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两地的地缘关系,曾一手扶持行云寨的擎云山庄自然是最早得知此事的势力之一。只是双方结盟早在白冽予意料之中,倒没怎么感到惊讶——此刻乱了他心思的,却是兄长抱恙回房、从而引得一众干部前来相寻这点。
一般而言,庄内若遇有急事须得决断、飒哥却无法亲自处理时,正常的情况应该是将处置权转交莫叔或炽,而不是作为冷月堂主却身分隐密的他。
只是莫叔打他回庄后便彷佛猜到了什么般先一步前往爹娘坟前扫墓去了,炽又仍待在京里,也难怪一众干部情急之下只好找上他这个名义上并不管事的二庄主……问题是:三天前他和兄长见面时并未察觉到兄长身子有何异样之处,眼下又正当紧要之时,飒哥断无一点小恙便回房休息的道理,更别提是岭南刚传回消息的此刻了。
或者,原因便在于那份刚由岭南传回的消息?
是他……忽略了什么吗?
足下脚步未缓,心绪却因隐隐有所预感而为之一沉……但他毕竟是自制能力极强的人,眼见偏厅已在前方不远,他当即敛下了一应情绪。无双容颜重新罩染上惯常的波澜不惊,而后方提步进到了偏厅,于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入了主位歇坐。
此时的白冽予一如惯常地以一袭白衣裹身,虽已简单梳洗过,可连日来地操烦伤神让他眉宇间终究难掩疲色。透着倦意的丽容让他连伪装都不必便有了往日「病美人」的神韵。
眼下在场的都是年轻的高级干部,其中虽有一部分人已由几年前成双刺杀事件中得知他的真正实力,却有更多是仍有些不明就里的人,是以见白冽予身处冷月堂中,面上都不禁透出了几分讶异之色。
只是众人面对这名二庄主的神情虽有所不同,眸间却都带着几分慌乱和忧虑……知道这便是今日有此一折的症结所在,白冽予幽眸微凝缓缓由众人面上一扫而过。那眸间隐透着的锋芒与沉色让几人都不由得心头一颤、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纵然外表看来还是昔日那个病弱难持的绝代佳人,可青年眸中流泻而出的威势,又岂是一个碌碌无为的人所能拥有?即便是知晓他李列身分的几名干部也都给震慑了住,竟是半晌也无从开口。
知道自个儿情绪还是有些失控了,白冽予低不可闻地轻轻一叹,暗暗调息平复下仍有些微紊的心思,而在拢了拢颊侧垂落的发丝后,以手支着下颚、双唇轻启:「人都来了,就无须再顾忌其它……出什么事了?」
「启禀二庄主,今晨岭南送来消息,行云寨被灭后,柳林山庄和流影谷正式宣布合作,并将以柳林山庄大小姐柳胤和流影谷少谷主西门晔的联姻进一步巩固双方的关系。」
首先开口的是常乔。他是少数知道白冽予就是李列的人,和白炽予关系又不错,对这个二庄主的认识较深,自然比其它几名同僚要来得好一些——事实上,今日会「转战」此地,便是他提的议。
「听闻此事后,大庄主似乎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内息走岔当场呕血,刻下已然回房歇息。只是大庄主对岭南之事仍未有所决断,莫长老又不在庄中,属下几经思量,只得前来寻求二庄主裁示。」
「裁示什么?」禀告的音声方歇,便听得前方低幽音色响起,语调淡淡,却不似话中所言般带有询问的意味……出声的自然是白冽予。眼下当务之急乃是稳下眼前一帮干部的心,故他虽也有些忧心兄长的情况,却还是将之压抑了下,神态沉静自若如旧地开了口。
可略显难测的音调搭上这么一句不似询问的询问,却令听着的常乔微微一怔,偏又想不出自个儿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只得战战兢兢地续道:「山庄与行云寨自来交好,眼下行云寨遭流影谷剿灭,咱们又岂能袖手旁观?就算没法把被抓的人弄出来,至少也得想办法出手救那些个仍逃窜在外的成员——」
