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长长的睡上一觉,再也不起来才好。
可那茶香若有若无,就在他面前勾著他,让他无法停下脚步。他随著人进了城,然後在一
家叫做博古斋的书画店前停下了脚步。那隐隐的一线茶香似乎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或许
在冥冥之中,有人为他指出了路。
店铺里的夥计出来问过他几次,他只是摇头,却甚麽都说不出。後来夥计进去了,再出来
的时候,身後还跟著一个人。
他远远的看著那个人,只觉得似乎是见过的,却又甚麽都想不起来。
那个人跟他客套了半日,然後客气的请他挪去别处。
他还是摇了摇头,那茶香还是若有若无,可却勾得人欲罢不能,他想走也走不开了。
那个人费解的看著他,半天之後突然难以置信的说,‘你是...你怎麽长大了?'
那个人似乎很是惊讶。
他怔怔的看著眼前的那个人,问道‘你认得我麽?'
那人露出了了然的笑容,拿账簿敲了他的脑袋一下,说,‘认得?我是你的老爷?'
他的心口突然一震,好像很久以前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那个人瞧了他一眼,说,‘你不在老家帮忙,怎麽突然来我这里?'
他老实的说,‘我甚麽都不记得了。'
那个人笑眯眯的问他道,‘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麽?'
似乎有甚麽东西要泛上来似的,可脑袋里面却好像满是那种淡淡的茶香,渐渐的,那些沉
在水底的究竟是些甚麽,他也不想去看个清楚了。
他看著那铺子里面的花鸟,安静了一会儿,突然说,‘我叫百万。'
《如意》 10(3)、10(4)
那个人盯著他瞧了一阵儿,不过却没说甚麽,只是吩咐了一个叫瑞宝的小夥计带他去了後
面洗脸换衣。
瑞宝年纪小小,一张嘴巴却能说会道,能把死的都说成活的,自从领了话,就没有一刻的
空闲。瑞宝同他说,‘你是自小签了卖身契卖到我们古家的,古老爷一直把你放在乡下,
也不知道你这是撞了甚麽邪,居然把自己的事忘得一干二凈,还一个人走到了这里来。'
他从木盆里捞起手巾绞了两把,一言不发的抹著脸,瑞宝也是说纍了,就坐在那里喘口气
。
他听到房檐下挂著的笼鸟啾啾的叫著,愣了一下,问瑞宝,‘你听它们说甚麽?'
瑞宝挠挠头,说,‘舅舅,舅舅?'
百万笑了起来,然後用手巾蒙住了脸。
原来他听一只鸟儿说,‘这骗人精,句句话里没半个字是真的。'
又听另一只说,‘那是,他是不晓得。这骗人的真谛,是要多说真话的,你说九句半真话
,再送上半句假话,那才教人真假难分。'
百万把手巾蒙在脸上,深深的吸了口气,才放了下来,同瑞宝说道,‘那我自小就在古家
了?'
瑞宝想了想,咳嗽了一声,说,‘大约是罢,你又不在这铺子里帮忙,我哪里能晓得的那
麽清楚?老爷过两天就要回乡去了,兴许就带著你回去了,那时你再去问别人罢。'
百万笑了笑,说,‘瑞宝哥,你看,我甚麽都不记得了,不懂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还请瑞
宝哥以後多照应我。'
瑞宝咳了一声,‘不必说。但凡你有些眼色,手脚麻利些,都不会惹老爷生气的。'
百万笑嘻嘻的说,‘懂得懂得,跟著瑞宝哥,自然是错不了的。'
古老爷进来,见他们两个说话,笑著对瑞宝说,‘我叫你带他洗脸,也没让你教他你这偷
懒的坏毛病!'又对他说,‘你先去前面看著,若有人进来,你也不必多说,就在一旁站
著。'
他走进去,却听到那两个人隐隐的说话声。
他走过去,又轻手轻脚的走了过来,躲在帘子後面,听这两个人背著他说甚麽话。
那位古老爷叹了口气,轻声的叹道,‘.......我这真是造孽啊...'
