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幼弟边问着还边露出一派苦思不解的表情,惹人怜爱的模样令白冽予忍不住抬掌轻揉了揉幼弟的脑袋。
「你认为这些势力的动静有办法瞒过、或是对抗流影谷吗?」
「当然不可能……就算只是一小部分的人马,但流影谷的实力毕竟不容小觑,又有西门晔镇场子,在加上官府方面的力量,除非这些人真愿意抛弃全副身家引发暴动之类的,否则他们就算掀起了一些风浪,也绝对不至于威胁到流影谷,更别提救出凌大哥了。」
说着,白堑予一声叹息:「这些地方势力虽然在岭南有些能耐,却非武林中人,这方面的实力自然不能比。实力不足又无法狠下决心,结果自也只能是徒然白费工夫……只是就算他们成不了气候,但要说流影谷就此而全不在意,自也是不可能的事──不论西门晔究竟有何打算,都绝不可能任由他们救走凌大哥。否则若让凌大哥给一群乌合之众救走,他先前的所作所为不就没意义了?」
「在你看来,西门晔知晓这些人的动静后,最有可能的打算是什么?」
「嗯……这些人的能耐毕竟也仅限于岭南,要想避免可能的乱事,最好的方式就是在他们行动前先一步将人带离岭南吧。」
说到这儿,少年微微一顿,心下这才恍然:「冽哥之所以煽动他们,就是为了将西门晔逼离此地?」
「没错。」
虽是他有意引导,可幼弟能顺利想通这点却仍让听着的白冽予一阵欣慰,对向幼弟的目光亦随之带上了几分赞许。
「此次我以真实身分前来岭南,虽然达到了一些目的,却也因此失去了往日行动的灵活性,如今事情已至此,既然我都是得亲自出手救人的,自然还是如以往那般隐去『白冽予』的身分的好。而要想摆脱如今的状况,最好的方式便是让这『结盟大典』因故无疾而终……如此一来,不仅飒哥之事得以解决,我也能够抛开原有的顾忌由明转暗加以行动。」
「原来如此……冽哥是打算在他们押送的过程中出手?」
「正是。待此件事了后,我会先行易容离开,你就代替我扮演『白二庄主』回山庄吧。」
「……冽哥,我不能跟你一同去么?」
听兄长无意让自己随行,一心盼着能有所发挥的白堑予失落之余忍不住有些急切地开了口,凝视着兄长的明眸亦充满着浓浓的冀盼:「成功救下凌大哥后,要想顺利躲过流影谷的追捕,我的易容术一定能派上相当的用场的!冽哥,让我陪你一道去吧!我真的很希望能为你、为山庄多出点力啊!」
「堑,你可知道这么做的凶险,以及必将面对的敌人么?这可不像你平时的任务,可以在必要时利用山庄的势力与人马做为支持。暗中行动,就代表着除了自身的力量之外,手头上便只剩下冷月堂的情报可以利用。即便遇到危险也只能全凭着自己的力量脱困……」
回想起过往的经历,白冽予神色微凝,对向么弟的目光亦难得地转为凌厉:「我不希望你因为一时意气而做出错误的决定。若不是真正的有所觉悟,你就算同行了,也只会成为我的包袱而已。事关冱羽安危,即便是我,也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还分心照顾想要『自我锻炼』的弟弟。」
连一丝婉转都无的言词直白而严厉,饶是白堑予也清楚此间情况的危险及兄长的顾虑,却仍是因入耳的话语而变了脸色。
但他却没有因难过而别开头颅,也没有马上急切地出言辩解,而是在轻咬了咬下唇后,带着几份倔强与不甘地道:「我的功夫或许远逊于冽哥,但此趟毕竟不是正面硬撼流影谷,武力虽然重要,却非主导一切的因素……有我的易容术在,至少咱们在隐匿行迹和探听消息上都会方便许多。我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也会尽可能地不成为冽哥的负担,所以让我一起去吧!冽哥!如果到时候我真成了负担,只要你一开口,我就会乖乖地死心回庄的。」
乞求着的同时,笔直凝向兄长的眸光亦透着深切的执着与认真……瞧着如此,白冽予微微一叹,抬掌轻拍了么弟的肩。
「好吧……只是这趟要面对的可不仅是西门晔和流影谷,如果真遇上什么麻烦的状况让我再无暇顾及你,你可得信守今日的承诺乖乖回府,知道么?」
