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才会总对人如此冷漠,才会在那晚……说出了那样的话……
“这么说来,李大哥师父对柳大哥特别好呢。”
中断了思绪的,是少年若有所思的一句。
察觉自己居然又想出了神,东方煜虽暗感无奈,却只是顺势一个反问:
“怎么说?”
“李大哥对任何人都是一脸冷漠,只有面对柳大哥时才会有些表情……我虽和李大哥不熟
,可每次看着你们相处,这样的感觉便格外强烈。”
凌冱羽会有此言,自然是因为他同师兄相处极久,感觉得出对方细微的情绪变化所致――
白冽予隐藏情绪的功夫十分高明,即便对东方煜另眼相看,在人前也还是那副冷漠难亲的
模样。而凌冱羽却还刻意强调他和“李列”不大熟,想表达的虽是善意,可这谎话却未免
有些别脚了。
但东方煜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如今占据了他所有心思的,是凌冱羽的那个“发现”。
这么说来……自那晚之后,二人只要一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友人便好似卸下了防备般,在
他面前展现出迥异于“归云鞭李列”的一面。展现出……他曾隐隐察觉到的、那恬静澹然
,却仿佛超脱尘世的一面。
而在惯常的淡然外,偶尔对他露出一抹淡笑、或一丝疲惫。
只对着他。伴随着如此认知浮现,东方煜虽是心下一喜,却仍强自按捺了下、抬手摸了摸
少年的头。“依眼下行程来看,明日中午就能到达岳阳了……届时若令姐情况许可,咱们
便上岸逛逛吧――岳阳双‘最’,可是一个也不能漏掉的。”
“双最?”
凌冱羽对他的广博见闻自来十分佩服,立时便给转移了注意:“是什么?”
“醉仙楼的酒、醉芳楼的姑娘。”
“姑娘……?难、难道……”
突然入耳的人名让少年先是一愣,而在明白过来的同时胀红了脸。
瞧他反应稚嫩若此,东方煜先是一阵莞尔,却又在忆起什么时,心绪一乱。
先前短暂的喜悦渐淡,本已沉寂了的烦躁与窒闷再次升起……他二度凝向那紧闭着的舱门
,不觉间,眸光已然微微转沉――
* * *
煎药的炉火虽早已熄灭,可浓浓药味,却依旧弥漫于狭小舱房之中。
按下了因而于心底浮现的记忆,给房内小窗留了些空隙好透透气后,白冽予坐回床前,一
个抬掌轻覆上少女前额。属于人体的温暖随之透入掌心。
好半晌后,确认了少女已然退烧的青年收回了掌。
“烧已经退了。先好好歇着,晚些再上甲板透透气吧。”
语调仍是如旧的冷漠,可那话中的叮嘱,却让人在冷漠之外感到了一丝关切……与温柔。
感觉着额际残留的一丝寒凉,桑净柔顺地点头应过,一双水灵眸子却只直直瞅着床畔端坐
着的青年。
那张顶多比“平凡”好上丁点儿的面孔依然见不着分毫表情,周身也仍旧透着那种冷漠难
亲的气息……可总是过于沉静的双眸深处,却又藏了些……迥异于外现冷漠的物事。
这是这十多天里,半昏半醒间,少女在青年身上察觉到的。
这十多天来,她总是这样望着他……望着那张平凡的脸孔、那似浅实深的眸子,以及那隐
透着迷人气息的、修长而完美的身躯。
若在平时,她一个姑娘家,绝不可能时时刻刻望着李列。但在这缠绵病榻半个月里,这病
人的身分自然让她少了顾忌……每个清醒的时分,她总在病榻上尽可能地看着对方,直到
将他的一切深印到脑海中、再也无法抹去为止。
而在每一次的凝望着,深切体会到了他的不凡。
她曾将他当成平凡得不值一顾的寻常好手。可现在的她,单只一瞥便能在人群中轻易寻得
他的身影。
寻得……那深深盘踞了心头的、修长而优美的身影。
过于平凡的容貌就好似一层伪装,巧妙地掩盖了青年本身的光华……整个江湖上,或许便
只有柳方宇,是一眼便瞧出了李列潜质的人吧。
每每思及至此,桑净便不禁为自己曾有的肤浅感到汗颜。
却又,庆幸。
幸好她……终究还是察觉了。
察觉了李列的温柔、李列的不凡……以及那种种令人心动的一切。
这样的感觉,应该就是所谓的“喜欢”吧?