瑞宝说,‘老爷想开些罢,世上的事总是难两全的,再说了,若不是那人原本就生了疑心
,又怎麽会轻易的听信外人的话?'
那位古老爷敲了敲扇子,低声叹道,‘白壁原本无暇,相如漫诳楚王,我心中实在有愧啊
。'
瑞宝就嚷嚷,‘老爷您就别掉书袋了,人不为已天诛地灭,您若是良心上实在过不去,就
去跟他说说?'
古老爷恩了一声,却转开了话头,说,‘他也不知道是出了甚麽变故,竟然来得这样快,
还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倒弄了我个措手不及。'
瑞宝不以为然,打著哈欠,就说,‘不是大喜,就是大悲,当初拿药给您的那个人不是说
了麽?'
古老爷就说,‘他们其实也没安著好心,只可惜坏人都让我做了。'
瑞宝叹了口气,就说,‘老爷,这世上的人哪个没有私心,你做就做了,又在这里说甚麽
,小心叫人听了去。'
百万听到这里,心里虽然还不是十分的明白,却也已经知道了个大概。
他心里倒没有怨恨,也并不想趁早逃开。他根本甚麽都不记得,又无依无靠,不在这里,
又能去哪里呢?
他倒觉得这样也好,甚麽都不记得,甚麽都想不起。
他的过去被深埋在看不见的地方,整个人好像丢掉了一半的魂魄,可是不知道听到了甚麽
,看到了甚麽的时候,心口却还是会钝钝的痛。想来那绝对不是甚麽令人欢喜的事。
伤心的事还要想起来做甚麽?继续伤心麽?所以他宁可想不起,宁可甚麽都不知道,宁可
糊里糊涂的。
他想到这里,便轻轻的起身,转到前面去。铺子里面空无一人,笼里的鸟儿嘀呖呖的叫著
。他只装作没听到,拿起拂尘,轻轻的扫去那字画上的轻尘,甚麽也不再去想了。
没过几日,古老爷果然带著家眷回乡去了,还带著百万和瑞宝,瑞宝倒是欢喜,只是百万
心里有些闷闷的,也不知道为了甚麽。
百万跟著车出城,走了几步,听到半空中的鸟鸣一掠而过,就好像心里突然被人扯了一下
似得,不由自主的就回头朝身後的天空看。
身边的瑞宝笑著同他说,‘看甚麽,难道有相好的留在城里?'
百万听到树上的鸟儿唧唧喳喳的说了半天,这才回过身来,呸了他一口,说,‘你以为哪
个都象你,只晓得那档子事!'
瑞宝叹气,说,‘要不得,要不得了,这才没几日,就连瑞宝哥都不叫了!'
百万撇撇嘴,眼珠一转,突然笑眯眯的说,‘瑞宝哥。'
瑞宝知道他的鬼心眼多,当下就说,‘你别叫,我也不敢答应,你想怎样?'
百万委委屈屈的说道,‘也不知道是怎麽了,我觉得心里怪难过的,走不动路了。'
瑞宝连忙抬手,‘你坐上来,我走路,这成麽?'
百万这才露出笑来,大方的跳上车去,他卖了几个莲蓬,抱在怀里,一边哼歌一边剥著吃
。
他刚才听一只鸟儿说,‘真了不得,我听人说衡山君娶了龙女。'
另一只哪里信他,‘金翅鸟和龙不是天生的对头麽,他怎麽会娶了龙女,别是你听错了罢
?'
那只便急忙的发誓赌咒,说,‘这消息实在不假,城里都传遍了,听说衡山君这次受伤,
不知道怎麽的就和龙族扯上了关系,在天帝面前说愿意斋戒,非要娶那龙女不可。'
另一只大惊失色,就说,‘那不是要了他的命麽?'
那只就酸溜溜的说道,‘那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操得这是哪门子的
闲心?'
