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来看,他被迫交出了三个月的管事权,也同时给了两名竞争对手染指自个儿地盘、
安插眼线的机会。但停权意味着赋闲,也就代表着他得以暂时置身事外,以局外人的身分
来观察、监视对手的一举一动。而这,无疑是现下的西门晔最需要的。
淮阴一会,即便未曾明言,可他和白冽予其实都已有了相同的猜测:海天门此次复兴的契
机,便在如今已乱得一塌糊涂的流影谷上头。只要能摸清对方的布置,从而顺藤摸瓜探出
对方的谋划,以他二人之能,要想借此反将其一军自是再容易不过……问题便在于如何能
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窥探出海天门的计策。而在内斗中落于下风,便是一个能令西门晔
名正言顺地进行内部清查,但又不至于引起海天门警觉的借口。
以他的脾性,自然没有吃了亏还不找回场子的道理。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想夺
回原有的优势,对「敌人」的行止进行了解分析可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有这么个理所
当然的理由作掩护,不论他对周遭的人进行什么样的调查,想来都不至于让海天门有所疑
心才是。
一如父亲以流影谷作为诱饵,这三个月的权力便是他所布下的一枚香饵,一枚有着极强的
诱惑力、足以令潜伏在流影谷内的海天门暗线浮出的香饵。海天门让人忌惮之处乃在于其
潜伏渗透、暗中将水搅混的本事。一旦这些潜伏者为这三个月的权力所诱而有所行动,他
使能顺势循线追索、从而得着将海天门由暗处拖到明面上彻底铲除的机会。
此外,他虽暂时交出了手头的权力,却不代表便会因而失去了对原有力量的掌控。说白了
点: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以令他那些从兄弟们有所施为,却远不足以动
摇他所打下的根基。更甚者,在西门晔看来,借由这三个月的交替,一旦手下人清楚感受
到两边主事者能力与行事风格的差距,便必然能进一步巩固他在基层人员心底的地位。
一直以来,西门昊和西门阳从未对他真正服气过,总认为他之所以得着少谷主之位,全是
托了有西门暮云这个父亲的福,而非他真正的实力所致——若非二人自认不逊于他,也不
至于那么容易便给邵青云煽动、答应了那个赌约——只是自认有实力,和是否真正有实力
自然是两回事。
他那两个堂兄弟虽然也不是傻子,却毕竟仍差得太远——不说其他,单看他们费尽心思欲
求自个儿的错处,却直至今日都未曾发现自个儿曾给白冽予当枪使的事实,便可想见之间
的差距。
即便是老一辈的西门练云和西门浩,在给父亲压制了这么多年后,也都只将目光放在了谷
内的权力争斗上头,却从未真正看清流影谷目前的困境与凶险。若真让他们接手了流影谷
,只怕过没多时便要给那个白冽予阴得丢兵卸甲,大败而逃了。
隔窗远远望了眼一大早便跃跃欲试地准备领人到北园「上工」的西门昊和西门阳,西门晔
唇畔冷笑勾起,而旋即带上了窗,回身望向了书房内几名正等候调遣的下属。
流影谷情报部门「影堂」副堂主纪诚、外事部门「四海堂」行动处首席夏平海,以及总理
朝中相应事宜的「安远堂」次席罗昭……若论及他身边足以称作心腹的人物,便非眼前的
三人莫属了。
三人都是西门晔亲手拔擢,从他还未冠上少谷主身分便跟随在侧的班底。虽非堂主之流—
—流影谷乃是以西门家为主的派阀,以邵青云为首的外姓势力虽也不容小觑,却唯有姓西
门的才能就任流影谷旗下各堂主之位——却也是在各部门内执牛耳的人物。在西门晔图谋
岭南、交替扮演着「霍景」与流影谷少谷主两个身分时,便是靠着三人的居中联系,才让
他虽置身外地,却仍得以将谷中的事儿打理得井井有条。
当然,以西门晔的性子,不论再怎么倚重三人,所谓「毫无保留的信任」也依旧是不可能
存在的。与其为了「信任」而自曝把柄,从而给予下属反叛的诱因和动机,还不如适度地
把握距离以充分发挥下属的才能。
也正因为如此,不论是与白冽予的合作,亦或是这趟任凭事态发展至此的盘算,他都不打
算将实情告知三人。
「族议的事儿,你们都清楚了吧?」
沉吟片刻后,西门晔开了口,音调微冷,眸中亦透着几分异常冰冷的怒色。察觉这一点,
早已烙下鲜明派系印记的三人都是一凛,而由四海堂的夏平海先一步开了口:「少谷主,
昊少和阳少暂代后,是否需要属下等适度地予以掣肘?」
会这么问,自然是因为听说了那个赌约所致,但夏平海素知自家主子的权威和能耐,故心
下虽有些盘算,却未曾自作主张地展开行动,而是借此机会直接提出询问。
听着如此,西门晔淡淡扫了他一眼,眸光微凝:「不必,一切照旧,莫要给他们将你等撤
换的理由。以三弟和表哥的能耐,这三个月是折腾不出什么的。」
「是。」
夏平海恭声应过。提议虽然被拒,心下却未因而生出分毫不满。