她“喜欢”李列。
以一个女子的身份……打从心底深深喜欢着这个看似冷漠,其实相当温柔的青年。
也正因为如此,这半个多月来,她尽管身子难受,心底却是十分幸福的。
――能像这样单独相处,并且深深凝视着对方的,或许也只有现在了……
瞧着青年已欲起身离去,桑净心下虽万分盼着他的陪伴,却终只是带着歉意的一句脱口。
“对不起,李大哥……这些日子来,让你这样不眠不休地看顾着。”
“你是病人,无须在意这些。”
白冽予本欲迈出的一步因而稍止。一个回首淡淡答了过,神色却已缓和了些许……“早点
歇息吧。我走了。”
“嗯。”
渴望他留下的话语终究还是没能道出……轻轻一应过,目送着青年的身影消失于门后,少
女唇间已是一声无奈的轻叹流泄。
* * *
方出房门,便见得东方煜守在舱道一侧的身影。俊朗面容之上神色微凝,而在瞧着他出房
时立即迎上了前。
“列。”
十分简短的一唤,却藏着深深的关心与忧切:“还好吗?”
“桑姑娘的情况已经稳定。待体力稍微恢复后便能出外……”
“我不时问她,是问你。”
将他的话语理所当然地当成了对桑净病况的询问,白冽予略一颔首后依着先前的观察作了
回答――可话未完,便给东方煜稍嫌急切的一句打了断。
迥异于平时稳重的反应让青年心下微讶。幽眸轻抬,随之入眼的容颜俊美依旧,却少有地
带着同语气一般的急切……甚至,焦躁。“柳兄……?”
心头讶异因他如此表情转为担忧,白冽予一个上前正欲探他体温,眼前却忽地一黑……
“列!”
瞧青年身子一晃便要倒下,东方煜一声惊唤,匆忙上前扶住了对方:“你的身子――”
“不碍事,一时有些头昏而已。”
微微一笑示意对方无须担心,可才方就着友人搀扶稳住身子,那本扶着他的双臂却于此时
一个使力、将他身子紧紧拥入了怀中。
如此举动令白冽予一时微怔,却又莫名地添了丝……安心。
紧实双臂交环于身后,力道虽稍重了些,却不至于令人难受。
重逢至今,这已是他第三度给东方煜这样突然抱住了。
多少是有些习惯了吧?虽依旧给对方弄得措手不及,却已不再像前两回那样慌乱了……随
着那包围身子的温暖透衣传来,他心头一松,终究是放弃了所有力道,只靠那稍紧了些的
拥抱来撑着确已乏力的身子。
“让你担心了,抱歉。”
“……你所受并不比桑净少,却这么累着自己。到时若桑净好了,你却反倒病倒,你要我
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她?”
因顾忌着不远舱房内的少女而用上了传音之法,语调却已隐隐泄出了一丝愠怒。便连称呼
少女的方式,也因那紊乱的心绪而由平时的“桑姑娘”变成了直呼其名。
而白冽予注意到了这一点。
心下几分暖意与歉疚同时升起。他并不回答,只是任由友人拥抱着的力道进一步收紧了些
,
好半晌后,知道自己有些失控的东方煜一声叹息。
“抱歉,我太激动了。”
稳了稳心绪缓声歉然道,双臂的力道却分毫未松……“我在岳阳有处宅子。中午到岳阳后
,咱们便上岸歇歇,让城里大夫给桑姑娘看看吧!你也别再忧心其它,好生歇息两天――
就算习武之人身强体健,也禁不起如此操劳的。”
“嗯……”
“好了,我扶你回房吧。”
听他应得老实,东方煜神色转柔,单臂一松,转抱为扶将青年送入了房中。
后者几夜来根本没好好阖过眼,榻上被褥自是连动也没动过。
多少有些监督意味地,东方煜于榻旁暂坐了下,凝向友人的目光温柔中已然不自觉地带上
了一丝怜惜。
知他定然得看着自己入睡才肯罢休,上了榻的白冽予无奈间索性一个侧身,直接面向了床
畔的友人。
“柳兄似乎很习惯。”
“嗯?”
