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冷冷瞪他一眼,懒得与他罗嗦,抱起双臂,拒绝之意自然不言而喻。那王夫向来在射
月国呼风唤雨,一呼百应,几时受过这等疏落?浅灰眸子杀机立腾,但稍纵即逝,冲红尘
冷笑两声,放落纱幔:“回府!”还在地上呻吟打滚的几个兵士忙着爬起,东倒西歪地跟
在车后,全无来时神气。
车远人渺,街市方才恢复了生机。先前那老叟又蹭近红尘,连连叹气:“你这小哥怎么不
识好歹,居然敢得罪监国大人?他不光是我国王夫,还是邻邦永昌国主唯一的亲弟,惹上
监国大人,你可甭想再在西域立足了。”
等找到无双,他才不会再待在这遍地胡儿的鬼地方!红尘一哂,也不去驳斥那老叟,转身
去客栈投宿。那掌柜见他打了王夫的侍卫,哪还敢留他住宿惹祸上身,苦着脸请他另投别
处。红尘无奈,连问了街边数间客栈,都被拒之门外,直至日落西山,才在近郊找得家小
客栈落脚。
涤去满身仆仆风尘,梳洗停当,已是初更时分。他草草用过晚餐,向小二打听得王宫所在
,提气直奔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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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不知鬼不觉跃入宫墙,面对连绵屋瓦,红尘一时眼花缭乱,不知该从何找起。正巧有个
巡夜侍卫走过,他一手从后面扼住侍卫脖子,低喝道:“不许乱叫!你可听说宫里新来个
叫君无双的中原人?他住在哪里?”稍稍松开一点手臂,让那快被他勒死的侍卫呼吸几口
空气。
他只是抱着侥幸一问,那侍卫却遥指十余丈外一座灯火通明的华殿战战兢兢道:“……他
在,在大王殿内,咳……”
红尘大喜过望,点了侍卫晕睡穴将他拖进附近花丛。几个起落跃近华殿,趁长廊里两组巡
夜侍卫擦身交错的一瞬间翻上屋檐,脚背勾住了琉璃瓦,一个“倒挂金钟”。手指蘸了唾
液无声捅破一点碧色窗纱,凑上眼睛——
锦毡上,书案后,端然趺坐一人。银衫玉冠,正聚精会神盯着案头一副画卷。屋顶吊着数
十颗鸽蛋大的明珠,宝光流溢,同殿内四角的冰绡宫灯交织辉映,投落银衫人面上,幽澹
如月……
无双……雾气无法控制地渐渐模糊了红尘的双眼,想哭的冲动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嘴角扭
曲得厉害,却是因为狂喜。
就如呆住一般,怔怔地、傻傻地望着那熟悉的清贵容颜。耳边传来梆梆更漏,才蓦然神回
,忆起自己为何而来。费力深深呼吸调匀紊乱心跳,红尘伸臂推窗,心里满怀期待紧张—
—无双看到他,是不是会惊喜地说不出话来?还是,因为那日雪中一掌而冷眼相对?……
“还不睡?无双!”
磁性十足的低沉声音突然从偏殿传出,红尘手指停在窗纱前,僵住。
诧异地看那拥有一双湛蓝眼眸的颀长男子松松披着件宽大睡袍走到君无双身后,弯腰抱住
了他。因这个姿势袒露出来的线条如雕刻的胸膛上零星分布着好几处红印,深浅不一,一
直延伸到小腹下面……
轻蹭水晶似的雅洁面庞,伏羿一手掩起案上画卷:“这翔龙天朝的军机图,我们明天再仔
细研究好不好?你不陪着我,我怎么都睡不着。”舌尖轻轻挑弄君无双耳轮,吃吃低笑,
手底也不闲着,钻进君无双腋下呵痒。
“你又来!啊……哈哈……”君无双又笑又气,怕痒地左右扭躲,被逼急了,他一旋身已
捉住伏羿双手,将他抵在书案上,扬起双眉佯怒道:“看来之前是对你太温柔了,竟然还
有力气起床来捉弄我,恩?!”