「然后呢?让流影谷来一招人赃俱获,顺理成章的把贼寇的身分冠到山庄头上?」依旧无甚起伏的音调,可正是这样平淡的一句反问,把常乔和后头一帮存着同样心思的干部们给骇了住——倒不是他们都笨到想不到这一点,只是擎云山庄毕竟是个江湖色彩极浓的组织,庄中人也都习于以江湖义气对事,一时却忽略了流影谷的官方身分和手段。
一想到西门晔的心计和手段,己方若冒冒失失地出手,只怕真会落入他的算计之中,几名干部都不禁有些后怕,也对眼前向以容貌出名的二庄主添了几分敬畏。
见他们已然明白,白冽予眸光微垂,轻声道:「今天你们会如此慌张,想来因为行云寨被灭,山庄顿失臂助的缘故了?」
「是。」
「那么,这个『臂助』一失,对山庄究竟有什么直接的影响?」青年淡淡问。平静的音调似有些不经心,却令在场的干部们瞬间语塞,一时竟想不出任何答案。
不错,打八年前白炽予「资助」了行云寨千两黄金后,擎云山庄便开始和这个岭南的新兴势力有了往来……只是,当年的行云寨不过是个刚成立一、两年的小组织,又打着义贼名号,哪能谈得上对擎云山庄有什么帮助?说是往来,更多的却是擎云山庄在单方面资助、扶植对方……直到这几年行云寨一统岭南诸寨后,才多少开始有些实质的利益产生。
如今行云寨覆灭,山庄确实少了一个盟友,往昔的扶持也算是打了水漂,却很难说得上有什么直接的冲击——江湖上会因此事而掀起怎么样风波和议论自然另当别论。
可单就山庄手头上的两大营生:水运和保镳业来说,除了运镖到岭南时可能没法像行云寨还在时那样平稳顺当外,基本上是没什么变化的。
往岭南的委托本就只占整个保镳生意的一小部份,勉强称得上有实力的山贼们也先后在行云寨的收编及流影谷的肃清中消亡……剩下的全都是些不入流的小毛贼,又岂有胆对擎云山庄的镖出手?想到这,先前仍忧心忡忡的几人均已豁然开朗,对白冽予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次也不用常乔牵头,一旁某位负责运镖业务的干部便已主动开口,问:「那么,依二庄主之意,是让咱们以不变应万变了?」
「不……该有的应对还是不能少。咱们首先要做的,就是稳定山庄上下、以及合作的各大客商和门派……从现在开始,山庄将暂停一切扩张势力的举动,专心稳固现有的地盘和势力。只要根基打稳了,任凭他外头风雨飘摇,咱们也不会受到太大的波及。」顿了顿,「当然,除了安抚山庄上下这点须得即刻执行外,其它几点等飒哥好些后再行裁夺也不迟。」
会有此言,自然是考虑到几名干部对他的信任程度而发——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尽管兄长平日的决策很多都是出自于他的安排、谋划,可这些事务终究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自然还是得由兄长做最后的决定。
几名干部自然也清楚这点,当下齐齐应了声「是」,初来时悬着的心已然踏踏实实地落了地。
只是此趟前来的主因虽已得解,可对着这个平时难得见上一面、表现却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二庄主,几人反倒有些舍不得离去了……此时青年已多少收敛了先前迫人的气势,却也未刻意装出柔弱的姿态。略显憔悴的丽容衬上淡定睿智的气度,让心中已对他有所改观的几名干部不由自主地瞧出了神,就此完完全全地给慑服了住。
好在几人能成为山庄干部,些许自制能力还是有的。眼见二庄主正支着下颚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几人都不禁微微红了脸,连忙低下头挪开了视线。
「二……二庄主,属下尚有一事想问,不知能否……?」
「但说无妨。」
「是……二庄主方才提到,要咱们以稳守、深根为第一要务,但眼下柳林山庄与流影谷结盟,实力绝非以往所能比拟。若他们开始向山庄的地盘扩张,难道咱们就真的光守着而不反击吗?」
