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代桃僵
文桓的诊所,也还是一如既往。锺辰轩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了,但接待的护士小姐对他很熟,微笑着向他打招呼。
「告诉文医生,是我来了。」
很快,文桓走了出来。他的脸上还保持着一贯的文雅笑容,但眼里的疲倦之态是掩饰不住的。
「辰轩,我知道你会来的。」
文桓把锺辰轩让进了他私人的休息室,而不是平时的诊室。锺辰轩朝四面看了看,这是一间布置得很温馨的屋子,有床,有衣柜,有浴室,跟外面诊室的简洁风格截然不同。
「文桓,你平时跟田悦,就是在这里……偷情的?这个词我用得准确吗?」
文桓并没有惊奇的表示,只是慢慢把眼镜摘了下来。「我就知道,瞒不过你的。」
「采桦是个好女人,不过她的问题也在于她太有教养,太要面子了,她对你的事情,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当好文太太,只要有她的小卉就满足了。」锺辰轩慢吞吞地说。
「你呢,你也扮演着好丈夫,好爸爸的角色,而且一直扮演得很好。不管是纪婉儿,还是别的女人,都只是你的消遣,我并不觉得你有多大的错。
「但是,有句话叫兔子不吃窝边草,田悦毕竟是你的表妹。你们当然也明白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你们的私情会有什么后果,所以也瞒得密不透风的。只不过……」
锺辰轩说到这里,不说下去了。
文桓苦笑着说:「小悦辞职那段时间,天天待在诊所里,晚上也睡在这里。我跟她虽然说是表兄妹,其实真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在血缘上没有什么关系的。这种事,你也知道,如果她没意思,我也不会……」
他叹了口气,「小悦我只是在她还小的时候见过几次,早已忘了她是什么样子,后来看到她已经是个大人了,还很是惊奇。你要说我跟她有什么兄妹之情,那真是没有的……我唯一有兄妹之情的,就是……若兰。」
锺辰轩脸色一变。「不要提若兰。」
「好,好,不提若兰。」文桓忙挥了挥手,「我知道你刚才是什么意思。我一直都有很小心……但是后来小悦嫌烦,她说她吃药就可以了……看样子,她并没有吃,她太不小心了……」
锺辰轩慢悠悠地说:「是忘记了吃,还是有意的?」
文桓也变了脸色,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辰轩?」
锺辰轩挑起眉头看着他,说:「你知不知道,田悦进青田医院,是你父亲向副院长关照的?你不会把这种事告诉你父亲吧?」
文桓浑身一震。「我父亲?怎么可能?」
「是青田医院的副院长亲口告诉我的。她叫于静,你应该对她有印象吧?」
「于静?」文桓喃喃地说,「对,这位于副院长是我爸的老同学,老朋友……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小悦的事?」
锺辰轩追问:「你确定没有对你的家人露过一点口风?」
文桓叹了口气:「你觉得,这种事我敢对家人露任何口风?」
锺辰轩也笑了一下。「不会,肯定不会。」
他起了身,「好吧,既然你对我承认了,说明你还是认我这个朋友的,别的话我也不问了,我了解你,你虽然风流了点,但你对人是不坏的,更不会去害田悦的。我现在打算去见见你父亲,他应该在家吧?还有,你添了个儿子,我也该去恭喜采桦一声。」
「在家是在家。」文桓说,「不过,我真没想到你还会想去见我爸。」
锺辰轩说:「工作归工作,私人感情归私人感情。」
文桓微笑了。「你变了,辰轩。」
锺辰轩走到窗前,有点茫然地望着窗外的一片绿意,「是吗?我想,人总是会遗忘的。那时候,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心理疗法能用的都用了,我还是没办法让自己安心地睡一个晚上,现在……我终于不需要用药物帮助自己入睡了。」
