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竹佳人(出书版)BY 陶去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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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碰上唇,齿间马上尝到一股淡雅芬芳,如同青竹之香,刘欣勉强振作精神,呼气灌入董贤的口腔。忽觉有条柔软的舌头在四唇间邀其深入,刘欣的意志被它扰得七零八落,情不自禁地跟随而至。
那份甜美像是带有蛊惑,让人甘愿沉醉其中。舌尖跟着起舞,原本的施予变成了索取,刘欣下意识地掠夺过董贤嘴里的甘甜。
呼吸渐渐急促,刘欣猛地回过神,抬起头来。让他顿感无地自容的是,董贤竟已苏醒,眨着眼睫望向他。
「你??什么时候醒的?」
事因情急救人,才出此下策,可刘欣开口这一问,反倒不自在起来。
「醒了不久,就在刚才。」
「刚才」二字,定义甚广。刘欣尴尬不已,背过身说:「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身后转来戏谑的笑声,董贤苍白着脸,勉强道:「我想说,说得了吗?」
被他一激,刘欣更显窘迫。他木讷地转过身,解开自己的外袍道:「此处甚寒,你快把湿衣服脱下来。」
若在过去,董贤即使不想换下湿衣,也可用内力将之烘干。可如今身分所限,无法打坐运功,他只好苦笑着褪下衣衫。
并未去看董贤,刘欣起身,准备去捡些干燥枯枝,用作生火。回来时,董贤已将两人外披的湿衣摊在一边。褪去外衣,他身体修长、白晰,湿发集拢了披在左肩,溶于山色间,如同原就是其中一景。唯一刺眼的,是他身上几处鲜红鞭痕。
先前有衣物覆盖,还看不清楚,衣衫褪下后,才发现有些伤口极深极长,覆在雪肤上,仍在微微渗血。
刘欣暗自后悔,匆忙支好枯枝,打燃火石。
「殿下回来了?」董贤的声音在后响起,刘欣应了一声,转过身,看到一张微笑着的脸。董贤的微笑,就如他擅用的武器,柔而险─多数人在一尝芬芳之时,却料不到而后的致命一击。
倾国倾城董贤?原来如此,名副其实。原以为如死水般沉寂的心湖,为何漾起惊天巨波?刘欣自问,自己不是邪淫之徒,此刻竟也会失了镇定。不可以!不可以!他内心不住挣扎,不停对自己念叨。
心绪似被这抹微笑给搅乱,刘欣大声道:「别跟我说话!」如同发泄的大吼之后,果真换来了一片宁静。刘欣侧目,见董贤不解地望着他,眼里盛满无辜,又生起恻隐之心。
「对不起??」有些意外他的道歉,董贤淡笑,从掌心中取出半块破碎玉佩说:「殿下果然珍惜它,都已碎开,还带在身边。」刘欣一看,正是当日他扔到园里,让董贤找的那块刻名玉佩。
如今「欣」字半边已不知所踪,单剩下那半边「刘」字。「既然让你去雨里找,当然是重要之物。」为自己找了个台阶。
刘欣走去,拿过玉佩道:「这玉现已残缺,也不知另外半边在哪里。」一抹狡黠光晕闪过亮眸,董贤紧握手里「欣」字半边的玉佩。
他挪了挪身体,伸手从旁边的衣袍上,撕下一块布料,将肩上的长发束起,同时也将另半块玉佩一起束进发里。
雨夜当天,董贤并未将完整的玉佩还给刘欣。
他忍不住轻笑,就当是对刘欣的小小惩戒。刚刚稍稍一动,伤口竟又渗血。董贤皱眉的模样,看了让人心疼。
毕竟是自己动的手,刘欣心里过意不去,赶快走到潭边,采回一株野草:「这是龙牙草,把它的汁液淋在伤口上,可以止血。」把龙牙草一塞到董贤手里,他马上坐到一边,也不多加理会。
见刘欣避他,还是如同避瘟疫。董贤耸肩,自行剥开草叶。
龙牙草的汁液呈透明色,淋入颈上伤口,顿感一阵痛麻。疼痛犹如一条毒蛇,迅速游遍全身,董贤忍不住低吟一声。肩、颈、手臂上的伤都已上了药,唯独五指上的那道红痕,让董贤迟迟没有敷药。
连心十指,牵一发而动全身,别处伤痛都可承受,唯有此处,让他觉得紧张不安。
「忍一忍就过去了,手指上的伤要是不处理干净,以后你这手就回不到原样了。」刘欣的叮嘱令董贤微怔,没想到,他还注意着自己。
尽管如此,董贤还是没轻易敷药。刘欣等得着急,干脆蹲到他身边,执起青葱长指,把龙牙草覆盖上去。刘欣极为细心,手上的力用得恰如其分。董贤虽有疼痛,却舒缓许多。