百万心里想,衡山君是哪个?想来是天上的神仙罢。这鸟儿也实在长舌,专门传这些八卦
。
百万听著闲话,慢慢的吃著莲子,莲子其实都老了,一点儿也不好吃,还苦得厉害。
瑞宝从老爷的车里下来,见到他这贪吃的模样就笑话他,‘这时候的莲子都老了,你吃得
苦了可不要到哥哥面前来哭。'
他又不是头一次吃这样苦的莲子,百万想。
可他上一次吃到这样苦的莲子是甚麽时候呢?他怎麽想也想不起来了。他的心里空空的,
好像被人挖掉了一大块似的。原来少了甚麽是这麽的难受,他这时候才觉得痛了,可又不
知道该怎麽办才好。
瑞宝看著他就著了慌,说,‘唉,你别哭,你哭甚麽呀?'
百万慌忙的揉著眼睛,说,‘沙子吹到眼里了,没甚麽。'
瑞宝半天没吭声,最後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说,‘等到了乡下就好了,那里天高皇帝远,
哪个也管不到我们了。'
他点了点头,抓著手里的莲蓬,靠在马车上。
他听到瑞宝轻声的嘟囔著,说甚麽如意吉祥,唉,这世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罢了。
他慢慢的在心里咀嚼著这句话,只觉得没有一个字不是苦的。
马儿咴咴的叫著,他心想,我也不求吉祥如意,我只求...
我只求从今往後能过个安稳日子罢。
他扔掉了手中的莲蓬,对瑞宝说,瑞宝哥,我靠著你睡一睡。
瑞宝打著哈欠说,睡罢睡罢,睡醒就到家了,到家咱们继续睡!
百万笑嘻嘻的闭著眼,马车虽然颠簸,他却睡得香甜。
梦里有个女子在他耳边轻声的吟唱:
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长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常相见。
那声音那麽的熟悉,仿佛陪伴了他许久,可那歌声又是那麽的悲伤,让他在梦里都忍不住
流下眼泪。
他手腕上紧紧缠著的丝縧突然裂开了,飘落在尘土里,又被後面的马车无情的碾过。
身旁掠过一阵儿香风,好像有温柔的手指抚过他的脸颊,无数个细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轻声的对他说,好弟弟,我走了,别难过。我不求长生,只愿无悔,你不必为我伤心。
那些轻柔的声音仿佛娇嫩的花瓣,很快的就被秋风带走了,百万在睡梦里情不自禁的喊道
,别走,别走!
泪水模糊了他的脸,他却陷在梦里醒不来。
这世上哪里来的那麽多称心如意呢?
他甚麽都不记得,却知道马蹄声声,带他越走越远,这一离开,就不知何日再能归来了。
其实他心中也有三愿。
只是不知究竟能不能尽如人意。
第一部 完
如意第二部
如意11
春天桃花开的时候,瑞宝生了场病,连连的咳嗽,瞧了几个大夫,吃了好些药也不见好。
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可拖著拖著,好端端的竟然咳出血来,结果转天就被脸色发白的儿
子连哄带骗的骗去了庙里进香,还是下人拿了软轿抬去的。
百万在家里陪著发病的少爷,没有一同去,可也出了好些香油钱让人捎去。
没想到瑞宝从庙里回来之後,病竟然越发的重了,百万去瞧的时候,心里也暗暗的觉著不
妙。
瑞宝大约也是上了年纪,心里也有些放不下,再去庙里拜了拜,求了个不知道甚麽的签,
应了心事,倒弄成了个不治之症的样子。
瑞宝把儿子撵出屋去,有气无力的叫他过来。
百万小心的说道,‘瑞宝哥,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养病才是正理。'
瑞宝要坐起来,百万慌忙去扶。
瑞宝同他说道,‘我跟你说句话。'百万的心里咯噔一声,就想,该来的还是要来。
瑞宝对他说,‘我和老爷有件事很是对你不起。'
百万没吭声。
瑞宝眼眶有点红。上了年纪的人,又生著病,坐都坐不起来,说句话就气喘连连的,眼巴