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已经过了几年了?若兰过世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都如同行尸走肉。我从来没想过,我还有活过来的那一天……现在,我好像又慢慢地活了……」
文桓说:「工作是最好的调节剂。」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锺辰轩脸上仍然挂着那抹淡淡的微笑,笑得却有些恍惚。「田悦的死,你伤心吗?」
「别来诱导我,辰轩。」文桓把眼镜戴了回去,「我很喜欢小悦,听到她死的消息我非常伤心和震惊。」
「多么标准的答案。」锺辰轩转过了身,正视着文桓,「应该对田悦的死负责任的你,却并不觉得自己应该负责任;不应该为她的死负责的人,反而在遭受良心的谴责。这个世界真奇怪,是不是?」
不等文桓反应过来,锺辰轩就走了出去。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向文桓的家驶了过去。
文桓的家在郊区的一条河边,一个风景相当美丽的别墅区。文家住的是一幢三层的中式小别墅,有一个不小的花园,里面的花草长势很不错,看来是有人一直在精心打理的。
锺辰轩走到别墅门前,按了按门铃。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声音,从门上的喇叭里迟疑地传了出来:「是你?辰轩?」
「是我,伯父。」
门开了,锺辰轩走了进去,他走得很慢,当他走上台阶的时候,一个老人出现在了客厅的门口。这个老人一看就是很有气度、很有知识的学者类型,但鼻子很高,嘴的轮廓非常突出,有种特别的坚毅气质。
文致越深深地望着锺辰轩,看了很久。「你没什么变化,辰轩。」
锺辰轩淡淡一笑。「您身体还好吧,伯父?」
「辰轩,你应该叫我爸的。」文致越说,他的声音里甚至流露出一种乞求的味道。
锺辰轩却转过了头去。「我跟若兰并没有正式结婚,所以,我还是只能叫您伯父。」
文致越有点难过地低下了头。「进来吧,辰轩。」
锺辰轩对着客厅里扫了一眼。「这里的陈设一点变化都没有。」
文致越在一张藤椅里坐了下来,他的脸在阳光下,老态毕现。「若兰走了之后,我活着都已经只剩半条命了……哪里还有心情管这些呢……」
「您有心情的。」锺辰轩的声音很清晰,甚至有点尖锐,「你甚至有心情关照你儿子的情人,也是你的远房亲戚,不是吗?」
文致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然后把脸藏到了阴影里。「你……你都知道了。」
「伯父,告诉我这是为什么。」锺辰轩的声音提高了,「我了解您,也尊重您,因为你不仅是若兰的父亲,也是一位有责任心的学者。田悦毕竟是你的亲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文致越掩住了脸,他的啜泣声间断地传了出来。「我……我只是……」
「您想要个孙子,就想得那么厉害?!」锺辰轩大声地质问。「虽然文桓跟田悦实质上没有血缘关系,但听起来总不好听!伯父,您是有学问的人,怎么也会这样?」
「辰轩……你听我说。」文致越摇动着颤抖的手,正想说什么,忽然楼上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致越,你在跟谁说话,这么大声?当心吵醒了采桦……」
锺辰轩抬头一看,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正扶着楼梯站在那里。
文致越连忙走了过去,把她从楼梯上小心翼翼地扶了下来。「月仪,妳腿脚不方便,怎么从楼上下来了?」
胡月仪在藤椅里坐了下来,她的花白头发细心地挽成了一个髻,虽然脸上皱纹丛生,但依稀还能看到她年轻时的风韵。
一双眼睛依然明亮,宛如一泓秋水,她身材依旧纤细,穿了一条灰色的长裙,直拖到地上,如果只看她的背影,绝对想不到她的年龄。
