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他双唇微启似想斥责什么,却终只是一声低叹。
本欲脱口的是责难,真正出口的却是邀请:
[李兄,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嗯。]
他已将对方的来意猜了个八九成,自然知道接下来可能有的质问。可就此避过自非他的作
风,更别提东方煜是出于关心而来……因此,他还是选择接下来这个怕会令自己为难万分
的邀猜。
相偕离开傲天堡之时,已是残阳没去、华灯初上了。
望着城内仍热闹不已的街巷,一直未再开口的东方煜这才若有所思的启了唇:[我还欠你
一顿。有想去什么地方吗?]
[无所谓。]
对这些吃喝玩乐之事他本不在行,故有此言。
知他并非刻意推辞,东方煜微微苦笑之后领着他来到了城西的上青阁。
这上青阁是九江极有名的一间酒楼,川菜十分道地,独家酿造的[沉碧]更是远近驰名的好
酒,不事先预定根本一位难求。
可两人方入楼,那掌柜立时迎上了前,也不多问便将他们带住三楼景观最好的包厢。
白洲予心下因而略感讶异,却随即明白了过来。
这上青阁该是碧风楼旗下物业。故东方煜虽是临时起意来此,却还是能获得人人称羡的好
位置。
上青阁地势本就偏高,这包厢位于三楼东侧,向东敞开的小台将整个九江城的尽收眼底。
点了一连十几道菜和两坛沉碧后,东方煜才在李列对面坐下……但见少年一双幽眸似有些
怔然地望向那虽深埋夜色之中,却仍旧辉煌的街道。与其说是惊奇,更多的,反倒是某种
莫名的……
先前曾几度感受到的出尘再度流泻,却又隐添了分哀伤。
这样的侧影瞧得东方煜同样有些怔然。待到眼前的身影微动,他才有些尴尬的拉回了视线
。
[尝过川菜吗?]
[没有。]
听他询问,白冽予颇为认真的一番回想后摇了摇头。
父亲不擅长吃辣,故苏州虽也有川菜馆子,他们却末曾去过……离家的八年。他吃的是东
北野味、喝的是烧刀子一类的烈酒。仔细想来,直至今时,他竟从末尝过一次川菜。
见他未曾试过,东方煜显然颇为高兴:[上青阁的川菜十分道地,便是与蜀地最好[柳兄去
过蜀地?]
[嗯。那是个好地方,李兄何机会定要走一遭——由蜀道入川、再乘船离川。如此来,天
下间最有名的两处景致都能得以一窥了。]
或许是谈及故乡之故,他的神情之间满是雀跃——却在想起什么之时,雀跃之色敛起,俊
朗面容之上已是一派肃然。
[你去见陆任倚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对陆任倚也不再使用敬称,而是直呼其名……东方煜这一句,已明显
的透露出他刻下的心态。
白冽予自不会忽略这一点。眸光略抬对上眼前有些严厉却又带着忧心的眼眸,双唇轻启本
想说些什么,可终究是再度抿了下,改而替彼此各倒了杯清茶。
可,才要将茶递给东方煜,却见他摇了摇头,不肯接过。
只听他又道:[你不肯说,我也无法相逼;只是陆任倚的背景并不如表面上的单纯。你若
将那日所见告诉他,就怕会引来杀身之祸啊!]