“突然将人紧紧抱住,然后把对方带进房里……之类的。”
如此一句,让听着的东方煜险些没给自个儿口水呛着。
“无、无所谓习惯与否罢……”
有些慌了手脚的回答着,俊朗面容之上几分尴尬无措之色浮现:“我、我只是……觉得你
……”
觉得你……需要这样的拥抱。
结结巴巴的一句终究是没能延续。将心底一瞬间升起的怜惜与微热强压了下,他凝视着榻
上依旧双眸明睁的青年,一声长叹。
“我虽是想着为你好,所为却毕竟出于自个儿片面的判断,难免有些自以为是……若真令
你困扰,尽管直说就好,不必有所顾忌。”
带笑说着的语气虽十分爽朗,神情间却已隐隐添上了几丝消沉:“我以后也会尽量克制着
,不会再造成你的困扰――”
“习惯了……便也还好罢。”
瞧着友人如此沮丧消沉,白冽予不忍间启唇便是如此一句脱了口――却又在意识到自己说
了些什么时,尴尬地别过了头。
没说之前还不怎么着,可一说出口,便觉分外别扭害臊。
白冽予也不晓得自己先前为何会就那么脱口而出、却越想便越觉无措……见一旁的东方煜
仍在呆愣之中没有反应,心思几度翻腾后,索性直接转过了身,背向友人不再多看。
眼不见,心不烦――便是逃避也好,如今的他,实在不想面对东方煜。
而东方煜,却直到此刻才由呆愣中领悟了青年话下隐含的默许。
先前的消沉瞬间为喜悦所取代。一个张唇正待说些什么,却在瞧着仍自背对着他的青年、
那柔顺长发下隐露出的一截薄红侧颈时,本欲脱口的话语转为温柔笑意。
虽只是背影……可他,好像还是头一遭见着李列如此害羞别扭的模样吧?
某种狂喜因而于心底升起,却又隐隐夹杂着某种……难以分明的蠢动。
凝视着那瞧来份外惹人怜爱的身影,略一犹豫后,他已然微微倾身,顺着青年躺卧着的姿
势搂了搂对方。
而青年默默地承接了下。
感受着周身残留的余温,白冽予眼帘微垂,心底却已是诸般心绪交杂而生。
“有件事……”
一问脱口,难得有些吞吐的,“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什么?”
仍沉浸于喜悦中的东方煜并未察觉到他语气的微妙变化,理所当然地顺势反问道。
可接下来的答案,却让他立刻从狂喜之中拉回了神。
“两年前在傲天堡,我为晁明山所袭,重伤坠崖一事。”
青年的语调淡淡,可听着的东方煜却在忆及的瞬间,心神为之一颤。
“……我自然记得。”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不记得……瞧着那延续至断崖的点点血迹时,心底涌生的懊丧与痛楚?
曾给搁了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那曾深盘于心头的难受,亦同。
事在当年,便已令他如此难过。若换在今日,只怕他连静下心来思索的余裕都无,想也不
想便冲去找凶手拼命了吧!
于心底推想着现下的自己可能的反应,东方煜暗暗苦笑着,却有些摸不准友人这么问的理
由何在。
可还没等他问出口,青年低幽悦耳的音色便已先一步入了耳:
“早在那晚之前,我便知晓了晁明山有意杀我。”
“什――”
“那晚之所以拒绝了你的护送……也是为了让晁明山有下手的机会。”
毫无起伏的一句罢,白冽予背对之着友人的姿势依旧,眸间却已染上了些许歉疚与自嘲。
他曾以为彼此既然都有所欺瞒,只要不伤害到对方,便是利用了东方煜,也无须更不至于
感到愧疚。
可事实并非如此。尤其……在这重逢之后、瞧着友人一次又一次地为他忧心伤神之时。
他曾以为自己不会在意,却直到察觉了,才发现心底升起的并不仅仅是单纯的愧疚。
还有些许的不舍……与心痛。
――就如同这几日来每次见着东方煜时,那于心头蔓延开来的浅浅痛楚。
因为友人眉间隐隐添上的……那丝既熟悉又陌生的沉郁。
而他不想、亦不愿再看到一个人因为他而有了这样的表情。
仍须隐瞒的事太多,所以至今在这一点上,白冽予希望能坦白以告。
不管……听到了这点的东方煜,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仿佛是回应着他的思绪般,青年如此疑问方现,身后便已是一声低叹传来,带着几分感叹
地。
温热掌心,亦随之轻握上了肩头。
“凡事冷静自持虽是一大优点,却也不时拿来这么用的。”
开口的音调温和,却又隐带了几丝无奈。
“我最近才发现……你越是提及了让自个儿在意、越难受的事儿,态度便越是冷静……甚
至冷静到即使得再次面对曾有的伤疤,也都毫不手软地揭开来的地步。”
说到这儿,东方煜语调不舍中已然隐有了些激动:
“为什么总如此苛待自己、毫不容情?既然是如此难受的事,表现些情绪又有何妨――或
者,便是对着我,也无法让你放心地表露心中苦楚吗?”
“……不错。”
心下虽因他字字恳切而波澜略起,却终究只是过于淡冷的二字脱口。
便是东方煜早有准备,也没想到友人会答得这样斩钉截铁……唇角苦笑扬起,他轻轻松了
本握着青年肩头的手,转而替对方拉上了被子。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能为你做些什么……就算无法让你倾吐内心苦楚,至少……也
能在需要的时候扶你一把。”
语气恳切温和一如先前,却又更进一步地、在青年心底激起了汹涌浪涛。
可白冽予终究没再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