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 第一部——痴儿

湖边的动物和天使都渐渐安静下来，欣赏天空中的演出。亚当吃了几口牡蛎，喝了一杯酒，就在草地上躺了下来，默默地看著天空中上演的剧目，手里拿了一串葡萄，时不时摘下一粒送到嘴边。

亚当觉得这出剧应该算得是成功。戏剧老师、大天使米伽勒坐在那边，就是一脸赞许的微笑。加百列也看得相当入神。不过，其他动物及不上两位大天使的欣赏水准，兴趣显然就没有那麽高。除了猿和夜莺似乎还在看，熊猫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怀里抱著的嫩竹笋上；孔雀用嘴巴梳理自己尾翎的时间明显比看剧的时间要多；至於野猪，早就趴在岩石的背风处昏昏欲睡；蛇今天晚上打扮得十分漂亮，涂了淡紫色莹光尾膏的尾巴慵懒地卷著，红丝绒般的小巧灵舌不时调皮地舔一下嘴唇，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不住地往身边的蜥蜴那里瞟过去；只可惜蜥蜴根本没有注意到，仍是那副要死不活的呆爪模样。

亚当正看著蛇和蜥蜴暗暗好笑的时候，又来了一个生著两对淡金色透明翅膀、比普通精灵略大些的精灵。新来的精灵飞到湖边，停下来四下一看，就直接飞向天使长加百列所坐的地方。加百列也发觉了精灵的到来，几乎是在精灵落在他肩上的同时，把专注於天空舞台的目光收了回来。

小精灵一条腿向後屈起，另一只脚脚尖点在天使长的左肩膀上，微微屈膝行了个礼，淡金色的翅膀轻轻颤动著，以精灵那特有的轻快动听的声音吱吱喳喳地说了几句话。加百列修长的眉毛动了动，从草地上站起，走到专心志致地看剧的米伽勒旁边，拍了拍米伽勒的肩膀，轻声道：“梅菲斯特派小金来找我，不知是为了什麽。我先走一步，回去看看。”米伽勒似乎也有些意外，不过并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加百列又冲著亚当笑著挥了挥手，就离开了。

亚当没有去管天使长的去留。加百列口中所说的梅菲斯特，是除了加百列和米伽勒外的另一位大天使，曾经教过亚当诗、乐器和魔法。今天他没有来，应该是留在父神的殿里。现在派精灵来找加百列，想必是有什麽事情需要天使长去处理。

天空中上演的自然剧已将近尾声。动物们早都不知所踪，一些天使也已经离去。精灵们飞来飞去，收拾起剩下来没有吃掉的食物和餐具。亚当躺在草地上，渐渐进入了梦乡。

* * * * * * * * *

加百列从神殿里出来，和迎面走来的梅菲斯特打个照面，一阵清郁的酒香同时扑面而来。加百列的眉头不由地微微皱起，问道：“你喝酒了，梅菲斯特？今天不是说好你去伊甸，为亚当和恐龙两队的球赛当裁判的吗？”

因为喝了酒，梅菲斯特双颊飘著淡淡的红晕，使得这即使在众天使中像貌亦是最为出色的大天使看上去多了一种少见的“温柔”味道。对於加百列的问题，梅菲斯特现出一点好笑、又有些无奈的神情，回答道：“我刚从伊甸回来。今天亚当的球队以两分之差赢了恐龙队。啦啦队的那些动物和精灵拖了众人去开派对，我也一起去了。谁想到杜康那小子这些日子除了酿酒竟没有做别的，又新制出十余种不同风味的酒，硬要我和亚当逐一品尝。那些动物和精灵也喝了酒之後，都变得疯疯巅巅的，我又被他们灌了不少。直到亚当喝多了醉了，我才回来。”

加百列“哦”了一声，说：“上次亚当的《颂赞》首映的时候，我还是第一次尝杜康做的酒──就是後来被亚当起名字叫做什麽‘云淡风清’的──喝了之後感观钝化，反应也变慢，精神力却又十分活跃……”（梅菲斯特语：是太活跃了！）“……确实是很古怪的饮料。不过亚当的体质和我们不同，喝多了不好吧？他现在怎麽样了？”

