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一段时间不见了,他说我长高了,就快要和他一般高了,可我感觉得出来,他还是喜欢我以前的个子,恰好适合拥抱的高度。我突然出现在他背后喊他名字,着实让他惊出一脸笑容来,那一刻,我真的以为我从来没见过他笑,至少不是这么亮的样子,并且清楚地拖着细碎的纹路,也许还要更暧昧一点才比较像他吧。
我们聊了些生活琐事,我问他怎么没回家过年,他笑说:「家就在这儿啦,回哪个家?」
「回你爸妈家丫。」我理所当然地说。
「我爸妈在美国,我通常不这时候出国的,太应景了,没意思。」
我们从来也没聊过他的家人,就算他现在告诉我他爸妈人在火星,我也不会觉得惊讶的。「那你都什么时候去看他们?」
「不一定啰。反正他们也不一定高兴见到我,什么时候去看他们也不那么重要了。」
「为什么?」我忽然有一种预感,好像我以后也会跟他一样,过着一个人的生活。
「呃,这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我真是好管闲事,可偏偏忍不住。难道我真的变了吗?
在已经辨不清面目的暮色中,他放下手边的工作,凄苦地笑了笑,说:「其实,我妈早就过世了,我爸在美国另组家庭,虽然他们都对我不错......」他耸了耸肩,彷佛已经不需要再往下说了。
这时候弟弟恰好跑出来喊我吃饭,我也就趁机告辞了。
这次回来,爸妈对我特别好,好得彷佛有点生疏,过分客气了。爸今年比较忙,因此除夕前一天才开始放假,我一想到要塞整整一条高速公路回爷爷奶奶家吃年夜饭,就觉得快疯了。幸好,等熬过了年初二,这一切梦魇就会跟着结束。
在家的那几天,我尽可能分担家务--大扫除、油漆、陪妈去办年货、贴春联等等,白天累得像只狗,晚上我仍旧睡不着,因为陈伯男房间亮着的黄灯总也招唤着我。
他诚然已经变成了我宣泄情绪和情欲的垃圾桶,尽管我还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把他当做什么,情人?朋友?抑或只是单纯的炮友?或许都是吧,也或许都不是。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的关系比朋友更好,比炮友更亲,可又称不上是情人。
我们介于这三种关系之间,并且超越了既定的行为模式。
有天晚上我们刚办完事,躺在床上抽烟,我告诉他我的想法以及结论,他没说什么,只意味深长地瞅了我一眼,撇撇嘴浅浅笑着,在「新乐园」的虚无飘渺中。
「你有新对象了吧?」他突然问。
「没有。」
「我感觉你有。」他目光幽然地望住我。
「怎么说?」
「直觉。」
我笑说:「想太多了吧,根本没有好不好。」
「你变壮啰,还有小胸肌。」他转移话题,一只手拦腰将我揽过去,另一只夹烟的手在我胸上轻薄,灰白的烟蒂散落在我身上,酥酥痒痒地又勾起了我的性欲。
我凑上去吻他,抢下他的烟,连我的一起熸熄在床头的咖啡杯里头。在流湎的激情中,我似乎听见他在我耳畔迷迷离离地说了句:「记得我......」
一年好不容易就这么过去了,轻悄得让人记不得自己在过去一年中到底做了什么。爸妈对我这学期在校的成绩很满意,同时也努力在试着忘掉那不光彩的过去,除夕前一天,爸甚至还在饭桌上若无其事地问我:「有没有交女朋友呀?」
我瞟了妈和弟弟妹妹一眼,歙了歙肩,淡然说:「有一个女生跟我很好,不过,我不知道算不算是女朋友。」
「现在交女朋友还太早吧。」妈嘟哝着说,脸上一抹隐约的微笑。
「嗳,怎么会太早呢!想当年我十五、六岁就开始交女朋友了......」爸似乎显得特别高兴,妈笑瞪他一眼,他浑然不觉,「有空带她到家里来坐坐嘛。」
「喔。」我觉得自己也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就如同一个受到欢迎的演员,虽然观众喜欢的是他所扮演的角色或被过度包装的形象,并不全然是真实世界里的他,但无论如何,还是令人盲目地感到欣悦的。
