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你居然不知道这件事,倒是很奇怪,看来她是真的瞒得很好。也许因为她是个有知识有修养的教授,如果让人知道她缠了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才会一直瞒着吧?」
锺辰轩沉吟地说:「我跟若兰家是世交,我很早便认识胡月仪了。她的风湿很严重,腿脚不灵便,平时走动要么得要人搀扶,要么就是拄着拐杖。
「我们见多了,也见惯了,从来没有往别的方面去想……文致越一定是知道的,这种事瞒不过枕边人。若兰肯定不知道,否则她会对我提起的。」
程启思扬起了手里的一本书。「你看过这本书没有?」
「法国推理小说作家卡斯顿.勒胡〈Gaston Leroux〉写的《黄色小屋的秘密》?」锺辰轩眨了眨眼睛,思维总算开始活跃起来了。「你是说,我们在拐角处遇到接阴婆的情况,跟这本书里所写的一样?」
「对,其实是一个很古老的花招了。」程启思满脸放光地说,「书里的主角,追到拐角处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人,然后,他所追赶的凶手就消失了。
「我们也一样,只不过我们是在洗手间里发现胡月仪的。四号楼后面在施工,很吵,洗手间的门又是关上的,我们看到人不在了,肯定会有一瞬间的愣神。
「胡月仪只需要把她的黑色外衣脱下来扔进角落就行了。因为我们本来就只瞟到她的背影,她根本不需要作别的伪装。这也是护士在别的楼层发现铁桶和黑伞的原因,按理说,也应该在五楼发现。
「我绞尽脑汁地去想为什么会在别的地方发现,我假设了很多理由……其实,这只不过是因为胡月仪别无他法而已。
「时间只有那么短,她如果再提个桶,拿把伞,加上她本来也上了年纪,行动总不如我们那么敏捷,所以事先把她的道具放到了别的地方,而没有拿在手中……」
锺辰轩说:「可是,动机呢?」
「辰轩,你不是想不到,你根本就是不愿意去想而已,因为他们是若兰的父母。」程启思在床边坐了下来,捡起了落在地毯上的水杯。
「你说过了,文致越曾经想过,如果孟采桦的孩子死了,就用田悦的孩子去替代。我想,事实上,这个最坏的可能性确实出现了。
「他们,文致越和胡月仪,计划用『接阴婆』来把孩子抱走。而于静肯定也参与了这个阴谋,还有杜珊珊。但是杜珊珊只是听了于静的话,配合行动,她却没想到,田悦会死得那么惨……
「文家让她去当特别护士,也是为了监视她。而当杜珊珊想要把事情经过向你透露的时候,她就被灭口了。」
锺辰轩蹙紧了眉头,「大体上说得过,可是,有很多小地方讲不通。首先,他们根本就没有杀死田悦的必要,而且搞得那么血腥;还有,既然如此,杀罗冬梅,又有什么意义呢?罗冬梅不应该认识胡月仪的。」
程启思突然笑了。「我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可以证明我的理论,不过要你帮忙。」
锺辰轩沉默了一会,才说道:「我明白了。」
第二天下午,锺辰轩把一个试管放在程启思的面前。程启思忙问:「这么快?」
那个试管里有一滴血。
「趁采桦不注意的时候,我取了一滴血,才出生的小孩子,疼得哇哇大哭,采桦还以为那孩子跟我犯冲呢。」锺辰轩说。
程启思拿起试管,就往法医部走。「有了这滴血,我们就可以知道这个孩子究竟是田悦的,还是采桦的了。对了,胡月仪没有对你起疑心吧?」
「我只是说看采桦昨天受惊了,来看看她,至于有没有起疑心,这我可就不知道了,胡月仪是典型的淑女,这种女人,感情是不会形于色的,她在想什么,我也很难看出来。」锺辰轩说:「好了,你交代的事,我替你办到了,我想回家休息了。」
程启思看了看时间。「离下班还早呢。」
他看到锺辰轩立即面带不豫之色,苦笑地说:「你真是变脸比翻书还要快。好吧好吧,但你别乱跑,有结果我会马上通知你的。」
锺辰轩朝他挥了挥手,走了出去。
在警局门口,锺辰轩看到一辆眼熟的黑色轿车停在不远处。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敲了敲车窗,车窗缓缓地摇了下去,文致越的脸出现了。