两人十指相合,刘欣的五指游走在自己指腹间,董贤这才清晰发现,原来他的十指果真可将自己的手包围其中。
边上的柴火「劈劈啪啪」地响。隔阂,无形却又挥之不去。自小便失去双亲,无依无靠,注定卷入这朝野乱世。
雷同的身世,让董贤顿觉悲哀,他突然问:「殿下的父母是因何过世?」刘欣抬首望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把董贤的手放下:「我父王为抗蛮夷,因战而亡,母亲悲痛欲绝,不久就殉情,寻我父王去了。」
可这段凄美的爱情,并没得到世人的普遍认同。
宫内人言四起,种种流言蜚语都指证双亲生前并不和睦。刘欣继续道:「他们过世后,除了皇上,长辈中待我最好的便是王莽。」这是刘欣头一次向他敞开心扉。
董贤坐在边上,安静倾听,双眸一刻也没移开过他。「他对我好,只会让我对他防范得更紧。我本有几个堂弟,都因为和他走得过近,最后无缘无故地失踪、暴毙。王莽大不了我几岁,从小他就伪装出一副兄长的样子。他喜欢穿刺龙衣裳,我还记得他十岁那年,硬逼我和刘陨叫他皇上,说要改国号为『新』。」
董贤不禁失笑:「至少现在,他不会明目张胆地说要改国号了。」刘欣道:「他不说,只代表他在做。你不就是他派来想要除掉我的吗?」
或许第一天来到刘欣身边时,自己的身分已被拆穿。此刻,和盘托出,反倒没想象中那样困难。
董贤一言不发,刘欣又执起他的手,细看伤势。不料抓住的手又潮又烫,刘欣忙伸手覆上他的额头:「你怎么又发起热来了?」略带责怪的语气,却让人倍感温暖。
董贤躺下,轻声说:「不碍事,我休息一下便好。」一闭上眼睛,果真有些晕眩。浑噩间,周身忽然变得暖和起来,身体被人紧紧拥在怀里。董贤一震,伸手糊乱摸索一番,碰上的是一具温暖、修长的身体。怕是我病糊涂了,他几番把我弄得如此狼狈,怎么还会管我死活?
董贤心里暗忖,神游在睡与醒的边缘。不久,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细听之下,并不像初遇刘欣时,听到的那种略带童音的发声。
男孩的成长许是在一夜之间,是在邂逅了命中之人一剎那完成的。此刻,刘欣的声音已变得沉着、稳重。
「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会武功。还记得你用竹叶唱奏吗?我父王曾告诉我,他在军中作战,让将领用吹竹叶的声响作为暗号。
只有武艺非凡的人,才有内力吹响又细又长的竹叶,这就可避免普通人冒名顶替。
「你若没有深厚内力,又怎会吹得响?」董贤暗骂自己愚笨,竟疏忽了这点。他当作没听见,继续闭目佯睡。
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臂突然用力一揽,董贤蓦然贴向前方紧致的胸膛。平稳的呼吸、自若的神情,都表明他已经睡去。
可刘欣却叹气:「你何苦总要在我面前伪装自己?」虽是叹气,却带着居高临下的肯定,像把董贤所有的伪装,统统看作雕虫小技。
此刻,是比耐力的时候。董贤安静地躺在刘欣怀里,听着底下清晰的心跳,但就是不睁眼,不说一个字。
「我早知道你是王莽的手下,但你可知,为何我一直没把你除掉?」浓睫覆盖下,长长的眼线终于微微一颤。望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雪白脸颊,刘欣伸手轻轻抚过道:「因为你与我一样,身不由己。相比之下,你受的苦,要比我多上十倍。」
简单几字,朴实无华,却胜过多少甜言蜜语。摩挲到脸颊的手指,忽感一阵冰凉。刘欣低首一看,一颗明亮水珠滑过董贤的脸颊,淌落到自己指尖。
眼泪,许是人在困到极点时,最自然的表现。刘欣轻笑:「你想睡,就好好睡一觉。到了明日,还是得忘记今天,扮回各自原来的角色。」
四周出奇安静,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与心跳。怀里的人,无声无息地环紧手臂。
董贤从头至尾未曾睁眼,他躺在刘欣的臂间,一个他奉命监视的人的臂间。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痛,往往令记忆更刻骨铭心。你抽了我这么多鞭,岂能说忘就忘?
