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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滟入土那日,恰逢天阴风狂。碎叶与泥土卷扬着染黄天地,昏溟晦涩的天幕压得人心郁
悒,乌云墨团似一簇簇直逼头顶,仿佛随时都会如铅块砸落尘间。时不时从云深处传来阵
阵沉闷的雷声,滚过大地。
坟就筑在竹林外围的草地上,几铲新土草草掩埋,无碑无志,凄凉直似乱葬岗头的无名野
尸。却无教众敢异议,盖因听三位王叔说那是公主失散多年的亲弟弟、真正的宸鸿太子如
此吩咐。虽然这个新太子、新教主来得蹊跷,但既然王叔们众口一词,原太子亦无动静,
教众再奇怪,也犯不着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只偷偷嘀咕,怎不见无双公子在场?
最后一铲土洒落,红尘挥挥手,三位王叔识趣地领着一干教众退下。四周寂清,只余一人
一坟,相对孑然。
默然瞧着孤坟,半晌,红尘转望阴暗天空,眉眼冷冷,不知在想些什么,抑或又什么都没
有思索,只是孤单单地望着那看不穿的浓密黑云……
“……红……”君无双静悄悄地走到他身后,鲜红背影似乎没听到他的叫声,仍旧巍然不
动。“尘”字哽在了君无双喉间,深深调匀气息,改了口:“无双见过教主。”
“你来干什么?”红尘回身斜睨垂首而立的人,唇含讥笑:“这贺兰皇朝、红尘教跟你这
外人毫不相干,你还赖在府里,不舍得之前的荣华风光么?”
君无双的身子在风里摇了摇,竟透着几分单薄。定定凝睇红尘:“我不舍得的是你……”
额头尚留着道殷红的细细伤痕,墨色眸子流动着一触即碎的脆弱和忧伤。红尘胸臆难言地
涨痛起来,呼地侧转头——
“滚!”
水银衣衫没有动,君无双仍望着红尘冷漠无情的面容,轻声道:“那帮人我已经把他们都
杀了。”
红尘一僵随即放松,冷淡之极地挑眉:“那又如何?”回瞪君无双:“你以为这样就可以
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呵,你想得还真简单!”
咬着粉色薄唇听完红尘冷笑,君无双脸色如处飘雪隆冬,白里泛青,提手轻拍两声。
十来个教众应声走近,有些畏缩地朝红尘行过礼便一溜看住君无双,不知道无双公子为何
找他们来见这一脸阴沉的新教主。
“……你又想耍什么花样?”红尘也拧起眉心。
君无双没回答,只默默拔下绾发的两支竹簪,黑檀木般柔亮的发丝如墨泉流泻,披落双颊
,衬得肌肤更白,莹透若水晶。手微微颤抖着,却没有迟疑,解开了衣带。
水银色的衣裳从肩头滑落,露出白玉雕就也似的锁骨、胸膛……
天色越发昏暗,所有人的眼睛反都异常光亮,盯注在那美得令人目眩神摇的男性身躯上。
空气里响起逐渐粗重的呼吸——
红尘的呼吸却几乎停滞——君无双居然在别人面前袒身露体……血一下涌上大脑,眼睑突
突激跳,杀人的冲动腾空而起:“君无双!你发什么疯?简直恬不知耻!”
君无双周身都因他的叱骂瑟瑟轻抖,手反而加快了动作,褪尽仅余的遮蔽,赤裸裸立于风
中。墨发飘舞,凌厉肃杀,一双变幻万千的魔眸盛满深不见底的悲哀,直视红尘。
“倘若我把你所受的苦还给你,你是不是就肯原谅我?!”