梅菲斯特道：“你就不用替那个人担心了。要知道他可是父神最得意的造物，物质元素的体质看似不如我们天使纯粹的灵体，事实上却是优点多多，强韧无比。而且他喝的还没有我多，我都没有事，他更不会有事了。”

“虽然是这样说……”加百列仍然不太放心。毕竟父神安息之前还特别交待过他照顾亚当，加百列可绝对不敢有丝毫轻忽。“既然是这样，为什麽他会醉得睡著了，而你还没有事？而且我叫你去是照顾亚当，你怎麽可以喝得比他还多？”

“还不是那一堆动物和精灵们！”梅菲斯特叹息，“他们喝了酒都放肆起来，亚当也跟著起哄，大概是觉得若是能把大天使灌醉是很好玩的一回事吧。其实我现在感觉一个头有三个大，难过得很。只可惜身为灵体，不可能像那人一样的醉倒！”

加百列这才想起纯灵体的天使自某种角度来说，只是一个个精神烙印。因此天使是没有“睡觉”这一回事的。一个天使若是思维停止、“失去知觉”，那麽这个天使其实也就不存在了。因此天使不需要睡觉，亦根本不可能像人或其他物质元素构造的动物一样“醒来”。灵体只有达到父神那样的级别、比天使们强壮亿万倍以上，才有可能在“睡著”之後，仍旧保持精神烙印的存在。梅菲斯特当然不可能“醉倒”。

“那……你去休息吧。”加百列有些歉然地说。（加百列这里所说的“休息”，当然不是要梅菲斯特去睡觉，而是指类似於“冥想”或“静坐”行为。目的也并不是为了恢复身体上的疲劳。因为天使是根本没有物质构造的身体的。）梅菲斯特本来还有事想和加百列说。不过因为喝多了酒的关系，他此刻确实感觉很难受。再一想这件事也不急在一时三刻，於是点了点头，离开加百列，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加百列继续向神殿外走。刚才梅菲斯特临去时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也看在眼里，也知道他要说的是什麽。父神还在安眠之中，这个世界、这个宇宙、乃至父神所创造的其他宇宙暂时都由他们这些大天使在管著。除了那个叫伊甸的世界──与以往不同的，父神造了人之後，就将整个世界的管理都交到人的手中。而且因为人的关系，父神也给予伊甸加倍的祝福，使伊甸的秩序在目前所有的世界中是最好的。不过虽然伊甸没有什麽真正需要他们几个大天使出面解决的问题，却因为父神安息前的交待，实际上仍然占用了天使们最多的时间。

不知道父神是怎麽想的，人的身体虽然和大多数父神的造物一样是由元素物质构成的，灵力却又比任何元素物质体的造物都高，已经达到大天使的等级。这样“超常”的灵力在那个元素构成的身体上造成的结果就是，那个名字叫做亚当的人，心思远比其他造物活跃，总是想找新鲜的事情做。与此同时，无论是什麽样好玩有趣的事物，亚当至多也只能维持三分锺的热度。

（当然了，这里的“三分锺”并不是纯粹的字面意义。亚当心思再活动也还没到这种程度。比如当年梅菲斯特的魔法就曾让亚当兴致勃勃地花了一百多年的时间学习和研究；而米伽勒的戏剧和绘画也让他乐在其中地过了相当长的时间。这里说“三分锺”，是比较於亚当自身和天使相类的近於无限的生命来说的。）

因此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加百列他们渐渐发现越来越难找到可以让亚当感兴趣的事了──而父神安息之前曾交待他们好好照顾亚当，不要让他无聊。当时还觉得这工作十分简单，谁想到……

想到这个头痛的问题，加百列就又想到自然剧《颂赞》第一次演出时的事。不愧是父神特别精心的造物，亚当的学习天份之强，身为天使长的加百列也只有叹服的份儿。想当初亚当开始跟米伽勒学习写剧本也不过一个来星期，就能写出那样精彩而有创意的剧来，还自创出“自然剧”这种米伽勒想都没想过的形式，把主题表达得淋漓尽致。至今加百列还会不时地後悔当日没能看到剧终──虽然後来再次演出时他又去看了，如今《颂赞》也成了神界和伊甸最受欢迎的剧目，但那是不一样的。