「是你,辰轩。你已经很久没有到我们这里来了,今天为什么……」
她的声音文雅而细致,如同她整个人的气质一般高雅含蓄。胡月仪是位教中国文学的教授,在几年前已经退休了,她是文致越的第二任妻子,也是若兰的生母。
胡月仪长年行动不便,任教的时候都要靠拐杖扶持,但却是个相当坚强的女人,一直很受尊重。
锺辰轩接触到了文致越焦灼的眼神,知道他不愿意让妻子知道田悦的事。「伯母,我是来看看你们的。」
胡月仪的唇角露出了一抹柔和的笑容。虽然因为这一笑,她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但依然可以让人有温馨的感觉。
「辰轩,我们毕竟是亲戚,你有空的时候,也该多来走动走动。我们……都很想你,我跟致越。听文桓说,你跟他还常常有来往,为什么却反而不肯来看望我们呢?」
锺辰轩正想答话,胡月仪却温柔地打断了他。
「我们都知道,你为了若兰的事,非常伤心。但是你毕竟还年轻,死者已逝,若兰九泉之下,也不会希望你一直为她悲哀下去的。
「那时候,我跟致越都很悲痛,跟你一样难过,没有多开解开解你,我们这个长辈,确实当得也太不负责了。」她回头望了文致越一眼,文致越握住了她的手,「小卉很可爱,长得很像若兰,看到她,我虽然会觉得心酸,但也觉得……欣慰。」
文致越插口问:「采桦呢?她睡着了?」
「她正在午睡。」胡月仪微笑着说,「致越,你去把咱们的孙子抱下来,给辰轩看看吧?」
锺辰轩失声道:「孙子?!」
胡月仪微笑,「文桓没有告诉你?看来你真是跟我们生分了。致越,你还不快去?」
文致越咳嗽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锺辰轩,才上楼去了。
锺辰轩问:「什么时候出生的?」
胡月仪笑着说:「就前两天。」
锺辰轩说:「看来采桦和孩子都恢复得不错,这么快就出院了。」
胡月仪点了点头,说:「我们请了护士在家照顾她,不会有什么问题的。采桦以前也是学医的。」
这时候,文致越手里抱着一个婴儿下来了。婴儿穿着粉红色的襁褓,正睡得香。
才出生的婴儿都不见得多好看,皱巴巴的像只小老鼠。
从楼梯上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甜美的声音响了起来:「文教授,太太她醒了,说要给宝宝喂奶了。」
这个声音听在锺辰轩耳里很耳熟,一抬头,发现站在楼梯上的人居然是杜珊珊。杜珊珊也认出了他,眼睛里有惊异的神色。
胡月仪问:「你们认识?」
锺辰轩盯着杜珊珊,慢慢地说:「原来采桦的孩子,便是在青田医院生的。」
胡月仪微笑地说:「于静是副院长,采桦在那也比较舒服。」
文致越把手里的孩子抱给了杜珊珊。杜珊珊问:「胡教授,新鲜牛奶有没有送过来?太太想喝了。」
「哦,在厨房呢,已经送来了,我正热着。」
胡月仪吃力地想从藤椅上起来,杜珊珊忙说:「胡教授,您坐着,我去拿。」
她正好走到锺辰轩的旁边,顺手就把孩子交到了他手里。「帮我抱一下好吗?我去厨房拿了牛奶就回来。」
她的手跟锺辰轩的手接触的一剎那,锺辰轩就发觉有个什么小纸片很迅速地塞进了自己手里。他一愣,随即接住了,捏在手心里。
杜珊珊从厨房倒了一杯热牛奶出来,然后一手把锺辰轩手里的孩子接了过来,上楼去了。
胡月仪微笑说:「我也上去看看采桦,你们慢慢聊。」
胡月仪一走,文致越就近于哀求地看着锺辰轩。「你知道,老孟……孟华,他几年前自杀了。采桦是我的儿媳妇,也是他的女儿……」
锺辰轩说:「我知道,采桦其实是伯母跟孟教授的女儿。伯母跟孟教授离婚之后,便嫁给了你,但采桦一直跟着孟教授。」
文致越垂下头,「月仪跟我结婚的时候,采桦才一两岁,她根本不记得自己生身母亲了。孟华一直告诉她母亲死了,她也
一直不知道月仪名义上是她的婆婆,实际上是她的母亲……」
文致越叹了口气,「我想老孟到死也没原谅我,虽然他看在月仪的分上,同意了文桓和采桦的婚事。」
他的神情更是哀伤,「采桦的精神状态并不稳定,你很久没见她了,所以你不知道……采桦自从生了小卉之后,就一直……