他戴着一副很大的墨镜,把大半张脸都遮住了。「辰轩,上车吧,我有事想跟你谈谈。」
锺辰轩迟疑着。「我先跟同事打个电话。」
文致越打开了车门,「连我的面子都不给了?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的,辰轩。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谈,关于田悦的。」
话已经说到这个分上,锺辰轩不得不上了车。
文致越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车速很快,锺辰轩一直记得文致越是个谨慎的人,开车总是求稳不会求快,这时候却颇有些一反常态。看到越走越偏僻,锺辰轩忍不住问:「伯父,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
「去一个你感兴趣的地方。」
文致越一直没有取下墨镜,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虚弱,像是生过一场大病似的。锺辰轩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只得不说话了。
这条路却越走越眼熟,尤其是满地的烂泥,和两边一人多高的野草丛。锺辰轩不自觉地脱口而出:「阴阳路。」
文致越的声音更低,也更虚弱无力:「你也知道?对,我们差不多四十年前,下乡的地方就是这里。那时候,没有车,但是路跟现在差不多,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带着干粮和水,从城的那一头一直走到那座山前面……那不是山,是丘陵,H城即使是郊外也没有象样的一座山。
「我们穿着胶鞋,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正好下过了一场暴雨,这条路上全部都是泥泞,我们的裤子上都溅满了泥,鞋袜都湿透了……」
锺辰轩望着两侧的野草迅速地从视野里退开,但接下来还是一片片的野草。天色已经逐渐暗淡了下来,这一天是阴天,在八月里,这样的天气就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野草被风吹得四处乱倒,天是灰黄的,但天边却是一线的发亮。据说,天边亮,在盛夏,就会下暴雨。
「伯父,为什么这里要叫阴阳路?接阴婆,真的存在吗?」
文致越侧过头,迅速地看了他一眼。有墨镜的掩盖,看不清楚文致越的眼神。
眼睛一向是最能透露出一个人内心思想的地方。
「以前,几十年前,这附近都不是荒地,在H城,不,应该是在所有的大城市里,拆迁修新住宅区都是很常见的事。以前,
这里是农田,到处都是农田,中间散布着一些砖房,还有一些菜园和果园。」
锺辰轩说:「这我听说过。据说这块地是被买下来了,但是地基不适合建高层,建工业区地点又不合适,加上中途出了不少事故,大家以讹传讹,都说这块地不吉利,于是就废弃了。」
「这也难怪,即使现在说是二十一世纪了,但一个楼盘开盘,还得要请风水大师挑日子。」文越越慢慢地说着。
「买地,也得看风水,大概是那时候,那个投资的人看着便宜就买了,结果对这块地的调查不够,买了也不知道用来做什么。倒是那些居民可怜了,没得着几个拆迁的钱。」
锺辰轩笑了笑。「我上次去过对面那个村,虽然跟田悦住的海源街只隔着半个小时的车程,但看起来,真的条件是差得很远了。」
「七月村。」文致越悠悠地说:「那个村子叫七月村。」
「七月村?七月村?」锺辰轩重复地念了两遍。七月村,这个名字不奇怪,但听在耳朵里,总会让人联想起某些东西。七月半?头七?还是什么……突然,从天边传来的一阵轰轰的闷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锺辰轩望了望天色,更暗了。
「伯父,快下暴雨了。」
文致越回答:「别着急,我们马上就到了。」停了好一会,他慢慢地问,「辰轩,你现在还想若兰吗?」