[便有杀身之祸,也不会在这一时半刻。]
淡淡语音拐了个弯同意了他的猜想,白冽予径自提杯啜了口清茶。神态之间仍是一如往常
的澹然无波。
可东方煜却没法像他这般平静。见他已承认,脑中无数思绪闪过正想说些什么,脚步声却
在此时响起。
来的是上青阁的伙计。这伙计也不觉得气氛有何不对,将那两坛沉碧和一些开胃下酒的小
菜略作布置后,收了赏钱立即恭敬地离开了厢房。
只是被他那一打岔,东方煜本欲脱口的话又被压回了胸口,不禁有些气闷的径自倒起酒来
。
这沉碧不愧是驰名天下的好酒,封口方开,一股醉人的香气立时散出。东方煜颇为熟练的
拿起酒坛一倒,碧色的酒水随之流出,而在他的动作下斟满了两个瓷杯。
见他斟了两杯酒,白冽予不由得一怔。便也在这一怔时,东方煜将酒推到了他面前。
[你既说去哪都无所谓,今日就陪我喝酒吧。]
像是带着笑意脱口的爽朗话语,神情之间却带着某种强硬。那双深邃的眼眸带着某种让人
无法抗拒的魄力直直凝向自己,彷佛想看穿什么、又想震慑住什么一般。
白冽予因而微微一惊,却旋即明白他这难得的强硬究竟代表了什么。
只是……
望着眼前色泽极其美丽的沉碧,心底已是一阵犹豫……足过了好一阵,他才下定决心般的
递出了手。
可指尖才刚触上杯绿,便给东方煜温暖的掌轻按了下去。
双眸因而何些不解的望向对方。入眼的,是俊朗面容之上无奈中带着分歉疚的复杂神色。
[罢了。]他一声叹息,[不想喝就别喝吧。是我不该勉强你。]
这话指的虽然是酒,却也包含了很多意思在里头。
李列与他无亲无故,该怎么做他本就管不着。只是要他就这么放着这少年不管、甚至让李
列遭到杀身之祸,他怎么也没法办到。
只是他虽放不下这个少年,却也没法硬逼其照自己的意思行事——即使是出自好意。
所以才有了他刻下复杂的神色。
不晓得自己自己一番举动已引起他心里这么多的心思,白冽予瞧着眼前那无比复杂的神情
,随之浮现于心的,是时常会露出同样神情的、父亲那已少了笑容的面容。
纵使有着微妙的不同,可本质却是相同的。
心底因而一阵暗叹。他轻轻挣开那过于温暖的掌,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入口的酒液浓烈醇美,却在入喉后转为温润。如此口感令白冽予有些讶异,可还来不及称
好,前方东方煜已然一脸焦急关切的上了前:[李兄,你怎么一口就……唉!你本不饮酒
,也犯不着为了与我争这口气而伤了身子啊!这沉碧后劲极强,你就这么一口饮尽,又是
空腹,只怕……]
见东方煜焦急若此,白冽予立时暗叫不好。他酒量之好天下少见,至今仍未有过醉倒的记
录。这沉碧在他喝来倒也只是别有风味,可听其所言,一个不喝酒的人冒然喝了一整杯沉
碧只怕马上就要受不了。那他岂不是得……
当下衡量那沉碧的酒性,顺其所言微露酣态,眼帘微垂往侧边便是一倒。
见他果然醉了,东方煜苦笑间赶忙接住了少年颓然的身子。
清俊的容颜枕上胸口,脑后束起的长发微乱,衣领未能包覆住的侧颈隐染上些许微红。半
搂抱的撑住少年明显乏力的躯体,东方煜明白,今晚这一餐完全不用吃了。
高声唤来伙计简单打包几样比较特别的莱色后,他扶起少年无法稳立的身子离开了上青阁
。
他所不知道的是,本应醉得不醒人事的[李列]虽因避开了他的追问而庆幸,却也因丧失了
一餐而有些哭笑不得……
或许是多少有些歉意的缘故,自那日假意醉倒之后,东方煜就不曾再问他先前的事。
可不问不代表不管。这有着碧风楼主身分的青年虽没明目张胆的护着他,却三不五时便拿
点什么有趣的东西跑来……真要说么,次数比之以前也没多上多少,只是时间变了——有