天空“豁啦啦”一记巨雷,劈开浓翳。“啪啪”地,雨点由小到大,密密砸下尘埃。红尘
面庞比乌云更黑,任黄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身上,却眼皮也不眨,只看着雨幕里不着寸
缕的人:“……你做什么?……”
眼蒙蒙的,脸湿湿的……君无双自己也辨不出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只觉流进嘴里的液体
苦得无法忍受,但依然绽开一个凄楚笑容:“我知道你恨我,一报还一报,你那日受的苦
痛今天就由我来尝,直到你满意叫停为止。这样,你可以原谅了我么?”
一旋身,面对那群已呆住的教众:“你们听不懂我说的话吗?来啊!过来上我啊!”
“来啊!——”
“君无双!!!”
红尘迸出惊天动地的狂吼,狠狠揪过君无双头发,迫他扭过头来,心分明疼到无以复加,
可一咬牙,却不受控制地吐出自己都为之齿冷的嘲讽:“你就如此淫贱,非要到处求人上
吗?”
一句话,轻易将君无双的心撕成碎片,什么辩解、反驳的力气俱已殆尽,惟有张着水雾模
糊的眼睛凄然相望。
“……我只求你,原谅我……红尘……”
“住口!不许再叫我的名字!不许!不许!!!”红尘像被针扎到似地跳了起来,愤怒欲
狂地猛摇君无双:“我发过誓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为什么你还要来纠缠我?早知今日,当
初你为什么又忍心那样对我?你不是说最喜欢我的么?你不是说绝不会辜负我的么?为什
么事到临头你统统做不到?你说啊,说啊!!!”
浑身似乎都被摇得支离破碎,君无双不断掉泪,混着雨水飞洒:“是我错,你原谅我,求
你原谅我这一回。红尘,我真的不能失去你,真的……”
声声哀求痛彻心肺,红尘几乎就想将君无双揽入怀中痛骂、痛哭,却在最后一刻生生顿住
。没有忘记那最不堪回忆的时刻,君无双竟漠然旁观。明明近在咫尺,居然不来救他……
叫他如何原谅?!
绝不原谅!!!
突然一口唾沫啐在君无双面上,重重喘气,狂笑:“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变态,喜欢看
那种事情吗?啊哈哈……滚!别再来跟我纠缠,你给我滚!”用力推开君无双。
被啐的半边脸麻木了,紧跟着整张脸,整个人都麻木了……顺着红尘一推之势倒在泥泞污
水中,君无双没有再动,没有再说话。
魔眸还注视着红尘,也是麻木,不再转动的……
“不准再用你的勾魂魔眼来看我!”红尘大叫着,逃避似地奔出众人视线。
又几个响雷炸开,雨势益发犀利,大如倾盆,溅起无数泥点。一帮人纷纷逃散避雨,有人
想拖起兀自坐在泥潭里的君无双,却重逾千均,怎么也拉他不起,只得作罢。
全无声息地痴痴坐着,望着,让冰凉的雨水一股股从头浇淋,一直冻进骨髓……
原来春天的雨,是如此阴冷的……
不晓得什么时候,君无双已搂住了自己,拼命收紧双臂,但仍然驱不走越来越盛的寒意—
—
“……好,好冷……红尘……我好,冷啊……”
牙关咯咯地振,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陡然一把雨伞罩上头顶,挡住了暴雨。
“红尘?!”都未看清,君无双就迫不及待地攀上来人的手,可入掌柔腻如棉……
所有的惊喜消退,他松开手,吃力地仰头,见到一张珠泪婆娑的绝美娇颜。
“方姑娘?……你怎么来的?……”
都快忘了府里还住着个方挽晴,自从小蝶服毒自尽后,他也未为难她,只随口命夜罗刹找
个仆妇去伺候她起居,由她自生自灭。可方挽晴为什么在哭?……
