抱怨,燕南漓已经大致了解了。这睦人原本听说知府大人发放米粮和种子、又分给土地鼓励农耕,遂兴主采烈地到官府领取,打算回去耕种及生活。哪知道就在昨日,一群官兵却突然冲时家里打砸抢掠,还诬陷他们偷了御史府里的农具,二话不说便要没收走。眼看着一家人再一次快活不下去了,他们这才群起反抗,跟那些官兵争斗了起来。
最终导致的结果,便是张世观调来军队,将领头反抗的人杀了个干干净净。可是对方尤不罢休,竟还挨家挨户搜查,将不服自己的统统扯出去想要杀掉,因此便有了不久前的那一幕。
此时的燕南漓,心情非常气愤跟沉痛。自己好不容易能够让百姓相信官府,愿意留下、甚至肯回到江陵来安居乐业。但如今让张世观这一闹,大家人心惶惶、都唯恐祸及自身,许多人已经抛下播了种的田地,立刻卷了包袱、带了家人打算离开。城门口那么多人进进出出,守门的人毫无愧色地收受财赂,面上还一副冷潮热讽的表情,令燕南漓听到这消息,心里就别提有多窝火。
他气愤地咬紧唇,一张俊脸气得泛了红,模样惹人怜惜,却又分外可爱。殷风澈坐在对面,啜了口茶望着他,突然间发觉自己竟然很喜欢看南漓生气的样子,这副模样比起错迷那时候的虚弱苍白、亦或是平时人前的庄重淡雅,都还要生动鲜活几分啊。
不过,欣赏归欣赏,毕竟事关重大,他也不会因私忘公。于是放入茶盏,径自替好友添了杯,然后问道:“南漓,你既接下了这案子,不知有何打算?这一次,似乎很棘手。”
“是啊,张世观给我的所谓证据,自然是对他有利。我要为百姓翻案子,可不是那么容易。”
最先的受害者,已经死光死尽了,就连那所谓的赃物,也是从御史府里交到自己手上的。就算百姓是被冤枉的,可在这中间的多个环节里,张世观想要动手脚也轻而易举。到最后,他手中拿到的证据全都是对受害者不利,如果以此来宣判定罪,岂不是同样害了这些人。
所以他思前想后,必须要另辟歧径不可。目光一转,便投向了自己的好友。
“对了,风澈,你派若翼出去调查,有什么结果?那个人,又究竟是何来头?”
刚才殷风澈还对自己提到了一件事,就是在城门扶住自己那时,听到不远处有人愤愤地骂着自己“狗官”。虽然当时这么做的大有人在,可是唯独那一个,立刻引起了殷风澈的注意,故立即派了若翼远远跟踪。
“那个人名叫黎岳,原是本城的捕头,当了十几年差,手下也破过不少大案子。后来在几年前得罪了前任曹知府,便被革了职赶出了府衙。现在住在城郊的山里,靠打猎为生,膝下两女,似乎均未婚配。”
殷风澈当年与此人曾有过一面之皆缘,因此便将他的事情向好友娓娓道来。在自己看来,对方任职多年、又也公然顶撞上司,必是个直性子,且见不惯太多的龌龊事。如果能将其请回来,不仅南漓多个帮手,同时也可以顺便了解到陈年往事以及官场之上的种种内幕。
正巧,燕南流也有此意。
只是略一深思,还是笑着摇了摇头。“请是要请,不过,要换一种方式。”
“换一种?”殷风澈愣了下,随即看清好友眼中的戏谑。“你该不会是想……”
“没错,就是如此。你不觉得,一个跟官府有过节的人,本身便有充足的理由暗中耍卑劣手段、破坏官府公务、煽动百姓犯上作乱?”
“你打算牺牲一人,来为其他百姓脱罪?”
“不要这么说,几澈。此人偷窃御史府中财物,掉包嫁祸给他人,意图挑唆官府跟百性相斗,以达到损害官家声誉、泄一己之愤的目的。幸好本官明察,收到确切消息,于是命人将他捉拿回来。不日人赃并获,认罪画押之后推出去斩首示众,受害民众无罪释放,此案便可了结,张世观也就无话可说了。至于,他们会不会满意这个判决、肯不肯善罢甘休,就要看到哪时候,他们会说什么做什么,又能耍出什么新花样,来指责本官判案不清了。”
“而你,等的就是他们自己把破绽送上门。”
以张世观的枉妄,以及对南漓的愤恨,是绝不会允许好友仅仅杀一个无关痛痒的人、就将大批百姓轻易放走的。他们一定还会耍手段,而那时要抓住他们的狐狸尾巴,无疑就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