作势恶狠狠一口咬住伏羿颈子,却只是用舌头轻柔刷过原先吮成的绯红吻痕,低低逸出数
声清冽迷人的谑笑——
“既然那么有气力,你就准备陪我一晚上吧,呵呵……”
四十六章
手一拉,摊开了伏羿睡袍,低头就衔住一粒红珠轻轻咬扯。伏羿胸膛起伏,震出几声低笑
,抱住了君无双的头颅,微眯着眼,全身心都同覆在他身上的人一齐卷入情欲漩涡之中。
殿内春光旖旎,窗外的红尘却已痴了,傻了。这一刻只巴不得自己眼睛瞎掉、耳朵聋掉。
手脚已经冰冷,可胸口却火辣辣,似乎被烧得通红的铁叉挑破肚皮,挖出他的心在沸油里
煎,再滚。痛到无法用世间任何言语笔墨来形容。
痛到恨自己为什么还不晕去、死去!!!
风餐露宿,千山万水,究竟为何而来?只是为了来看无双与他人蝶鹣情浓?看那双曾经紧
紧拥抱过他的手掌在另一个人身上摩挲爱抚?
眼前骤然一黑,浓浓血腥直冲喉头,几要夺口喷出。连心连肺都呕出的痛——
“臣幽凤舞,有要事请见大王。”
恭敬又傲慢的声音从长廊那端飘来,在夜间显得特别突兀,慑住红尘即将跌落的身影,殿
内两人也是一惊。
一人衣饰绮丽华贵,高高昂首,旁若无人地走过跪伏两侧的侍卫,不等殿内传召,便一掌
推开拦在宫门外的矢牙,扬长直入。眼角却有意无意朝红尘藏身处一瞥,浅灰眸子泛起诡
异森冷的笑,虽是转瞬即逝,红尘已瞧得真切,正是白天街市所见那王夫。
“大王,监国大人他……”矢牙跟着走进,又不敢拦那嚣张跋扈的王夫,只得苦着脸等候
大王发落。看见两人衣衫不整,头垂得更低。
正在兴头上,突被打断,伏羿脸色极差,半掩衣襟,都懒得起身,斜睨幽凤舞:“姐夫返
永昌探亲,一去经月,怎么一回来不在府中陪王姐,反来本王这边?”
幽凤舞眼光自伏羿转至君无双,始终含着丝淡淡讥笑,一指君无双束发玉冠:“那是臣的
家务事,不劳大王费心。倒是臣想请教大王,射月国的王冠怎会到了此人头上?臣归途中
听闻,他还是大王不久前从关外带回的中原人,非我族类,如何能窃纂国位?”
冷笑着拍了拍胸口:“臣身为监国,又是大王姐夫,于公于私,绝不容大王这般任性胡为
。请大王立即下令,将他逐出射月国。”当着矢牙言辞咄咄逼人,竟是半点也不给伏羿颜
面。
伏羿大怒,这幽凤舞分明是来寻衅生事。一拍书案正要发作,边上洁白如玉的手掌在他手
背轻轻一按,登时压下他满腔怒火。君无双一弹头冠,微笑道:“好一个非我族类。只是
监国大人,你也并非射月族人,这王冠我要不要也罢,却说什么也轮不到你头上,呵。”
一声长笑,故做未见幽凤舞铁青面色,悠然道:“自然,我既坐了这王位,当不会尸位素
餐。有我君无双襄助,射月国挥军中土,一统河山指日可待。永昌国日后有此强盛姻亲庇
护,也该庆幸才是,监国大人,你说对不对?!”
幽凤舞浅灰的眸子已像死灰,万万想不到这优雅温良的男子竟如此口舌犀利,驳得他无言
以对。尤其那双幽邃变幻的眼瞳,对他仅是一瞟,却已似闪电奔雷,劈开他身子,将他心
底诸般心思看得一清二楚,无从藏匿。
那种感觉,如裸身行街,针芒刺背。幽凤舞强自一笑,仍不甘在他面前落了下风,转向伏
羿:“射月国若真能攻克中原,当然也是我永昌之福。只不过,这千秋大计,大王不同自
家兄弟商议,却对外人俯首听命,只怕先王泉下有知亦不安乐。”
“本王兄长多年前早已在边关悬崖投崖自尽,仅剩王姐一介女流,难道要让本王下阴曹地
府去找自家兄弟,恩?”