扔下伞,方挽晴啪地跪在泥水中,不顾一切地抱紧君无双被暴雨浸得冷湿的身体,呜咽难
抑:“君,君公子,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啊嗬……挽晴,挽晴心好痛啊……”
“挽晴追问过夜罗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君公子,那都不是你的错……”费劲将君无双
一条手臂横过颈项,方挽晴使出全身力气欲扶他起身,却哪里拉得动?抽噎声中,她泪水
流得更急:“我不想看你这样啊……”
热泪洒上君无双脸庞、胸膛,他突兀而笑,艰涩难言——估不到肯为他哭泣落泪的竟是他
一心想要摆脱的方挽晴……
“为何要为我伤心?你明知我心中牵挂的人并不是你,方——”
万念纷乱间,头一重,竟自晕去。
方挽晴一声惊叫,摸上他额角,触手烫得如炭烧。她忙脱下自己披肩替君无双遮上,虽被
雨淋至半湿,总聊胜于无。一咬贝齿,背起君无双,摇摇晃晃地顶着大雨朝竹屋走去。
第三十六章
君无双这一淋雨,本无大碍,但心火郁结,阴寒入肺,兼之先前内伤尚未痊愈,又自暴自
弃地不肯运功调理,竟至病来如山倒,一连卧床个把月仍不见半点起色。方挽晴也顾不得
避嫌,成日夜衣不解带在病榻前伺候,听着君无双时醒时晕,梦中呓语只有红尘两字,直
叫她暗中哭断愁肠。夜罗刹兄弟更是义愤填膺,两人本是莽直之辈,又素来只服君无双一
人,怎见得他如此落拓?若非方挽晴几次三番阻拦,两人早就不管三七廿一,要去将红尘
揪来竹屋痛殴一顿。
他三人愁容不展,府里教众却似是忌惮红尘,得知君无双染恙,月余都无人前来探望,只
得九王叔同十三王叔怜惜他,命小厮送了些滋补药物过来。方挽晴煮了药粥相喂,却每每
有大半呕将出来,眼见他脸色越来越憔悴,这一日她终究看不下去,嘱咐夜罗刹无论如何
都要请红尘前来见一见君无双。
夜罗刹走后,她绞了湿毛巾替君无双敷额,摸过他日益尖瘦的下颌,心中苦楚,趴在枕头
边嘤嘤低泣。
正哭到双眼红肿,君无双幽幽一声轻喘醒来,涩然苦笑:“方姑娘,莫再哭了,咳,无双
不值得你用心至此。”
方挽晴哪里答得上话,只不住摇头,反哭得更悲切。君无双无奈长叹,也不再劝,盯着窗
外竹林怔怔发呆,半晌,熬不过疲倦,又昏沉沉睡去。
夜罗刹不多时就返回竹屋,两人都黑着脸。方挽晴左右不见红尘,低声道:“段公子他还
是不肯来吗?”
“不来也就算了,他妈的居然,居然……”夜罗刹悻悻想骂,半途省起在个娇滴滴的姑娘
家跟前脱口成脏太过不雅,及时刹住,脸憋得通红。
方挽晴愣了好一阵,一跺莲足:“我去找他!”推开夜罗刹,撩起裙角就直冲出去。
“啊?方小姐,等等,你去不得……”夜罗刹想不到这柔柔弱弱的官家小姐竟突然发狠,
着实一怔,待得大呼小叫地追出屋,却见方挽晴已一溜小跑进了竹林。他俩刚在红尘处碰
了一鼻子灰,怎愿再去自讨没趣?当下折回。
红尘住的是洛滟生前所居,方挽晴甫出竹林,就听前方丝竹靡靡,夹着女子莺声燕语,娇
笑连连,倒似到了青楼花坊。草地上铺了厚厚织锦波斯地毯,红尘左拥右抱正与几个艳姬
厮混一堆。
方挽晴几曾见过这等风流阵仗?刷地羞红了脸,心却凉了半截,满腹准备好的恳求竟一个
字也吐不出,僵在那里尴尬万分。
红尘早看到她,只当未见,慢条斯理就着怀中女子的手饮完一杯美酒,才朝方挽晴淡淡一
笑,说不尽的轻蔑:“怎么?君无双到底得了什么大病,居然要你来替他奔走?哼,之前
那两个活僵尸没告诉他我正忙么?”一声长笑,扳过身畔艳姬的脸亲了两口:“醇酒美人
当前,谁有空去看个病痨鬼男人,你们说对不对?”