「嗯,我明白的,冽哥。」
见兄长松口允诺,原先还有些郁郁的白堑予登即笑逐颜开,点头答允的动作亦更是添了几分活力,如此模样让青年瞧得一阵莞尔,却又旋即因惦及那个在连番打击下失去了往日朝气的师弟而染上了几分苦涩。
「……冱羽仍给关押在西门晔房里么?」沉吟半晌后终还是同时常代替自己外出活动的么弟问出了口。
闻言,白堑予神色微异,却还是点了点头,答道:「柳林山庄内部和西门晔的手下都对他这个举动有些议论,但他却以另有打算为由驳回了让人将凌大哥关入地牢的提议……好在众人目前都是猜测他是不是想收服凌大哥为己用才待之以礼,倒没什么人认为他是在固念旧情。」
「是么……看来他往日的积威犹在,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只可惜他现在多半也无暇担心这些,正一心烦恼着如何面对冱羽才是……就盼他在这事儿上能机伶些,好好守住冱羽,莫让海天门再有机可趁。」
海天门的目的在于让北谷东庄因仇恨而断绝合作的可能,自然没可能因为一次失败便就此善罢罢休……这也正是白冽予告诉么弟要面对的敌人不光只有流影谷的原因。
他会将这趟押送的路途当成下手的好时机,海天门一方又何尝不是如此?况且景玄既然有办法在西门晔未曾下令的情况下便挑动姚峰成擅自行动,就代表流影谷内部也不是那么稳当。若西门晔仍未察觉而疏于注意,只怕如今失去自保能力的冱羽极有可能因此而……
思及此,白冽予神色愈沉,重新将前头的事回顾一遍理了理思绪后,才再次启唇,朝幼弟到:「堑,这段时间你多留心一下那个姚峰成和高城,看看他们是否有与一些来路不明的人接触,或者有什么不妥的行止……以你所扮演的『侍女』身分,要接近高城应该不难。可能的话就多打探一下他对此事以及西门晔的态度,以免再生变化。」
「我知道了。」
明白兄长这番交托的分量,白堑予重重颔首允过的同时,却也不可免地对即将到来的行动起了几分期待……
如果西门晔能有幸听到白冽予对幼弟的那一番分析,定会再一次为这个敌手判断情况的准确程度所震撼。
他毕竟曾以凌冱羽的「挚友」身分在岭南待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对哪些势力是和行云寨牵系甚深的自然十分清楚——事实上,流影谷一直都有派人监控着这些世族商家。虽因人手不足、根基不够而没真正深入其中,但以这些流影谷探子老到的经验和洞察力,就算没能找出那些暗中散布消息煽动民众的同行,要想从这些地方组织的异动中察觉蛛丝马迹仍非难事。
也因此,当几个岭南世家在得知凌冱羽被抓之后开始暗中活动着想救人时,西门晔便已彻底看清了眼前的局势,也对这些组织可能安排的行动有了相当的预期。
论起计谋,这些人和从小浸yin在阴谋诡计之中的流影谷少谷主自然没有任何可比性;至于实力,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一群乌合之众和一队精锐之师毕竟不在一个档次。除非真有镇得住场子的人出面牵头,否则这些势力就算敢动手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更别提对流影谷方面造成任何威胁了。
事实上,他们虽给流影谷带来了一些困扰,可困扰的内容却是「是否该以此为把柄借机铲除敌对势力」这一点。
给人安上罪名诛除异己本是流影谷的拿手好戏,眼下虽是客居岭南,可早已熟练于此的精锐们却仍不可免地在得知那些世家的异动后有了如此提议。无奈西门晔本就无意长期经营岭南,更不愿因手下们的妄动再次授人以柄,故仍是否决了这个提议,并以稳定情势为由下令众人预作准备,以便提前押送凌冱羽离开岭南。
他们动得越早,那些有所图谋的势力便越缺乏计划与统整的时间,自然更没可能搞出什么有威胁性的计划来……西门晔的权威与才智本就深入人心,这番解释又合情合理,自然很快便让手下们接受了。横竖岭南本就是「他乡」,既然能早些带着大功回到京城,众人何乐而不为?