巴的望著他,就等他开口。
百万半晌才说,‘古家待我不薄了,这样也挺好的。'
瑞宝也不知道被哪个字给堵著了,咳嗽了半天,百万给他顺了顺气,他才继续说道,‘骗
你入府的事,我从来没有後悔过。我不是个好人,也不想著甚麽行善积德的事,只是有一
件我却觉著亏心,还得告诉你。你那时还有个亲姐姐,自幼卖在曾府,你随我们回来的时
候,听说她就已经不在了。'
百万安静了好半天,才低声的问说,‘那她葬在哪里?我也该去瞧瞧。'
瑞宝摇头,说,‘这我可不知道,当年的事...唉...我和你说这话,为的不是别的,是你
还有一个外甥。他那爹爹从前做惯了公子哥儿,一身的习气都不大好,虽然本姓倒也不坏
,只是苦了那孩子。我原本想著等著他出息了,再等少爷娶了亲,就叫他接你出去。你总
是这样,也不老,也不死,留在府里也不是件好事。我在的时候还成,我若是不在了,只
怕你被人绑了见官,说是妖邪作祟都不一定。'
百万笑了一下,说,‘少爷这个样子,哪里有好的一日?你若是不在了,我就进山里当仙
人去。'
瑞宝被他气得又咳了起来,百万只好又给他顺气,瑞宝咳得声音都变了,半天才说,‘先
不说少爷的事。我今日去庙里进香,遇著个熟人和我说...唉,说你那小外甥放著好端端
的功名不去求,竟然去衡山当了道士。'
百万愣了愣,心里好像被甚麽东西扯了一下似的。
可他也只是说,‘那也是他的缘分。'
瑞宝气得想拿拐杖打他,说,‘这算甚麽话,若是被人拐骗了去的呢?你这个做舅舅的,
怎麽也没个舅舅样?'
百万招架不住,只好应道好好好,又问说,‘我去了衡山,那少爷怎麽办?'
瑞宝叹了口气,说,‘我听人说衡山里有一眼玉姑泉,泉边生著株千年的老茶树,家里有
病人的,求了那茶树的花叶回来,灵验得很。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老爷不在了,少爷虽
然保住了命,可总是这麽痴痴傻傻的也不是件事,我也快入土的人了,只能死马当作活马
医,你去看你那外甥,也帮我拜拜那茶树仙,求些花叶回来给少爷吃吃看罢!'
就因为了瑞宝病榻边上的这一番话,百万不得收拾了行装,离了古家,一个人去了衡山。
那素未谋面的外甥叫做曾梵。说起来也奇怪,听瑞宝说,原本那父子两人相依为命,虽然
清苦,倒也过得去。可惜去年那人生了场大病,竟然撒手而去了,也是年岁到了,不该太
难过。可办丧事的时候,曾梵也不知道是听了甚麽人的胡言乱语,竟然把家产都变卖干凈
,说要去衡山当道士。
百万在心里叹了口气,若论是年岁,那外甥如今都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麽还会做出
这样不知轻重的事来?
想想就头痛,就算是真的见了曾梵的面,他也说不出自己是舅舅的话,那时候他又要怎麽
开口呢?
百万知道自己不记得从前的事,也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周围的人都一天天的老下去,却
只有他还是从前的那副模样,好像不会老也不会死,在水里呆多久都可以,还听得懂飞禽
的话,这样的他,也许真的是甚麽妖邪也不一定罢。
《如意》42神怪文
《如意》11(2)
春日里原本就多雨,百万心里又有事,便趁著雨在路边的茶摊上坐了下来。虽然喝了热茶
,可身上已经被雨打湿,别提有多难受了。
他曏身边烧茶的小孩子问起了话,问他们云台怎麽走。
小孩子摇摇头,说从来没听过这麽个地方。
百万呆住了,‘那里有个道观,叫碧霄观的,难道没有?'
小孩子说,‘没有。'
百万没了主意,瑞宝是不会骗他的,难道曾梵真是被人骗了?他又问,‘那有没有一眼泉
叫玉姑泉的?'
小孩子当时就怨恨的瞪著他,百万心里犯起了嘀咕,说,‘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你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