为了这个缘故,我甚至还真的考虑过把倪姗姗带回家给爸妈看看呢。可就算我不这么想,他们还是有机会遇见的,因为爸妈开始在每隔一段时日的周末或假日,开车载弟弟妹妹到外婆家看我。
尽管这样的举动,让我感到非常困扰,但我还是尽可能表现出最高的配合度。只不过,我开始拒绝把程伟带回外婆家〈尤其是周末假日的时候〉,生怕哪天不小心被爸妈撞见,那误会可就大了。
我相信爸对我有男生好友这方面,还是异常敏感的,我不想他再受到不必要的刺激,以免打破如今已渐趋平静的生活。
自然,倪姗姗与爸妈碰面的机会,是我一手促成的。可要怎么把程伟支开,又是另一桩头痛的事了,而机会总是来在冥冥之中。
春寒料峭的三月,连下了好多天的雨,气温时高时低。那阵子滤过性病毒好猖獗,程伟肯定吸足了满满一卡车的病毒,该有的症状他都有了,连不该有的他也有了〈譬如拉肚子〉,我和倪姗姗去看他的时候总也全副武装,没事起码离他三公尺。他一生起病来,简直就是个孩子,总仰赖我们的照顾。
最糟的是,程伟他爸妈那阵子正闹离婚,不是吵架就是摔杯子,场面沸沸滚滚,也不管家里有没有外人。
程伟请了好多天假,我逼着他去看医生,再不快治会死人的,瞧他咳得五脏六腑都揪在一处,嗽不出来又忍不住。
我和倪姗姗通常一下学就去看他,有几次撞见程伟的同学,我们总也不打招呼;倪姗姗一见有陌生人,二话不说拉我下楼去大厦中庭绕圈圈,看小孩子骑迷你车拌嘴,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也是在月考前的那个礼拜天,倪姗姗终于「巧遇」了爸妈,真真超完美的一出罗生门,各怀鬼胎,死无对证。
程伟唯一的姊姊十五岁跷家未归,到现在下落不明;他妈妈早在前两天就搬出去住了,离婚协议书也一并签齐交给律师办理;程伟的监护权理所当然在爸爸这边,可他爸爸成天忙着「重要的事」,于是家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寂寞无助的程伟,索性屈就给我们做干儿子,三餐有两餐是我们帮他料理〈中餐他自己叫外卖〉,就连穿脏的衣物也是我们轮流帮他洗。
月考前的那个礼拜天,我们打算把书带到程伟家嗑,一方面方便照顾他,一方面有伴。倪姗姗和我约好在程伟家楼下碰面,出门的时候我「不小心」少带了两本重要的笔记--倪姗姗借给我抄的那本,连同我自己的。
「陪我回去拿呗。」我骑在程伟的自行车上〈自从他病了后都是我在骑〉,睥睨着一脸无奈的倪姗姗。
「你很欠扁喏。」说着打了我一拳,仍旧很识相地跨上后座。
爸妈早等在外婆家了〈他们昨天到的〉,因为我临出门前说会载倪姗姗回来坐一下,再去图书馆嗑书。
「喂,先串通好。我没给家里知道要去程伟家嗑书,待会我爸妈问,就说去图书馆,OK?」我喝着风嚷着。
倪姗姗急得跳脚,大喊:「嗳呀停车,不去了,我最怕见人家爸妈了。你不是跟外婆住的吗?怎么又冒出爸妈来丫?」
「他们来玩不行吗?喂,妳别晃呀妳。奇怪喔,见我爸妈不行,见程伟他爸妈就可以。妳又不嫁给我做老婆,怕什么呀妳?」
「程伟他爸妈不一样呀,那是他们突然回来,躲不掉。现在我可以不去,你就行行好放我下来,不然我要跳车啰。」
我停车转身瞪她。
「什么嘛,那样瞪人家。」倪姗姗无辜地嘟起嘴来。
「就当帮我一次忙行不行?我欠妳一个人情。」
说到人情,倪姗姗一双眼睛都晶亮起来。「帮什么忙呀?」
「去见见我爸妈,和他们说两句话我们就走,好不好?」
倪姗姗意味深长盯着我看,「这也算帮忙丫?真好赚耶,为什么......」
「妳先不要问为什么,等月考完比较有空,我会把原因说给妳听的。」
她想了一下,说:「好吧,就这么一次呦,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我笃定地说。
「而且还欠我一个人情呦。」装可爱状。
「好吧,欠妳一个人情。」
「打勾勾。」她笑着伸出小指来。