锺辰轩的肩头不易觉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整个人稍稍地往后蜷缩了一下,把脸藏在了阴影里,「我已经不再想了,至少不会主动地去想。只不过,有时候记忆会纠缠你不放,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一直没有放弃追查她的死,是吗?」
锺辰轩回答的声音更低更轻。「你不会也相信她是意外致死,或者是失足落水,对吧,伯父?」
文致越没有回答。
这时候,七月村已经出现在了夜色里,文致越把车停下了,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的身板本来是挺直的,现在看来也已经佝偻了。
锺辰轩看着文致越在小路上费力地穿行,上去扶他,却被文致越推开了。「我自己能走。」
锺辰轩只能跟在他后面,看文致越在满是泥泞的路上走动,真是生怕他会一跤跌下去摔断骨头。风也越来越大,锺辰轩不
时地抬头看一眼天色,天都黑沉沉得快要压下来了,他很担心一旦来了暴雨,两个人都会变落汤鸡。
文致越总算是停了下来。他直起腰,喘了一口气,指着一道院门说:「这就是我们年轻的时候住过的地方。」
村里的灯光不少,但这个院子里却是一点灯光也没有。锺辰轩微微带着一点好奇地注视着这个院子,凭他的直觉,这里面是早已没有住过人的了。
文致越伸手去推门。只听嘎地一声,门开了。
那是一扇木门,颤抖的呻吟的开门声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辰轩,进来吧。这里没有人住,早就没有了。」
锺辰轩站在那个不大的院子里,这里面有几间简陋的平房,借着微弱的一线天光可以看得到,平房里还有一些破旧的家具,但都已经残破不堪了。锺辰轩环视着院落,他看到了一口非常古旧的水缸,外侧布满了青苔。
「这就是那口……据说会招来接阴婆的水缸?」
文致越忽然笑了起来。呵呵的笑声,回荡在风里,带着一丝丝嘲讽的味道。
「是呀,我们一住进来,就有村民来叮嘱我们,叫我们千万不要去动它。可是我们都年轻,血气方刚,说难听点就是没事儿找事儿,怎么可能掩藏得住自己的好奇心?
「哈哈哈……何况,我们都是受了正规教育的,我们怎么可能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哈哈哈……」
锺辰轩看他笑个没完,笑得直到岔了气弯下腰咳嗽,忍不住说:「难道这就不是无稽之谈吗?您不会告诉我,这些都是真的吧!」
「哈哈哈哈……」文致越笑得更大声,似乎真的觉得非常好笑似的。「当然不是真的,当然都是假的。只不过,我们把传闻变成了事实啦,我们把假的变成了真的啦!哈哈哈哈……接阴婆,接阴婆……人们的想象力可真是丰富啊,哈哈哈哈哈……」
锺辰轩瞪着他。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在对罗冬梅作催眠的时候,她一直机械重复着的话。
「假的,真的。假的,真的。假的,真的。」
他忽然说:「是你?是你们干的?你们为什么……」
文致越拣了一块石板,慢慢地坐了下来。他终于摘下了墨镜,但是在黑透了的天色里,他的表情还是看不清楚。
「为什么?我不是说过了吗,为了好玩,我们在这里,非常无聊,无聊得不知道做什么好。这里住的人,都很相信那个接阴婆的事,老跟我们说,那口水缸里面有接阴婆留下的东西,不准去碰,一碰就会召接阴婆出来。
「哈哈哈哈,辰轩,你相信吗?你相信这些吗?哈哈哈……」
锺辰轩忽然觉得有冰冷的东西落在了脸上,微微地觉得疼痛。已经开始下雨了,黄豆大的雨珠子劈里啪啦落了下来。
很快,交织的雨帘就让他连坐在几米之隔的文致越的身影都看不清楚了。
「伯父,你们究竟做了些什么?」
文致越的笑声,隔着重重的雨帘传了过来。「哈哈,你难道想不到吗?接阴婆出来的目的,就是要带走才出生的孩子。正好,村子里有一个孕妇马上就要生产了,这正是我们的好机会……」
锺辰轩打断了他。「于是伯母就装扮成了传闻里的接阴婆,穿着一身黑衣,左手黑伞,右手铁桶地进去了?然后她把才出生的小孩放进装满纸钱的铁桶里,带走了?