「和流影谷结盟的柳林山庄的确不是以前的柳林山庄可比,但现在的岭南又何尝是过去的岭南?」说着,白冽予略微坐直身子,取过一旁下属送来的清茶提杯轻啜了口,「行云寨在岭南的名声极好,对商家、百姓的助益亦远大于柳林山庄。眼下行云寨被灭,不仅岭南的江湖形势会乱上好一阵,在民间也会引起不小的风波……在此情况下,积弱已久的柳林山庄,只怕连安内都来不及,哪还顾得上向外扩张?至于流影谷么……」青年音调微沉,淡淡道:「他们不会花太多心力在岭南的……流影谷内的倾轧极盛,若西门晔真继续留在岭南,只怕他这少谷主的头衔也留不久了。没了西门晔,无论他们派来接手的是何人,都玩不出太多花样的。」况且……他和西门晔,也未必会就那么敌对下去。
思及先前由远安传来的情报,以及在京城的那一趟遭遇,白冽予心绪便是一阵郁郁。
只是这些自然不能表现在一众干部面前。见他们面露了然却仍有些欲言又止,想来还是对己方不能有所反击之事感到憋屈,遂轻轻一叹,松口道:「咱们可以抨击流影谷坏了江湖规矩,可以暗中放出流言为行侠仗义的行云寨叫屈……但明面上,却不能让流影谷有抓到任何把柄的机会。我知道你们觉得这样有违江湖道义,但事实上,山庄并不欠行云寨什么……行云寨能有那样的成就,少说有一半是靠着山庄的帮助。作为盟友,山庄已付出极多。你们可以惋惜,可以义愤填膺,却不能因一时义气而拖上了整个山庄……明白吗?」
「……是,属下明白了。」知道二庄主说得不错,擎云山庄的确没有什么亏欠之处,几名干部心情虽仍有些低落,却仍是恭敬地应了声表示明白。
见他们心结已解,目的已然达到的白冽予遂一个挥手,道:「好了,你们退下吧。冷月堂可不是拿来议这些事儿的……常乔,个中的规矩你清楚,离开后莫忘跟其它人说一遍。」
「是。」只要是个人都看得出青年面上的疲色、又听他下了逐客令,已无其它要事的几名干部自然不好继续叨扰。极其恭敬地行了个礼后,几人当即告退、离开了冷月堂。
但主位上的白冽予却未就此离去,而是静静靠坐在太师椅上,因常乔先前禀报的话语而陷入了沉思。
依其所言,飒哥身子不适的主因还在于今晨送来的那份情报……同样的情报他手上也有一份,上头提到的发展都还在他的预期之中,回庄当日也已和兄长提过,当无有此异变之理……真要说有什么是在意料之外的,也就只有北谷南庄彼此结盟之外,还让两名年轻当家订下婚约这点。
柳胤是柳林山庄庄主柳青建的独生女,从小就被当成男孩养大,这些年也一直是以少庄主的身分逐步接手家中事业。由于他行事颇为「自爱」,冷月堂也曾疑心过他的性别,却始终没能确认,不想却是在这种情况下得到了证实。
可若真是因这桩婚事而让飒哥心乱至斯,事态就有些微妙了。
白冽予虽早知道北谷南庄可能结盟,却没怎么将此事放在心上——可眼下涉及到兄长私隐,事情自然有所不同……一想到白飒予那番反应背后可能隐含的意义,青年便不禁有些头痛了起来。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只怕莫过于此吧?只是兄长才刚受了打击,他也尚未弄清此间状况,自然不好冒然前去逼问。
也因此,思忖半晌后,白冽予终还是放弃了前往探视兄长的打算,转而回到书房继续先前未完的工作,并开始寻找起那个让兄长心乱若斯的真正原因——
第二章
答、答。
隐约入耳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大雨初歇后水珠自檐下滴落的阵阵声响。
缓慢、规律,而连同雨后更显清新舒凉的空气,让初醒的神智很快便又为浓浓睡意所掳获。
一如过往每一个平静安稳的午后或清晨。
令人眷恋的宁适充塞心头,让记忆深处隐约存着的几许哀恸懊悔遥远得彷若不真实的梦境……本能地不愿去分辨那份疼痛的来由,还想在榻上多缠绵些时候的凌冱羽困倦地欲拉起被子遮挡外边灿亮的阳光,怎料手臂却是一阵酸软,竟连动一动都十分勉强!