我们煞有介事地打了勾勾,她这才高高兴兴陪我回去。爸见了她高兴自不在话下,可妈却只是浅浅笑,淡淡的客气着,似乎藏着什么心事。我们拿了笔记就匆匆走了,连一个留恋的眼神也没有。
这天,云特别多,天边涌起一大片披着黑袍骑扫帚的巫婆,我指给倪姗姗看,她笑嚷着哈利波特。我们说好了,一起凑钱去买来看,等轮流看完了再送给我,因为她没有藏书的习惯,总是看完就丢。至于程伟,平常我们啃的漫画都是他租的,久久买一趟书的钱我们就不和他算了。
那天我们在程伟家苦读整日的书,零嘴、饮料嗑了满坑满谷。程伟吃过药睡了一下午,他这两天好多了,看样子明天可以上学了。
「今天杨小钧好奇怪噢。」倪姗姗突然冒出这句话。她也学着程伟叫我杨小钧。
「怎么奇怪?」程伟刚睡醒,一脸惺忪打着呵欠。
倪姗姗睇我一眼正要说,我恶恶瞪住她说:「走了啦八婆,不生鸡蛋只放鸡屎有何用。」
「你骂我!」她楚楚可怜地扁起嘴,委屈的眼神可以淹没六大洲。
「我才懒得骂妳咧。明明说好了考完试再说,妳又拿出来烦。」
「什么事呀?给我知道不行吗?」程伟精神来了。
倪姗姗怯怯看我一眼,她从来没见我这么怒过,因此有点害怕。「对不起啦,我又不是故意的。」
「有什么话好好说嘛,杨小钧,好歹人家也是个女孩子,你别吓了她。」
我乜眼瞧见他俩面面相觑的张皇模样,想笑,忍住了。这时候我脸色肯定很难看,嘴巴闭得像刀片一样紧。
「没事啦。」我低着眼睛说:「走吧,我送妳回去。」
倪姗姗收拾好东西委委屈屈地跟我走,一步一个回头,拼命向程伟打眼色,程伟见状忙叫住我。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不说破,只回身闲闲望住他俩,脸上写着:「还有啥事?」
「呃,小钧,你可不可,呃......」程伟搔着头,显然还没想出对策。
「有屁快放。」我真不耐烦了。
「喔,对了,你可不可以留下来陪我睡?」
「我?陪你睡?」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说:「你又不是小baby,干嘛要我陪你睡?」
我心想程伟真没大脑,这点小事也搞得这样糟。倪姗姗一旁磨蹭着,听了程伟的话朝天瞪了一眼,哭笑不得。
我说:「你要是怕倪姗姗被我送丢了,你一起来不就得了。」
「喔,对后,我怎么没想到。」
这话把我们三人都给逗笑了,只不过我的是苦笑。
【第八章】
我步下空空的车厢,心底虚荡荡的。这是到海边的第一班车,我悖离空空的大马路,往灰凉混浊的天边走去,嘴里哼着Eric Clapton 的Tears in Heaven......悄悄淌泪。
Would you know my n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Would you feel the s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I must be strong and carry on.
Cause I know I don 急 belong here in heaven.
Would you hold my hand if I saw you in heaven?
Would you help me stand if I saw you in heaven?
I 歓l find my way through night and day.
Cause I know I just can 急 stay here in heaven.
Time can bring you down, time can bend your knees
Time can break your heart, have you begging please.
Beyond the door there 旧 peace I 観 sure.
And I know there 歓l be no more tears in heaven...