时夜半三更,天边乌云蔽月之际,东方煜竟也摸着壶水酒寻上门来,说要讨论什么[月有
阴晴圆缺]的道理。
对方的心思,白冽予又岂会不知?经他这么三不五时的一逛,傲天堡要想在堡内杀人,还
得算算会不会正好碰上这个手底极硬的客卿。
至于出去……众所周知;李列出外,十有八九本都是柳方宇带着的。少数几趟想自个儿出
去,多半也都给东方煜跟着了。只是他虽出自好意,却无意间阻了白冽予和关阳的联络。
幸得二人传递消息自有一套方法,故行动虽受影响,却还不至于带来太大的困扰。
也就在如此情况下,无风无雨的半个多月过去。其间青衣众虽曾现身,却又给山庄的烟花
之计所退,没能讨上多少便宜。而擎云上庄接受邀猜与傲天堡共商除寇大计的消息,则已
在半个多月内传遍了整个南方。
当然,白飒予即将来九江之事也已为众人所知。擎云山庄九江支部这阵子当真是忙翻了天
,而九江城更是比先前又热闹了不知多少倍。
而今日,正是兄长到达九江城的日子。
清晨,天才刚亮,江畔的码头上便已挤满了人。只见一艘中型客船逐渐驶近,上头,还挂
着擎云山庄的旗子。
长江中下段的漕运本就是擎云山庄所掌,区区一艘中型客船如何能引得众人如此关切?大
清早的围观群众虽多,却没多少人能真切说上来。
直到客船靠岸停下,百多名身于不凡的山庄弟子下船之时,才有人猜到了情况——果然,
不消片刻,便见一名身着淡青色长袍、瞧来约二十许的青年步下了船。他相貌英俊,周身
自然而然流泻出一种相当沉敛的气质,正是白飒予。
九江分部来迎接的人早已到达,当下忙迎着大少爷回去歇息。可白飒予却不急。他颇为亲
切的和四周的乡亲父老打打招呼、间或闲话家常两句,当下让四近民众对这个白飒予、擎
云山庄未来的继任者有了很好的印象。
在九江分部几名人员与己身精锐的随同下,白飒予一边同民众打招呼一边向城门方向移动
。却在此时,两道有若实质的目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因而停步,顺着视线来源望去,随之入眼的,是一名气质不凡的俊朗青年,和一名相貌清
俊、神情淡漠的少年。
一旁的九江随员似也瞧见两人,眉头微皱已小声道:[少爷,那两人正是柳方宇……和数
度伤我山庄弟子的李列。]
他这番介绍,四近功大不错的都听在耳里,而化名柳方宇的东方煜更没何听不到的道理。
但见他微微苦笑,一个侧身正想和身旁少年说他仇家也不少,却在瞧见其微异的神色之时
收了口。
那双似浅实深的眸子连同气机紧紧锁住了白飒予,仿佛只要眼前这擎云山庄少庄主一露分
毫空隙,李列就会立即抢上攻击一般。
没想到李列竟一碰面就向白飒予挑衅,东方煜心下隐隐感到些许不对,连同某些不安一起
涌上——李列该非心胸狭窄之人,又为何会这般寻衅?只是这疑惑虽有,一时间却想不出
个所以然,只得作罢。
白飒予四周都是山庄年轻一辈颇为杰出的弟子,自然多少注意到了这李列的挑衅,当下不
禁暗暗戒备。却见少主一个抬手示意他们无须担心,避也不避的径自行至二人身前。
[柳兄,久仰大名了。]
他首先朝东方煜一个施礼。后者连忙回敬,且很是认真的打量了眼前青年一番。对方同样
也在观察这个年轻一辈的一流高手。只是两人虽注意到了对方的举动,却都心照不宣,只
是暗暗留心。而白飒予更在不着边际的寒暄两句后,将眸光移到了[李列]身上。
[敝庄弟子承蒙李兄多方照顾了。]
他微微一笑如此说道,语调带着三分硬气,而又无分毫咄咄逼人之感,当下今周遭不少人
暗自钦佩,也好奇起那个让柳方宇镇日缠着的李列会有何反应。
但见这淡漠少年略一扬眉,语气隐带不善:[你就是白飒予?]