「她想要个儿子,想得发疯,文桓并不愿意她再怀孕,因为采桦心脏不好,我们都害怕她再出什么事……但是采桦坚持,怀孕后她乐得快要发疯,我们根本不敢提让她做人工流产的事。后来,她知道了怀的是个儿子,更高兴得不得了……」
锺辰轩狐疑地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让田悦把她的孩子留下来?采桦有了儿子,那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吗?」
文致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满是泪光。
「于静替采桦做了好几次详细检查,她悄悄告诉我说,采桦的孩子情况很不乐观。胎位不正,而且采桦的子宫较小,孩子有可能会在临产的时候缺氧死亡。
「于静的经验丰富,我问她,孩子能够顺利生产的机率有多少?她坦白地告诉我,只有百分之二十左右。
「而且她说,采桦在治疗心脏病的期间,用了不少药物,这可能也会对孩子的中枢神经造成影响。换句话说,就算孩子生出来了,也可能……智力不健全。我们失望是小事,采桦她……一定会崩溃的……」
锺辰轩沉默了。文致越的声音,越来越悲凉。
「老孟自杀前,找我谈过一次。他说要我好好照顾采桦。我知道,我对不起老孟,我不能再对不起采桦……我不敢想象,如果采桦知道自己的孩子出了事,她会怎么样……」
锺辰轩注视着文致越,慢慢地说:「你是打算,如果采桦生产出了什么问题,你就用田悦的孩子,李代桃僵?反正她们怀的都是男孩?可是,如果采桦顺利地生下了一个正常的孩子呢?」
「小悦的孩子,也是我们家的骨肉,我肯定会好好安排这个孙子的……跟采桦的孩子一样……」
锺辰轩冷冷地说:「伯父,你很自私。你应该知道这对田悦来说意味着什么。」
文致越猛然地坐直了,「不,辰轩,不是这样的。是小悦找到我,想要我帮她联系一家医院,找一个信得过的、医术好的大夫。」
「你是说这是田悦的意思?」锺辰轩吃惊地问。
文致越苦笑道:「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这的确是事实。辰轩,如果不是小悦主动来找我,我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件事?文桓是瞒得滴水不漏的,不会告诉任何人。」
锺辰轩注视了他半天,站了起来。「伯父,我走了,有什么事,可以打电话找我,我的手机并没有换。」
文致越说:「我送你。」
按理说晚辈让长辈送出门口是有点失礼的行为,但锺辰轩并没有推辞。
跟文致越出大门的时候,锺辰轩说:「伯父,你要我不告诉伯母,不告诉采桦,今天我做到了。但是,如果田悦的案子继续发展,我们需要更多的证据的话,恐怕我就顾不得那么多了,田悦的死,伯父,您也难辞其咎,您应该知道这一点。」
「我知道。」文致越低下了头,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似的。「我都知道,都知道……」
「您回去吧。」锺辰轩说,「有事我会先找您的,尽量不刺激采桦和伯母。」
文致越没有再说话,慢慢地走了回去。他的步履蹒跚,完全是一个老人了。
锺辰轩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也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等到文致越走进了屋子里,锺辰轩才展开了一直捏在手心里的纸条。纸条上写着一行字,显然是杜珊珊匆匆忙忙写下来的。
「有事告诉你们!来找我!急!」
锺辰轩反复看了两遍,皱着眉收好了纸条,然后摸出手机,打给程启思,叫他来这里接自己。这个地方是郊外的别墅区,住户们都有车,出租车很难走到这里,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往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