今天是颜恒章的忌日。我把六月六日〈断肠时?〉,我们在厕所被抓,也是我们最后一趟见面的那天,定为他的忌日。
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忘记他,尽管我仍和陈伯男藕断丝连,甚至和程伟之间的友谊,也因为那次意外而变了质〈什么意外?我待会再说〉,但我心里始终割舍不下的,对颜恒章的满满怀念,竟还是在的,没有变淡,反而加深。
我跷了一天课,独自跑到海边来,就为了一个人静静陪他。现在,没有什么比怀念他来得重要,尽管他没留下任何具体形式的东西给我,他的影像也会随着光阴的流转而渐趋模糊,但至少对我来说,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是永不能磨灭的。
我在海边走走停停了一天,在沙上留下短暂的脚印,把腿浸在沁凉的海水,任它潮涨潮退,太阳把脸都晒痛了,我也无所谓。
很快的,金灿灿的余晖把橘红的太阳泡烂在灰灰的黛螺色海面,我不经意又想起程伟,他那宛如给北风冻得红红的脸,灼灼眩惑了我的心眼。
我甩甩头,不给他打扰了我和颜恒章的时间,可那却不管用,他还是喧宾夺主地占据了目前的一切。
好吧,终将还是得面对的,谁教我犯贱。
约莫两个礼拜前,程伟因为爸妈离婚的事一直处在低潮期,加上他老爸带了新的女人在家里出入,碰面少不了逼他叫阿姨,他老妈又三天两头打电话来哭诉,怎么劝也走不出婚姻破碎的阴霾,程伟被惹得很毛,几乎每天下学就跑来窝在我房里,到了该睡觉的时间还赶不走。
寻常日子还好,外婆知道原委能体谅,一到周末我就怕了,爸妈不定什么时候来,万一不小心被撞见......欸,我不敢想。
后来我索性请爸妈别那么勤来看我,有空我自己搭车回去罢了。爸妈听了也没说什么。那几个礼拜我回家回得勤〈一方面也是为了躲程伟〉,爸既然见过了倪姗姗,想是放心不少,且我表现得这么有诚意,他也就随我的意思了。
倒是妈显得悒悒寡欢的样子,见了我总也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后来我才从陈伯男那儿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事暂且不表,先说程伟的苦恼把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拉长了,感情也凑得更紧,有些事,我们私下聊得比倪姗姗在的时候还要亲密得多。
我知道他不是故意厚此薄彼,毕竟男生之间的话题,有时候是不太适合女生参与的,再说,我们几乎每天晚上睡同一张床,肩碰着肩,臂抵着臂,再亲密的话,都有可能不小心从嘴巴里流出来。
但我可以确定的是,我还没有丧失理智,而他也还没有察觉异样,直到有一天晚上,他百无聊赖,趁外婆随进香团去「挂香」两天,家里没大人,怂恿我带他去楼上看看我那英年早逝的大舅舅的房间〈大舅是在服役时举枪自戕死的〉,我拗不过他,只好带他上去。
大舅过世后,只留下一些生前读的书和杂志,我只好奇进来过一次,没敢拿什么书去看,总觉得那里面,犹自暗藏着一丝阴森的诡谲,说不定大舅舅的鬼魂时刻守着他生前的东西。不论什么时候进来,这儿总也泛着幽幽晦晦的光线,老觉得背后有双眼睛死盯着你。
这次我发现墙角斜靠了只穿着绿纹套子的吉他,阴蓝色窗帘布挂下一层厚厚的灰尘,地板渗着湿气,霉味扑鼻。我相信外婆一定很久没进来了,因为上回我偷偷溜进来的时候,还没闻见这些怪味。
「就这样而已,没什么好看的,走吧。」我不想久留。
「怎么,你怕啦?」程伟走向满墙的书籍,随便抽出一本,嘴里嘟囔:「好多书。」书长着黄绿的霉斑,蒙尘结垢。
程伟打开手中那册书皮都已经磨损的大部头,上面写着「源氏物语」四个大字。程伟稍稍翻看了一下,不感兴趣地放回去,可架上的书太挤,「源氏物语」又太厚,因此他不得不把旁边一本小册子拿出来。这本小书可引起了他的兴趣。
「写什么?」我凑眼上去看,原来是本探讨性别界限与性取向的书。
我们就着室内微弱的光线阅读,书中写到:「为什么感情好的女孩儿可以牵手拥抱,甚而同床共枕说悄悄话,狎昵如情侣,他人即便见到了也不以为怪异,至多把她俩当是情同姊妹的手帕交罢了,没什么闲话可以多嘴。可感情好的男生就不行了,随便在街上勾肩走路,都会引人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