他轻靠在那紧致胸膛上,低声轻语:「董贤一心只想偿还养育之恩,若我告诉你,他现在因为一人,想终结这等杀人不见血的生活,你一定又会以为是场骗局。」
上方的俊朗双目,已闭合许久。在这尔虞我诈,十面埋伏的形势下,仅凭刚才那句话,就证明自己必是输家。
自嘲一般,董贤猜想,此刻刘欣是否也在佯睡?不过即使他醒着,也无缘听见自己刚才那番话。因为他说得很低,就连自己也未曾听见。
东方拂晓,不远处的干柴已燃烧殆尽。刘欣侧过身体,手到之处却空空如也。他赶紧坐起身,看到潭边的纤长身影后,才安下心来。
他披上烘干的外套,走到董贤身后。
清晨,天鹅陆续飞降而下,空中顿时散落下片片羽毛,飞扬于山头,像是纯洁的雪绒。纤长手指触及轻盈羽毛,董贤低喃:「若像它们一样有对翅膀,那该多好。」
刘欣在后笑道:「人又怎能和飞禽相比?何况,你也不适合被喻作天鹅。」
「哦?」董贤来了兴致,转身问:「那依殿下之见,觉得我适合被喻作何物?」
玉女峰四面环竹,连崖下也被包围在一圈竹海中。刘欣微微侧身,让董贤的视线停在他身后那片翠绿丛上。
「青竹。」刘欣淡道。
有时望着董贤,偶尔会觉眼前之人有些不可触及,他身上所涵盖的气质清淡高雅,冷傲自负。犹如仙境中描绘的青竹,被烟雾缭绕,高深莫测。
「很少有人用竹子来喻人,殿下何不把我比作其他花草?」
「既然称花,应当娇柔;既然称草,大多卑微。你既不娇柔,又不卑微,怎能用一般的花草来比喻?」
董贤笑了,他望着前方飞舞戏水的天鹅,低声吟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悠美歌声回荡山涧,带着无人能诉的心酸,缠绵飘舞。
董贤抬首,正视刘欣问:「殿下可知,李延年为何要作《佳人曲》,唱给汉武帝听?」
「他早就得了武先皇的宠幸,再作这首曲子,只是想把自己的妹妹也引进皇宫,共用富贵。」
共用富贵!
这便是拥有君王之心人们的回答。
虽在意料之中,却仍让董贤失望,他轻道:「怕是我要教不了殿下了。我一直以为,这是李延年的心声。」
心声心声,无人去听。从古至今,多少红颜看似风光无限,内心却是伤痕累累?
流离至今,谁若唱起这《佳人曲》,一旦渴望另一人能听懂,便又是一个悲剧的轮回。
掩藏在眸底的落寞,怎会逃得过刘欣的眼睛?他说过,他无心当皇帝,当皇帝要负太多人。若他是汉武帝,拥有了李延年,绝不会再去招惹他的妹妹。
内心虽这般想,说出口,却又自然而然变了味。
「心声?李延年会有心声?只须有荣华富贵,他便人尽可夫。卫青、霍去病,哪个没碰过他?」
好一个人尽可夫!谁又知,这背后道不尽的苦衷?话到最后,似乎有了点含沙射影的味道。
董贤不语,一人向竹林深处走去。
看他不声不响,独自转身就走,刘欣突然有些后悔,连忙追去,默默走在董贤身后。
一路沿着朝上的方向,不久就走回掉落前的山崖。崖上竹林岔路更多,昨天来时,已过傍晚,此刻所到之处地上均遍布细长竹叶,似乎都一个模样。走了不久,董贤便迷失了方向。
刘欣一路紧随其后,也不说话。看前方的人走走停停,没了路感,便走到身边,如来时一样拉起董贤的手,由他领路。
被握在掌心的手指挣扎几下,始终没挣脱开刘欣,董贤只好任他拉着。
刘欣对路势了若指掌。不久,果真走出竹林,找到拴马的地方。他解开缰绳,用马鞭朝原来董贤的座骑用力一抽,马儿长嘶一声,飞奔而去。
看着自己的座骑扬蹄奔离,董贤不甚理解,疑惑道:「殿下这是为何?」「不用操心,这是匹识途老马,认得路。」刘欣跨上自己的马,又说:「你昨日又是落水又是发热,不适宜单独骑马。来,坐我这一匹。」话一说完,身子随后被人抱起。