少谷主的才干众所周知。像这般堂堂正正的迎战,在他人或许是太过托大的表现,对少谷
主而言却非如此。以少谷主的傲气和才华,本就没有在这些事情上耍手段的必要。
见包含夏平海在内的三人显然都还维持着对他的绝对信心,西门晔容色略缓,这才道出了
今日召三人前来的真正目的:「平海、纪诚……十天的时间,把这些日子来谷内各主要干
事的动静整理给我,尤其是我那三弟和表哥的……先前关于海青商肆的资料也重新梳理一
遍,还有霍景在软禁期间内的行止——这些年来忙着对付擎云山庄,倒让他们好了伤疤忘
了疼,记不起我这少谷主之位究竟是怎么挣下的了。罗昭,你负责朝中的部分,并帮我拟
一份请柬给柳靖云,邀他于后日正午于上青阁一会。」
「是。」
得着指示,三人同声应过,而旋即行礼告退、按着主子的吩咐操办起相应事宜。
之所以如此干脆,一是熟悉主子雷厉风行、厌恶虚文的脾性;二是出自于对主子能耐的信
任,自然连分毫疑问都不曾提起。在他们眼里,西门晔的连番指令不啻于反击的信号,是
以展开行动之时,神情间都或多或少地添了兴奋之意。
而西门晔自也不会忽略了这一点。
回想起近日来由四面八方递来的不平与支持,心下几分感慨升起,他取出了怀中那把和作
为兵器的铁扇一般从不离身的扇子,头一遭感觉到自个儿和那个如今多半正置身江南的青
年其实并不遥远。
以白桦……或者说冷月堂的实力,想来很快就能知晓他被「夺权」的消息。若白冽予并未
隐瞒,那么知道了此事的冱羽……会否因而对他抱有那么一丝担忧与关切?
不期然间,脑海中、那抹他曾一度以为失去了的笑容浮现,而令本有些踌躇满志的流影谷
少谷主心头一紧,终只得、一声叹息——
尽管在数月前的廷宴上,来自江南擎云山庄的白炽予曾击败西门昊大大地替自家露了一次
脸,可对京里的人而言,若论及「武」之一字,最能够作为代表的年轻俊杰,依然是这两
年来有些神出鬼没的西门晔。
文有柳靖云,武有西门晔,便是朝中对当代世家子的普遍评语。虽说国朝近年来几次用兵
,西门晔都未曾真正领军外出征战过,可任何一个对局势有所认识的人,都无法忽略这个
流影谷少谷主对军方的影响力——最高军事机关枢密院里,流影谷出身者便占了三分之一
席;当朝的年轻中层军官亦有大半出自流影谷,甚至曾接受过西门晔的指导。
正是因为他的居中协调安排,才使得近年几次出兵都顺利避免了将帅不和等严重的内耗情
形,从而得以将国之利刃真正用到了刀口上。
事实上,西门晔之所以未能领军出征,本是皇家于立国之初对作为开国功臣的西门家立下
的规矩所致。间接的影响,总比由战场上实打实带出来的兵要让人安心一些。否则以西门
家的实力,一旦出了个稍有能耐又极具野心之人,这天下岂不要濒临异姓之危?
而这,也正是包含西门暮云在内,几任流影谷主都将注意力放于江湖之上而非朝堂上的主
因。就连西门晔也顶多是在行事时稍加利用自个儿半官方的身分,却从未真正插手一些敏
感的政务。这点,从他在朝中仅有虚衔而无实权亦可窥见一斑。
相较于冠着武人标记却只能隐于幕后行事的西门晔,出身文官世家的柳靖云却没那么多拘
束。后者如今官居兵部尚书,和刑部的于光磊并为当朝的年少权贵。于光磊代表的是原卓
常峰一系的寒门士子,柳靖云则延续了开朝以来的世家体系。
只是本该泾渭分明的两位官僚,却因先前西门晔转移白冽予注意的那个「障眼法」而有了
些公务之外的交集。虽说这交集并不意味着合流,可在许多朝中官员眼里,柳靖云对流影
谷的态度却显得有些令人玩味了。
也正因为如此,当才刚于内斗中落于下风的西门晔毫不掩饰地遣人送了一份请柬至柳府,
并得着了主人前往赴约的承诺时,知晓此事的京中各方势力都不免暗暗升起了几分关注、
议论和揣测。
「自你我及冠之后,像这般单独见面还是头一遭吧?本以为少谷主会选择更隐密一些的方
式与在下联系,不想这请柬来得倒是正大光明。」
上青阁包厢内,见着西门晔后,前来赴约的柳靖云最先脱口的,便是这么番不近不远的寒
暄。
之所以会预料到西门晔将有所联系,自然是另一方已事先与其互通声息了的结果。明白这
点,西门晔一个抬手相请示意对方入座,面上却是双眉一挑,道:「有柳少和于大人的事
在前,某又岂有不借势而为的道理?只是若让那些正暗中关注着的有心人知晓你我之所以
见面,不过是为了传递消息给一个对他们而言名不见经传的江湖人士,必会吃惊得连下巴
都合不上。」
「名不见经传么……当时少谷主不在京里,或许不晓得此事。二庄主虽声名不显于朝堂,
可当他以『李公子』这个身分随同卓相之子于京中现身时,那风华着实迷倒了不少达官贵
人。直至今时,仍有不少人费尽心思想探出他的底细,以求将其
收为禁鸾。便连流影谷内……似乎也有几个动了念想的。」
「哼……那些人该说是肮脏下作,还是愚蠢?一个连行踪、底细都难以探出的人,又岂会
是好啃的软柿子?」
西门晔虽对白冽予无甚好感,却毕竟是互相赏识的敌手,自然看不惯京里某些「贵人」的
嘴脸。可一句抱怨罢,他眸光一转,却是略有深意地对上了眼前容貌俊雅、姿态温文的柳
靖云:「不过某倒有些好奇……身为朝廷中人的柳少,究竟是如何得着白冽予若斯信任?