他们所不清楚的是,西门晔之所以不想再多花时间处理这些岭南势力,纯粹只是因为无暇顾及而已。否则以他一贯的能耐,要想成功从这些世家手中拿到好处而不损及自身绝非难事,关键只在于他愿意花费多少心力在这上头而已。
而现在的他,显然没办法在烦心凌冱羽及那个潜伏暗中的势力之余,还为这些「小菜」费上无谓的心思。
下了几道指示将属下打发走后,怀着满心的苦涩,西门晔离开书房回到了卧室。过于交杂的目光凝向房中新添的软榻上那个明显消瘦了身影,却仍只能压抑下紧紧拥抱住对方的冲动默默关上房门,并在褪下外袍后转而行至青年对侧歇坐。
如今已无须再隐藏身分,凌冱羽自也在一番梳洗后将仪表恢复成了往日的清爽明朗……只是那容颜虽仍清俊一如过往,却已添上了掩不去的沧桑与苦痛。尤其是那双曾无比清亮灵动的眼眸,更在连番打击下带上了以往未曾有过的幽沉……
尽管凌冱羽始终未再有过任何激烈的反抗,可那等平静得让人心慌的态度,却反倒让深知青年脾性的西门晔越发心痛不舍起来。同样深切的苦涩袭上沉眸,低低叹息了声后,他双唇轻启,有些僵硬地朝青年开了口。
「后天便要启程回京了……如果你还有什么想见、想道别的人,我可以安排时间让你们见上一面。」
「然后呢?让少谷主找到把柄、将他们定为『匪类』加以控制、威胁?」
可回应的,却是凌冱羽满载讥诮之意的话语,以及双眉微挑、明显瞧得出挑衅之意的表情。尽管那双眼眸仍不失清亮,充斥其间的却已再非往日的信任仰慕,而是毫无掩饰的质疑与恨意……瞧着如此,即便是早有预期、也早该习惯的情景,却仍让西门晔心头一阵剧痛,足足费了好大的工夫才不至于流露出因之而起的狼狈。
他曾以为「软弱」、「无措」之类的词汇必定与自己无缘,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也会有这么样软弱而无措的一天……回想起昔日两人独处时那份静谧、融洽而安适的氛围,对照起此刻令人几欲窒息的静寂与隔阂,西门晔神情间苦涩愈深,却终还是放弃了辩解,叹息着别开了视线。
之所以软弱,之所以无措,是因为无从面对这个他深深爱着、却又亲手重重伤害了的青年。如果他今天真只是单纯地利用冱羽,那么不论青年的态度如何憎恨、如何受伤,对他而言也都无关痛痒,甚至还能毫不留情地再补上一脚、将对方打击得体无完肤;可今天他在乎了,对方的每一个反应便也因此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正因为在乎,所以才会因对方的憎恨而心痛,才会无从面对、才会手足无措,西门晔行事向来雷厉风行、冷酷无情,哪曾有过像这般优柔寡断的时候?
可事实却也是如此——即便已力排众议将冱羽留在自个儿房中两三天了,他却直到此刻都仍无法决定究竟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对方。
像这般伤害冱羽本非他所愿,如果可以,他自然还是希望能一如过往那般完全发自真心地疼惜、照顾着对方。可冱羽早已认定了他的温柔全是作戏,若他仍一味以往日的亲昵态度相待,想必只会引来青年更大的反弹而已。
但若要他因此便刻意在冱羽面前继续当那个「冷酷无情」的流影谷少谷主,他没有自信。
对别人,他不用费多少力也能扮演好那个不择手段、冷酷无情的流影谷少谷主。可面对冱羽,在那样深切的情感与在乎下,要维持这对他而言本该如呼吸般,自然的态度却反而成了一场艰难无比的戏……那天不得不出手攻击、擒下冱羽便已让他痛彻心扉,又如何能无视于过往的一切对冱羽冷面相待、甚至出言讥讽?