「接生婆和老吴都吓得魂不守舍,所以一切很顺利?你们几个人,包括孟教授、于静、你,都藏在窗外或者附近偷看?」
文致越的笑声,渐渐地停了,「对于我们,只是一个玩笑。年少轻狂的玩笑,并没有任何恶意,但是,我们低估了人性。」
锺辰轩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但很快地,雨水又再一次模糊了视线。「你是指……老吴趁机杀了他的妻子?」
「我们对于这个计划一直很兴奋,我们常常在一起商量。有时候在这个院子里,有时候在河边,有时候在山上。」文致越缓缓地说着,他的声音里带着回忆,和一种无法形容的萧瑟。
「老吴也许就是在我们商量的时候,听到了,月仪进去后,他跟接生婆一起吓得缩到了墙角,只不过,接生婆当时是真的吓慌了,捂住了眼睛。而老吴……他趁机用接生婆用来接生的一把剪刀,划破了妻子的喉咙。」
锺辰轩忽然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文致越这次停顿了很久才回答。「因为老孟看到了。」
锺辰轩叫了起来:「那你们为什么不报警?这是你们引起的谋杀,就算你们得承担一定的责任,你们也应该报警!你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有法律常识,你们怎么会……」
「因为之后发生了一件我们都意想不到的事。」文致越的声音,在雨帘里变得模糊而低沉,还夹杂着一声声的咳嗽。
「窗子很小,只容得下一个人在那里偷看,老孟的视力最好,个子也最高,所以是他站在那里看。于静,一看到月仪出来了,就跟了去。
「而我,我是负责到山上的古庙里去偷偷敲响那口钟的,我敲响之后就一直跑,跑回到了我们住的院子里。你应该知道了,那时候正好是午夜,村子里的人都睡得早,我们没有碰上一个人。」
他又停住了,只听得到他苍老而疲惫的咳嗽声。
锺辰轩忍不住问:「然后呢?」
「然后……我们一边在那里兴奋地谈论着这次成功的恶作剧,夸赞月仪扮演得很完美。月仪的脚,一向是被我们取笑的对象─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她平时都是穿普通的鞋子,然后在里面塞上棉花之类的东西─这次居然派上了这样的用场,她也觉得很有意思。
「我们笑了闹了一会,才想起那个才出生的婴儿还放在铁桶里。于静急忙去把孩子抱出来……」
锺辰轩问:「鲜红的纸钱,肯定不会是用人血染的吧?」
文致越的笑声,夹杂着咳嗽声一起传了过来。「当然不是,我们偷了村里一家人的一只鸡,鸡被我们杀来吃掉了,血被我们派来作这个用场了。」
锺辰轩缓缓地说:「你们的计划,还真周密。」
「我们只是无聊,太无聊……」文致越的声音更低了,「在晚辈们、学生们看来,我们都是不苟言笑、严肃认真的教授。可是,我们也一样的年轻过……在那个时候,枯燥无聊到极点,甚至是疯狂的年代……什么都会发生,一切……」
他又停住了。
锺辰轩这次等了很久,文致越除了一个劲的咳嗽之外,却不说下去了.
「后来呢?」
「后来……」文致越又笑了起来。「我倒是真不愿意提这个『后来』……当于静掀开纸钱,把孩子抱出来的时候,孩子已经窒息而死了。」
「轰隆隆!」一声炸雷响了起来,一道白亮的电光划过了天空。
锺辰轩借着闪电的光,直愣愣地看向佝偻着坐在石板上,浑身湿透,一动不动如同雕像的文致越。
「伯父……我一直尊敬你,还有孟教授,他是我的导师,也是我的恩师。」锺辰轩的声音,在暴雨里听起来,也有些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