当时梅菲斯特派金翼精灵把加百列从伊甸紧急叫回神界，是为了父神创造的众多时空中，一个叫做银河的宇宙。也是那一次梅菲斯特提出了那个看似疯狂的建议。

      正文 序章 吉士篇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麇：獐子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诗经•国风 -- 野有死麇》

宽广的圆形空间可以同时容纳五百个幼龙（超过一千成年龙）而丝毫不显得拥挤。而此刻，当然是一如往例地──空荡荡的。轻吁声只有成年龙敏锐的耳朵才捕捉得到。正在橙殿的两个成年龙的目光同时投向声音的来处。

赫克利的目光在零零落落散在殿内各处翻看资料的幼龙中扫过，想找出是哪一个发出的声音。那只是一声放松的轻叹，并没有违犯殿中“禁止喧哗”的纪律。若非是赫克利觉得那声音相当耳熟，也不会加以注意。

赫克利明年就满六百岁了，担任彩虹七殿之黄殿的导师也快有两百年，一直深受长老团的看重，在幼龙学员中也广受尊敬──当然啦，尊敬是一回事，在赫克利导师的课上，天性好动的幼龙们，该是打盹儿走神儿的，也并不会由於尊敬就变得聚精会神。

会在课余时间跑到橙殿来查资料的，应该都是平日好学的幼龙。不过即使在这些好孩子中，能令赫克利熟悉声音的，也并没有几个。

龙族尚武，对历史类课程本就不十分重视。赫克利对历史的热爱又十分深挚，往往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历史事件，也能滔滔不绝地讲上整节课，到年末考时也不过是两三分的题。因此这位倍受敬重的导师的课堂上，往往只是小猫三两只，会偶尔找导师问问题的更是屈指可数。在此情形下，也就无怪赫克利发现自己对一个幼龙的声音感到耳熟时，会感到好奇了。

然而，在发现那个声音令他觉得熟悉的幼龙之前，赫克利的目光首先不由自主地落在此刻殿中的另一个成年龙身上。那是一个三百来岁的陌生龙。清冷若神的容姿，令得稳重镇定、早已过了血气方刚的青壮年时代的历史导师心中大大地一跳。

世上竟有如此美龙！

历史导师心中一念闪过，同时注意到那陌生美龙的清冷目光毫不迟疑地投向四十米外角落里，一块灰色资料板前盘蜷著身躯的一只苍蓝色幼龙。入目那苍蓝色的鳞光，优雅纤美的角，和盘卷起来略显胖墩墩的身影，历史导师的唇边便不禁浮上微笑。

无怪他感觉那声音耳熟。这只幼龙是他班上最好的学生，接连十五期的全优生。如果他没有记错，再过几个月这幼龙也该变身了──他一定会变成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小美龙。

想到“美龙”，历史导师的目光就又回到旁边的陌生者身上──幼龙变身是以後的事，旁边这陌生者可是他讫今所见最美的龙！

已经说过，陌生的龙正处在龙族生命的黄金阶段，三百多岁──绝不超过三百五十岁，赫克利在心中断定──素色鲛绡武士服，是夏维雅贵族喜欢的样式，并没有显示身份的族徽纹饰。银柄银鞘的长剑也没有多余的装饰，长长的剑绦飘洒似雪。

这个龙很强。历史导师在心中告诉自己。强到除非真正动手，自己根本测度不出他的深浅。强到只凭那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吁，就可以立即在宽阔得显得空旷的大殿中找出出声的幼龙。

陌生者的目光在那只幼龙身上只停了眨眨眼睛的时间，就又回到自己手中的书上──他在看一本地理志之类的书。历史导师发现到这一点後，比发现了一个自己熟悉声音的幼龙还要好奇。

要知道清蓝之境各国都有相当规模的图书资料馆，夏维雅王国图书馆更以馆藏之丰著称於全清蓝之境。夏维雅贵族跑到彩虹郡的橙殿中来查地理志，根本就是多此一举。从外地来到彩虹郡的龙很少会选择这种书看。