那几个艳姬笑得花枝乱颤,方挽晴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蓦地直挺挺一跪,哀声道:“
段公子,我求你就去看看君公子吧。他每天醒也好,睡也好,都在叫着你的名字,你就当
可怜他去看他一眼。我求求你……”眼一酸,再也忍不住悲苦,失声恸哭。
红尘阴沉着脸,气息却不知不觉间变粗。看方挽晴哭似梨花带雨,只怕君无双确实病得不
轻……捏紧了拳头,极想问其详情,终是硬硬心肠忍住,斜睇方挽晴:“你又算他什么人
,来代他求情?呵,我不睬他,岂非正遂了你的愿,你还在假惺惺哭什么?”心里始终记
着她与君无双那一度缠绵,更气她移情冷落自己在先,才有他自己迷恋君无双在后,嫉怒
攻心,直想狠狠讽刺这水性杨花的女子。
方挽晴一张俏脸血色尽褪,樱唇簌簌发抖,哭道:“没有没有,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君
公子他真是很可怜,你就去看一看他啊……”忽然用力在地上磕起头来,砰砰作响。
“我求求你,求求你啊!段公子!他那么喜欢你,再看不到你,真会一病不起的啊!”
一句“喜欢你”正重重砸中红尘痛脚,刚被方挽晴哭喊叩头搅得心浮气躁,即刻又恨满心
胸,冷笑着站起身:“他是死是活,有什么大不了的?”拂袖旋身,在那些艳姬的簇拥下
进了屋,关紧房门。
嬉笑玩闹声时高时低地随风逸出,方挽晴咬着手指呜咽半天,无计可施,又惦记着君无双
,强自收泪,拍去额头衣裳上的泥污,走回竹屋。
君无双仍昏睡未醒,却不见夜罗刹影踪,只有个杂役在打扫屋子。她一问,才知适才六王
叔派人传话,要夜罗刹去了别处办事,十天半月都赶不回。想到今后数日就只剩她守着这
冷清所在,面对虚弱不堪的君无双,悲从中来,却已哭不出眼泪。
轻柔抚摸君无双苍白面容,痴痴凝视,爱怜参商。良久,抓着他手掌贴上脸颊徐徐摩挲,
幽忧地轻声一叹,融入渐暗暮色——
“……挽晴一定会求他来看你的……君公子,君……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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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起,方挽晴果真铁了心,除去照顾君无双梳洗服药、沐浴更衣,余下时光便是去红尘
屋前跪地哀求,红尘的冷言冷语,一班艳姬的放形浪骸,她都似不闻不见。苦求无果也不
泄气,隔一夜又去跪求。其时渐已入夏,气候日燥。方挽晴一连在日头里跪了七八天,直
把一身水灵灵的的娇嫩肌肤晒出了无数水疱,头晕耳鸣更是少不了。红尘的脸色也益发难
看,初初还嘲讽她几句,后来却一见她来到就闭门不出。
君无双依然病重,清醒的时候却渐渐多了,但也越来越抑郁,时常望着旭日夕阳发呆,一
言不发。慢慢地,连梦里呓语也没有了。
这一个午后,方挽晴又去了竹林,君无双也从来不问她去哪里,去做什么。目送她离去,
他缓缓支起身,靠着床柱,目光越过窗棂,看了半天流云红日,移回自己的手——
形状优美如昔,手腕处的骨突却像念珠一样凸了出来,白得透明的皮肤下血管和青筋微弱
脉动着……摸摸脸,不需要镜子也感觉得出消瘦到何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