先前同于大人的那件事,想来仍不足以作为理由吧?」
「少谷主是不信任在下?」
「兹事体大,自然得谨慎为之。」
「彼此彼此……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少谷主如此态度,倒让在下有些怀疑起贵方合
作的诚意了。」
即便词锋上权无分毫退让,可应答之时,柳靖云的音调却犹自平缓如初,便连面上那丝温
文的笑意亦无分毫动摇。「若少谷主非要在下将这诸般关节直言出口,那么也请务必适当
地同在下展现作为合作者应有的诚意。」
「柳少言辞凌厉之处,倒与少时无甚改变……白冽予出言相托之时,难道便未曾说明过?
」
「『相似』……二庄主递来的消息上,只有这么两字的说明。为了省去无谓的猜忌,适当
地交换一下把柄……对少谷主而言应该不是太困难的事吧?」
「……也罢。」
知道这般互相猜忌确实不利于双方的合作,西门晔心下暗叹,先一步开了口,道:「有共
同的敌人是其一……其二,则是因为他身边有一个我无论如何都不愿、也无法再伤害的人
。」
「如此……看来那『相似』二字,倒还真说明了不少。」
见西门晔主动释出善意,柳靖云唇畔苦笑勾起,回应着道出了自个儿诸般行动背后真正藏
着的原因:「同二庄主接触的契机不过是当年东征时的救命之恩,可进一步接触后,才晓
得二庄主刻下所能影响的范围,竟也包括了在下东征时一位战友如今驻扎之处。那个地方
,不论官面上如何影响,都不及二庄主身边那位卓相之子的一句话管用。二庄主本就有恩
于在下,双方亦无理念相悖之处,是以一来二往,这合作便也自然而然地成了形。」
柳靖云昔年东征的战友何其多,会得他如此关注,自是于他心底存着极重的分量。意识到
这一点,思及那「相似」二字的评语,西门晔心头一动,转瞬便明白了之间的因由。
「若某记得不差,尊夫人是去年秋有的喜讯吧?」
「不错……少谷主的婚事不也在操办之中?」
「我西门家虽也属门阀之列,却毕竟江湖色彩浓重,自然与柳少的情况有所不同。」
言下之意,便是指自个儿虽同柳林山庄谈了婚约,但会否真正结亲还是两回事。
当然,现下的西门晔并无打击柳靖云的必要,也没有这个打算,是以见着对方因这番话而
眸光微黠、神情间亦是几分苦涩升起时,忍不住又补了句:「虽说……以他对我的憎恨而
言,婚约什么的倒还是其次了。」
此言一出,他和柳靖云便可算是真正地互知根底了。原因无他,西门晔单从对方先前对那
所谓「战友」的描述,便可由那人身居蜀地——淮阴一会时,他也一并得知了「柳方宇」
的真实身分——的事实反推出其身分;而消息灵通如柳靖云,也必然能猜出那个与白冽予
关系密切,又因为他所伤而心怀恨意之人。
虽说交底交到这种地步多少有些出乎双方意料之外,但两人立场出身本就极为相似,如今
又有了那么几分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沉默片刻后竟有些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想不到向来同被视为天之骄子的你我,竟也栽在了同一件事情上头。」
许是隔阂已消之故,柳靖云不再以谦辞自称,言词间亦多了几分随意,「听少谷主的情况
似乎犹有可为,靖云便在此先祝福少谷主能得偿所愿吧。」
「听柳兄此言,莫非是不打算争取么?」
「我和他一年顶多见上一面,又已有了妻小,还能争取什么?如今唯一盼着的,也就是能
守他一世平安,并令双方的情谊能得以长存而已。」
「……如此,便承柳兄吉言了。」
各人有各人的考量,是以西门晔虽对柳靖云的情况感到有些遗憾,却终究未再劝说什么,
而是干脆地接受了对方先前的那番祝福。
见双方已建立起必要的信任,西门晔也不再拖沓,自怀中取出一份以油纸包覆的文书递给
了柳靖云。
「这是先前同白冽予谈好的、关于海青商肆及霍景的资料,便麻烦柳兄转交了。进一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