刘欣轻而易举地将董贤抱到身前,一扬马鞭,胯下骏马立即奔腾离去。身后握住缰绳的手,紧环董贤的身体。似乎第一次被人这样捧在手心呵护。脸庞被劲风刮得瑟瑟生疼,后方却有温暖的呼吸温润而来。
董贤有些醉,向来深邃的瞳浮起了幸福。这一切短暂得如同过眼云烟,却触动了一颗冰封多年的心。
第八章
整整一天一夜,再奢侈的庆典都应告一段落。
刘欣与董贤并没去王政君那里,两人一回御阳宫,芷薇就来通报:「殿下、董大人,皇上在未央宫急着召见你们。」听这语气,像是重要之事。
刘欣吩咐仆役将马匹送回驿站,又与董贤匆匆赶往未央宫。朝阳下的未央宫气派依旧,却失了往日的生气。
刘欣与董贤走了许久,竟听不到一点人声,总管在前带路,亦是一言不发。
细雕红木门前,总管停下,弯腰低问:「皇上,欣殿下和董大人来了。」
「让他们进来。」刘骜的声音略显苍老,从厢内缓缓传来。总管推门,刘欣与董贤跟随入内。
寝厢里一片狼藉,案上、架上的物品被推倒了一地。
「呀!昨儿的晚膳,皇上还没用?」一见桌上没动过的饭菜,总管马上大叫起来。
刘骜并不理会,坐到桌旁,对刘欣说:「欣儿,今日朕要交给你件重要之物。」
「皇上赐物,侄儿定当接受。可这饭还是要吃的??」刘骜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此事,又叫总管取来一卷金色绸帘。
「今日之事,只有此地你我几人知晓。」刘骜拉过刘欣的手,「朕要命你做大汉的太子,可目前朕有难言苦衷,只好委屈你,不可马上公布身分。
这绸帘是朕的遗诏,朕一旦驾崩,你便可携此遗诏直接登基。」刘骜此言,莫说刘欣,就连董贤也是大吃一惊。
「不可。」刘欣急忙跪下,「皇上洪福齐天,往后还会子孙满堂,不应过早作出决定。」
「刘欣!」刘骜忽然变得无比严厉,他一字一顿说:「朕命你为太子,你便是太子!无可更改!」此言字字有力、句句铿锵。
刘骜说完,命总管将遗诏递给刘欣。
「恭喜欣殿下,从今往后便是太子了。」
「总管。」刘骜取过桌上的长剑,又唤:「朕赐你御剑,当着朕与太子的面,自刎!」
与刚才的遗诏相比,这话更让人震惊不已。总管看了刘骜一眼,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含意。他跪倒在地,磕头道:「谢主隆恩。」
刘欣来不及阻止,只见他抽出长剑,向颈处一抹。董贤转头闭目,白袍上已溅上几滴殷艳的红。
「他跟了朕二十多年,你可知朕为何要他的命?」刘骜拍着刘欣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朕下定决心要立你为太子,无人可阻止,即是身边最近之人也没有机会。希妃和蓉妃的孩子都没保住。昨夜,太医诊断说,朕此生都不会再有子嗣。现在只有你,才可接任这大汉的国土啊!」不会再有子嗣?为国者竟无后代,对帝王而言,是最大的羞辱。
刘欣难以置信到浑身颤抖,他抬起头,发现在这一夜间,刘骜已衰老了许多。
一股强烈的父爱笼罩全身,无从抗拒,刘欣拱手道:「臣遵旨。」
「傻孩子,快起来,都该改口叫儿臣了。」刘骜唤来侍卫,将总管的尸首抬下,吩咐厚葬。待人走后,他沉声道:「身于宫廷,就当视死如归。若有缘,往后朕到了天上,再让他侍候。」
「皇上请节哀。」刘欣、董贤低首站在一边。两人内心都明白:一份遗诏要用千万人的鲜血筑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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