外地的龙到橙殿通常只查找一种资料：将在三个月到半年中变身的幼龙资料。

这个夏维雅龙到彩虹郡来，难道不是为了得到一个小龙？彩虹郡可并不是研究地理的恰当所在啊！

夏维雅龙继续阅读手中的地理志。赫克利用心思索要怎样才能在不引起对方反感的前提下，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以此龙的出众容姿和冷傲神态，对於随便上前搭话的陌生龙多半不会有好脸色的。赫克利难得地有些遗憾自己不是一脚踏入了棺材，超过一千岁的老龙。

另一边苍蓝色幼龙卷蜷著的躯体舒展开，大大地伸一个懒腰。虽然还是幼龙，这一个动作也泛溢出一种优雅的韵味。赫克利暂时忘了身边的夏维雅龙，微笑著看著幼龙关闭面前的资料板，跃身而起，半飞半走地向橙殿大门而去。

经过赫克利和陌生的夏维雅龙身前，幼龙有礼貌地止步，中规中矩地行礼，招呼道：“赫克利导师好！叔叔好！”

赫克利报以微笑，容姿出众的夏维雅龙微微颔首。幼龙的身影飘飞而去，到殿门时再一回顾，即消失在门外。赫克利瞟一眼夏维雅龙，表面上随意地笑语：“呵！这孩子不会是在看我这老头子吧！”

夏维雅龙的目光向赫克利的方向一沾即走，又回到手中的地理志。赫克利心中微动。相貌如此俊美、性情如此冷僻的龙，他仿佛曾经听说过。赫克利仔细打量夏维雅龙，不再掩饰自己的目光。

夏维雅龙当然不会感觉不到赫克利的目光。然而他仍然继续看完手中翻开的一章，才转身面对盯著他看的历史导师。目光清冷依旧，丝毫没有一般龙被盯著看时，或喜或怒的情绪变化。

赫克利禁不住苦笑：“你大概早已习惯被别的龙盯著看了吧？”

毕竟将近对方两倍的年纪，研究历史这麽多年，性情的沈潜更非普通龙可比。再加上夏维雅龙非同寻常的冷淡反应，赫克利成功地做到从容面对对方的美貌。夏维雅龙神情没有什麽变化，赫克利却感到他的冷漠有所缓和。

浅浅地躬了躬身，夏维雅龙没有出声。只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同时传达了肯定、称许、谦让、自傲等等情绪。赫克利将之视为一种鼓励，躬身还礼，说道：“我叫赫克利，黄殿的历史导师。”

“雪叶岩。”夏维雅龙平静地吐出三个字。

赫克利深深地吸气，再缓缓吐出──雪叶岩！真的是雪叶岩！

最近两百五十年来，雪叶岩这个名字，在龙族的社会中，几乎就是“完美”的代名词。雪叶岩是是上一代名震全清蓝之境的冒险团“吟”的子嗣之一。在清蓝之境的两个大陆和其他群岛间，“吟”之冒险团留下了无数的传说。

当年的“吟”，俗称“七龙冒险队”，顾名思义，由七个成员组成。七个冒险者留下的有记录的卵有四个，孵化成年後即是希斯佳帝国元帅厄伦特、图灵第一高手远、卢茵塔大公梅亚静、以及夏维雅特战军副统领雪叶岩──其中最受瞩目的，就是雪叶岩。因为他无与伦比的美貌，也因为他的才华和怪僻！

雪叶岩的武学天份向来为龙所称道。五十岁那年（成年後的第七年）创出惊世剑技“雪叶七击”。五十二岁进入千剑之池，一年後重回夏维雅，带回了上古神剑诘绿，成为千余年来，唯一得到剑池神剑的龙。他的监护者夏维雅王，为此赏赐他一幢位於王都雅达克中心区的华丽官邸。

当时有很多龙对夏维雅王会同意年仅五十三岁的雪叶岩独立感到惊讶。有未经证实的传言说，雪叶岩重回雅达克的当天晚上，夏维雅王召他到寝宫。雪叶岩携去诘绿请他的监护者“鉴赏”。半个时辰之後，美丽的被监护者恭敬地退出王的寝宫，紧接著夏维雅王就宣布了这一决定。雪叶岩当晚即搬出王宫，住进新府第。一个月後被委以特战军副统领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