明明是……那般深爱着、更无论如何也不想……
因着那份苦涩而浮现于脑海的念头,却在字句成形的同时升起了一种荒谬之感——
无论如何也不想伤害冱羽?
可做出决定实行计划的是他,为了自身的地位考量而向冱羽出手的也是他。不论心里仍存着怎么样深的在乎、仍有着什么样的顾虑,他一次又一次亲手伤害了冱羽都是无从改变的事实。
是啊……就算已手下留情,是他主动攻击冱羽这点却仍无法磨灭。明明几个时辰前才信誓旦旦地说他不愿伤他,却在不久后便主动出手攻击对方……即便是因落入了他人的奸计才不得不面临那样的局面,可做下出手决定的却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是他为了顾及自身在流影谷的地位、为了这个一直以来费心壮大的「家」,所以主动出手……伤害了曾已再次选择相信的冱羽。
是他……亲手毁坏了一切。
那么,他又在冀盼着什么?
冀盼着再次挽回冱羽的心?冀盼着彼此能再回复到以往彼此信赖的状态?亲手毁坏一切的是他,他又有何资格这么做?就算他真有幸可以再次取得冱羽的信任,但若自身或流影谷的立场又再度与冱羽有所冲突,他是不是又会自私地再次舍弃、伤害对方?
他所谓的在乎、所谓的深爱……终究只是这么样微不足道的东西么?
于脑海中浮现的、这清晰却又可悲的自觉,让西门晔终于忍不住自嘲地笑了出声……如此不寻常的反应让对坐着的青年瞬间微微一僵。清亮明眸直望向那个理当深深憎恨着,却仍挥不去在意的男人,而在瞧见那深眸中幽沉得难以化开的绝望与疯狂之时,难受地揪紧了胸口。
凌冱羽强迫自己垂下了眼帘,不要再受对方的一举一动所牵系、所迷惑,可即便已咬牙躺卧上榻背向对方,那低沉却苦涩的笑声,却仍让听着的他心疼得几近窒息……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他确实是恨极、怨极的。若非后来师兄实时插手,他只怕真有可能就那般不顾一切地战到力竭……但在擎云山庄四剑卫介入、他也在师兄的暗示下屈于形势选择投降后,即便心头仍怨忿难消,先前因怒气而失去理智的脑袋却已逐渐冷静了下,相应的疑惑也随之而起。
不论他对西门晔的认识究竟有几分真实,有一点都是不容否定的——那就是这个流影谷少谷主毫无疑问地是个才智高绝、心计深沉、精于谋算之辈。
若非他的连环算计,又如何能在擎云山庄的眼皮底下硬生生地灭了行云寨?但也正因为深知他的能耐,才让凌冱羽在一时的愤怒过后逐渐察觉了事情的反常。
他曾以为那晚西门晔是为了让他疏于防备才会上演那么场……动人的戏。可仔细静下心来一想,若西门晔真意在擒他,又何苦那般煞费周章?只消事前在附近埋伏好人手再引他上勾就是了……以西门晔对他的了解,想诱他现身的方式只会多不会少,又何苦这般拐弯抹角,先「安」了他的心后再搞出那番损人不利己的陷阱来?
作为曾经的行云寨三当家,凌冱羽自然知道那个姚峰成的愚蠢作为所将带来的影响。也正因为清楚这点,才让他多少确信了西门晔绝不会干出这等蠢事,而那晚的一切……也不见得是出于作戏。
但理解是一回事、实际面对又是一回事……尤其那日西门晔当真出手攻击了他,自然让仍对那句「我不愿伤你」印象深刻的凌冱羽感到无比讽刺可笑……再加上本就横亘于彼此间的恩怨,尽管心头的情绪依旧交杂难断,他却仍只能选择了用那样抗拒的态度来面对西门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