伏羿答得极快,却皱着眉。自从大半月前在水榭晕厥醒来后,他的记忆里除了与他一同苏
醒的君无双,便是一片空白,好在有个忠心耿耿的矢牙,只道他中了邪,一点一滴将他进
宫服侍伏羿十多年来,所知伏羿的身边事,无分巨细,悉数相告,倒也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不致于在文武百官跟前露了破绽。此刻伏羿见矢牙暗中点头,知道自己说得不错,心中
大定,朝幽凤舞示威般地扬眉而笑。
哪知幽凤舞也是一笑,比他还响:“大王此言差矣,明明大王还有个弟弟,是先王当年自
中原掳来的雪弥妃所生,虽然小王子尚未满月,就连同雪弥妃被娘家人偷偷救走,从此流
落民间不知去向。如今算来,也该二十出头了。此乃二公主所言,决假不了,况且小王子
出世时,大王已是六七岁的孩童,怎会不记得了?”灰眸一眯,带着几分怀疑审视伏羿一
下变得不自然的神情。
矢牙惊出一身冷汗,他可是从未听过这段王室秘辛。伏羿严厉的目光射来,他缩紧了脑袋
,不敢吭声。
这矢牙!害他露出好大的马脚!伏羿正琢磨着如何圜转,就听幽凤舞冷冷道:“大王这么
说,是真的忘了以前的事呢?还是别有用心,不想找回先王骨肉,免得王位多了一层威胁
?嘿嘿!”
伏羿皱眉,答哪一个,恐怕明天都会传得满城风雨吧。
僵持中,君无双一拂银袖,拉伏羿起身,拥着他懒洋洋走向偏殿寝宫——
“监国大人
,伏羿怎么处置那个失散的弟弟,也是他的家事,不劳你费心。我看监国大人这些年一定
是为射月国忙里忙外操心过度,若因此冷落了二公主,岂非伏羿罪过?明日起,就请监国
大人无须再返朝议事,免得因为些许琐事伤了你夫妇和气。矢牙,替我送监国大人出殿。
”
盯着两人背影,幽凤舞牙齿咬得咯咯响,半晌狠狠一顿足,推开矢牙,仰起头大步离去。
经过红尘藏身的窗前,又冷笑一声。
此人分明早就发现他了,却不点破。红尘瞧着幽凤舞走过长廊,步入浓黑夜色,一时惊疑
不定,但很快就被心头急腾而上的剧痛淹没——
无双,无双……
居然就这样拥着他人,走进薰香浮绕的寝宫……
一手掀开珠帘,君无双蓦然顿住脚步,附在伏羿耳边轻声道:“窗外有人,你莫出手,让
我来解决!”
话音未落,人已如箭离弦倒射,双袖一翻,两股大力势若排海,无声隔窗拍出。
一切快胜电光火石,红尘根本还没反应,胸口已像被重逾千均的锥子钉中,一口血溅上碧
色窗纱,人扑通坠地。天旋地转见勉力支起半身,四周已围了一圈闻声赶来的侍卫,十几
把明晃晃的刀剑架在他颈中,激起层层寒粒。
可慢悠悠自殿内跨出的银衫男子,眼神却比所有刀剑更冷,在离红尘三尺处停下。居高临
下地笑,形状优美的粉色薄唇微微翕张,吐出红尘熟悉的、水晶般悦耳迷人的声音。
“大胆狂徒,是受谁指使?若有半字虚言,死无全尸。”
寒意从头渗到脚,红尘浑身僵硬。
第四十七章
像渡过了千年长久,红尘才听见自己干涩得不成模样的声音:“你,不认识我了?”