他乃是习武之人,自然因身子有此异状而瞬间清醒不少。只觉手臂之外,整个身子亦是又酸又疼,竟连一丝气力都提不起;平日积蓄真气的丹田更是虚荡得可怜……比之与人大战三百回合还要糟上许多的状况让凌冱羽隐隐察觉了什么,可待要细思,仍然昏沉难当的脑袋却是阵阵钝痛袭来,胸口亦随之一疼——
「呜……!」突如其来的痛楚令青年不由得难受地呻吟出了声。他勉强睁开了无比沉重的眼帘,入眼的却不是平日惯见的床帷,而是以某种干草铺盖而成的房顶。几根粗木横梁交错其间。似曾相识建筑式样让凌冱羽终于明白了自个儿刻下所在之处,可更深的疑惑却也随之而起。
身子究竟因何难受至斯?而他……又怎么会……
「三当家!」
强撑着昏沉钝痛的脑袋思索未果,熟悉的唤声却于此时响起。凌冱羽眸光一扫,入眼的是一脸如释重负匆匆奔至床畔的杨少祺,向来温雅从容的面容却带着一丝难掩的憔悴。
「杨……大哥……」见来人是自个儿向来倚重的杨少祺,满心困惑的凌冱羽张口便欲询问,可无比干涩的喉咙却疼得让他连这样简单的一唤都显得无比嘶哑,怎么也没能将话接续下去。
察觉他的难处,杨少祺连忙将人扶起,并倒了杯水送至他唇前。后者有些吃力地将水咽了下,而后撑着酸软难当的身子,微微颔首谢了过……杨少祺摇了摇头含笑示意他无须客气,凝视着青年的眼眸却难以掩饰地掠过了一抹忧色。
而凌冱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纵然脑袋仍旧昏沉得难以思考,胸口却已是几分不安泛起……见杨少祺搁了水杯便要让他再次躺回榻上,急欲弄清事态的青年忙使力推拒了下。
因缺乏气力而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抗拒,却仍让细心的杨少祺明白了过来。眸间忧色因而转深,却仍是在停顿片刻后依了青年的意思。
「想问什么就说吧……但别太勉强了,你身子还没好呢。」
「嗯……」明白他的顾虑,凌冱羽轻轻应了声,而后方启唇问:「这里是……越……族吧……我怎么会……」喉咙虽已不像先前那样干涩,那份灼烧着的疼痛却没有缓和多少。好在青年嗓音虽显得十分沙哑,却仍足以让对方听明白他所欲询问之事。
如此问题本在杨少祺预料中,遂留心着措词小心翼翼地作了答:「你受了风寒在山里昏倒,是图猛长老把你救回来的。」
「受了风寒……在山里……?」自个儿刻下的状况确实与以往受了风寒的情况有些类似,可向来有真气护身的他已许久没病过,又怎么会……更别提还是在山里真气耗尽……
在山里?
伴随着如此字句于脑海浮现,那连同强烈的哀恸懊悔给一同压抑住的记忆,亦如潮水般瞬间涌上了心头——
秋雨中、山林里的仓皇奔逃;孤身躲避在洞穴里寂冷……还有这一切的起始——为火光所笼罩的家园,充斥、包围着山林的官兵……以及,那个手持铁扇技巧击败陆涛的、他曾自以为无比熟悉的身影……
「霍……西门……」忆起一切的同时,那种彷若撕裂心肺的痛也再一次袭上了青年此刻病弱难当的躯体。凌冱羽只觉胸口一阵窒涩,虽挣扎着嘶喊出了声,吐息却艰难得难以延续。过于剧烈的反应连一旁早有准备的杨少祺都给骇了一跳,忙抬起他下颚让他呼吸得以畅通,并拍了拍他的背助他平复过于急促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