这话问得颇失礼,却给人一种全无心机之感。白飒予似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微微愣后随
即答道:[正是。]
[那么,有什么要说的,就留待今日申时大会上一并谈吧。]
言罢,这少年忽地气势陡增,却又旋即收敛、转身离去。
这番挑衅,已到了人人都看得出来的地步。
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东方煜心下迓异间不安更盛,一个施礼后立时追了上去。
这戏至此已算是落了幕。白飒予当下不再多留,领着随行弟子同九江人员一同入了城。一
旁的民众也因而逐渐散去——暂时虽是没了事儿,可大伙儿方才都听到李列那[申时大会]
四字。就凭这少年的一番挑衅,今晚申时显然是有好戏看了!
在场无一人注意到的是:便在那李列与白飒予眼神相对的一瞬间,彼此眸中都是一抹喜色
掠过。
早在身旁属下出声介绍之前,他就已明白了两人的身分——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弟弟
又刻意放出些许气息,自然让他一眼便瞧了出来。
对这些使计用谋之事,白冽予自是出色当行。而白飒予也只在意他是否平安,故没多问什
么便顺着他的表现一路作戏至此。
唯一让他比较在意的是:那柳方宇修为极好、气势亦是不凡,究竟有什么背景在?
一心接近二弟,是否存着什么企图在?
但他向来信任二弟的能耐,故不再多想,入城后便直往九江分部去了。
夏至过后,白昼渐短,深秋的此时尤其如此。眼下虽不过申时初刻,天边却已是一片暮色
、残阳将没了。
可与逐渐暗下的天色相较,九江四近却是灯火渐起,一片辉煌。原因无他:今夜傲天堡重
金包下城郊一处名松园的园林,在里头大摆筵席宴请擎云山庄的几个重要角色。
而城内则是由擎云山庄出资大开流水席两百桌,供城内的乡亲父老一同享用。
松园位置稍嫌偏僻,离九江分部及傲天堡各有一段距离,且园内景色优美,在灯火映照下
颇有一番风情,以宴会地点而言确实相当不错——可陆仁倚会挑此地来宴请白飒予,自另
有一番用意。
白冽予当然清楚这一点。早在三天前他得知这个宴会地点之时,便已大概清楚了对方的计
划,应对之法也已尽数书下送人关阳手中。以关阳的效率,今日兄长到达分部之后,便会
知悉他的打算。
而一切正如计划。
开宴前的挑衅般的眼神相对之后,他知道兄长已明白了一切。而今,便茌双方明里互相推
崇、暗里互相较劲的情况下,宴会达到了高潮。
轻啜着杯中凉茶,白冽予依旧一脸淡漠,只夹了几口菜就不再多吃,一方面[打量]着兄长
、一方面等着陆仁倚的暗号。
李列今早挑衅白飒予的事在座众人都是清楚的,此时又见他老往白飒予方向瞧,哪还不知
道争斗在即?一旁东方煜虽然深感不对,可先前几番询问都得不到答案、刻下席位更与他
隔了老远,故只能担忧的望着那一脸淡漠而隐带颤意的少年,一时间却是无计可施了。
便在此时,陆仁倚手中的茶杯一滑,一杯凉茶洒了满身。他当下一声告罪,在陆仁贾的随
侍下到别的房间去换件衣裳。
这,正是陆仁倚的暗号。
见名义上的主子已然离去,白冽予忽地长身而起,气机直锁斜前方的兄长:[白飒予,你
可有勇气与我一战?]
这句话说得响亮,气势亦于瞬间大盛。席间多数人都没怎么清楚这李列的实力,一时间都
有些给惊着了。
只是席间众人都是两方的重要人物,不少人立时收起了惊讶之情,准备看看白飒予如何应
对。
可先他一步开口的,却是坐于白冽予对面的一名九江支部的干部。但见他一脸怒色立时拍
桌而起:[李列,你别欺人太甚!就凭你也想挑战少庄主?你屡次伤咱们山庄弟子的帐可还
没算清呢!]
此言一出,四近几个年轻弟子立时出声附和。气氛瞬间有些紧绷了起来,更有些冲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