“我该认识你么?”君无双笑容不减,千变万化的眼瞳里讥诮、好笑、不屑层叠涌现,却
惟独找不到半点暖意:“不必再枉费心机拖延时间,莫让我失去耐性。”
修长的两根手指虚虚抵在了红尘大张的星眸前,君无双微笑:“你的眼睛倒也算动人,瞎
了可就不太好看了。呵,我再问一次,是谁指使你来的?”
还是和从前一样清雅温良的的容颜,说出的话却字字如针,扎得红尘体无完肤——
一路上所有的担忧惶恐瞬间真实起来。无双,真的忘记他了,彻彻底底,完完全全。
就如同无双在绢书中所写的那样,是用血咒来遗忘他罢。所以,那千种温柔风情都展现给
了那蓝眸男子,留他独自面对刺骨透心的冷冷的微笑。
——你就这样把我忘了?……
“无双……把无双还给我,还给我啊!”
红尘喃喃低语,眼睛渐渐发红,蓦然扑上前就去抓君无双的衣摆。脖子被颈中刀剑割出几
道血印,一阵刺痛,他都浑若未觉。君无双却一怔,本想插落的手指迟疑着停在半途。
听口气,这陌生的红衣男子似乎认识他?但他没有任何印象……
恍惚之中,身体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回过头,是伏羿的笑脸。
“无双,这等江湖宵小何需你亲自动手?没得污了你的手。”咬着君无双耳朵,伏羿轻笑
道:“春宵苦短,可不要浪费了大好时光,嘻”湛蓝眼眸却慢慢转为奇异的深绿,闪着浓
浓光彩。
每次伏羿动情,蓝眸就会变绿……君无双耳根不由一红,欲望也不知不觉跟着升起,淹没
了心头刚冒出一点芽尖的困惑。在伏羿腰间一捏,似笑非笑:“这可是你要的,待会可别
向我求饶。”
吩咐侍卫将人犯暂押天牢待明日再审,与伏羿携手进殿,竟不再看红尘一眼。
两扇宫门缓缓阖上,隔断了一切。红尘一颗心也仿佛被生生夹成两半,喊得一个无字,颓
然昏厥。
第四十八章
如果可能,红尘但愿自己从此不醒。但重重两鞭抽上身,肌肤灼疼,终是醒了过来。入眼
满室昏黄,双臂被铁链锁绑,高高吊起。身前几个满脸横肉的狱卒正手握皮鞭,上下打量
着他。
“听侍卫说,这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去偷窥大王他们的好事。”有个矮个子用
鞭柄拍了拍红尘脸颊,不无惋惜:“你死定了。就在四天前,苏宜乐妃仗着是大王宠妃硬
闯入殿,还出言不逊。结果被大王下令剜眼割舌,斩去四肢扔进百鸟园,哀号了两天两夜
才断气。我看明天,你也是一样下场。”
口沫横飞地还待卖弄他的包打听,边上一人低叱道:“你不要命了,在背后乱嚼舌根,不
怕大王他们扒了你的皮?”左右张望,似恐有人窥伺。
矮个子脸也一白,却干笑两声,兀自犟道:“怕什么?又没有外人听到。就算听到,咱们
也不会让那人有机会去告状啊。”边说手底边比了个喀嚓的姿势。
他话音刚落,就听牢房外有人嗤笑一声,火光大亮,数名汉子高举火把走进,肃立两侧,
让开了一条路。
衣饰绮丽的男子悠悠踏进,灰眸在狱卒死灰般的脸上一扫,讥笑道:“你们刚才说什么呢
?”
“监,监国大人。”
狱卒三两步迎上,结结巴巴地几乎要晕了过去,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大人开恩,大
人开恩,小的们什么也没说。”
幽凤舞冷笑:“那就是本监国听错了?”
狱卒面面相觑,既不敢回答说大人听错了,当然更不能说大人没听错。僵在那里,尴尬万
分。
看众人吓得面如土色,幽凤舞哼了声,遥指被吊在角落的红尘:“你们胡言乱语,本监国
也没空来追究。起来吧,这个人犯,我要带走。”
红尘一凛抬头,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那几个狱卒刚欢天喜地爬起,又跪了下去,惊道:
”丢,丢了人犯,小的们吃罪不,不起。那是要杀头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