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进表情一木,一巴掌把人拍进客厅,然后就看见蒋冲天歪着头瞅他们,脸上是极度瘆人的笑。
53
显然在陈昌那里,常鸿斌的印象要比乐明好。在谈过之后,陈昌答应把小信的骨灰撒海里。小信的事儿办完以后,常鸿斌和陆中麒当天就坐飞机回去了。乐明把人送走已经是天黑,回去就看见蒋冲天一个人在阳台上看月亮。
“这么好的兴致?”忍不住过去,抬头跟着一起看,看今天晚上月亮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结果发现跟平常没有什么不一样。
“月有阴晴圆缺……”蒋冲天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吓得乐明差点跌倒。
“大哥你没事吧?还会念诗啊。”
“小意思。人有悲欢离合嘛。牢里有个大学教授,教古文的。”蒋冲天倒一点不觉得不好意思,回头瞅乐明笑。
“牢里人才都让你遇上了。”乐明摇头哑笑,也懒得理蒋冲天这次的教授和上次那个教跳舞的是不是真有其人。
“不只是牢里。我出来遇上的也全是人才。”蒋冲天目不转睛的望着乐明,眼里又闪现出那种热切的光。
知道蒋冲天在说他,乐明也不客气,道:“彼此彼此。”
“呵……”蒋冲天笑了,两手撑在阳台上,转头看天。“好像从我们海上遇见,时间已经不短了吧?”
“嗯,三个月。差不多。”乐明随便应声。
“那你会不会卖我?”蒋冲天忽然转头问,连缓冲的时间的都没有,就算是双关语也有点突兀。望着乐明的眼睛有热切,更多的还是沉寂的危险。
“……当然不会。大家做兄弟这么长时间,况且大哥你又重情重义。”乐明稍微停了一下,就偏头笑,灯光从两人身后打过来,映出他仍大半覆着阴影的侧脸,没一分真实的笑容,让蒋冲天目光骤然阴森,却又弯起嘴角露出骇人的笑。这时何进从房间出来到茶几上捡了半包烟和打火机,刚直起身子,蒋冲天就招呼他:“何进。”然后一偏头,“过来聊聊。”
何进看他一眼,不言声的走过去,在两人跟前站定了,自顾自低头点烟,点着了才抬眼问:“这么晚了不睡,数星星呢?”
“差不多,看月亮。”乐明好笑。
何进看他一眼,把手里的半包烟扔过去。乐明笑着从烟盒里抽了根烟出来,跟何进手里接过打火机,点完了,习惯性地把烟盒举到蒋冲天面前,示意他要不要。
蒋冲天看他一眼,竟然伸手抽了一根出来。乐明也愣了一下。
“你不戒了吗?”何进瞟他。
“今天破个戒。”蒋冲天不当回事地笑,就着乐明的手把烟点上,然后阳台上就成了三个人唠嗑的地方,老远都能看见烟雾缭绕。
“姓唐的儿子是不是在你那儿。”何进先问蒋冲天。
“是不是又怎么样。唐光赢已经没用了。他下面的人现在都听我的。我现在看在我家老头的份上,让他再多活两天。”蒋冲天说得嚣张,仿佛一切都是木已成舟。
“既然大哥你这么有把握了,就把人放了让人家再享两天天伦之乐。就算给下辈子积德也好。”乐明漫不经心的劝。
“晚了。”蒋冲天耸耸肩,笑:“扔海里了。再过几天,应该就能看见尸体了。当然是唐光赢运气好的情况下。否则就是喂鱼了。”
乐明挑了挑眉,没说话。
“那你这边的事就算是结了。我跟你们蒋家以后就互不相欠。”何进对死人没兴趣,跟蒋冲天订对两家的恩怨是非。
“那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两位不管谁把劳务费结一下,我们也算是合作愉快。”乐明跟着何进表态,也是要撤的意思。
蒋冲天把两个人挨个扫过去,笑:“怎么,要散伙了?”
“大哥,你自己刚也说月有阴晴圆缺。我们不可能一辈子圆着。好聚好散,这一趟我跟何总出钱出力,问心无愧了。”乐明话说得好听却让人没法信。
“问心无愧……”蒋冲天哼笑,忽然看何进,“何进,留下来算了。回去才多大点地方多大点买卖。留这儿你我一起赚多少没有!”
“留?”何进挑眉,“我留这儿唐光赢的位置是我坐还是你坐?”
一山不容二虎。这么简单的道理是个人都懂,更何况是蒋冲天。果然就见蒋冲天笑道:“何进,你是个人才。蒋凌霄有那个眼光却没那个命。我早跟蒋凌霄说过你不会甘心跟他屁股后面,结果果然是踢掉他你顶了他的位置。蒋凌霄就是个笨蛋。换了我,绝对不会。”
蒋冲天没说绝对不会什么。是绝对不会像蒋凌霄那样死心塌地,还是绝对不会把蒋家留给何进。不过他的不甘心和何进的不领情倒是半斤八两。“那是蒋凌霄,我还认他一回老大。换了你,我跟都不会跟。你别以为我沾了你蒋家多少光。没有我,你出来连蒋家的渣子都见不着。”言外之意,就是蒋凌霄死了蒋家没一个能挑大梁的。
蒋冲天忽然诡异的笑笑,没有说话,进而转目一旁抽烟看戏的乐明,抬了抬下巴,问:“你们何总不留,那你呢?见面第一天我就跟你说了,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现在不只是不会让你饿着,还能让你吃香的喝辣的,怎么样?”
“大哥,你的好意心领了。”乐明想也不想地回绝,“不过我们俩吃的不是一碗饭。你那饭不对我胃口。”
当小弟,偶尔干干还行。真让他当终身职业,他还真不是那块料。尤其伺候的还是蒋冲天这样的主儿。那就是他这块钢板再厚都不够给他挡子弹的。而且极有可能那子弹是那大哥自己预备的。
“那就是不给面子喽。”蒋冲天泛荧光的眼睛闪了闪。
“大哥,你想多了。”乐明皮笑肉不笑地安慰。
“那就走着看吧。”蒋冲天把抽得还有一截的烟甩出阳台,站直身子,两手插在口袋里,偏头看看天。“没月亮了。看来明天要下雨呢。小心。记得收衣服。”说完,自顾自走了。
何进和乐明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话,乐明笑笑低头抽烟,何进虚倚在阳台上,过了一会儿,等烟抽得差不多了,侧头看了看另一个人,竟然像以前好几次那样勾了勾手指。
被暗示的人也忍不住抬了抬眉,表示惊讶。然后就笑了,自己背靠在原处没有动,而是把烟叼嘴里,伸手给何进。何进看他两眼,终于是拉住了他的手,用力一拽,借力站直身子,一步跨到乐明面前,两手撑着乐明身体两侧的阳台边缘,将身体盖过去。
乐明两手肘撑在阳台上,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微微往后仰靠着,即使被何进遮住了大半光亮而看不清脸的轮廓,仍能感觉出嘴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这个吻接得很自然。何进少了一些以往的冷漠,只保留了少许强势。乐明则是少了前几次那种得失的算计,感觉更加轻松。两个人靠着阳台,背着屋里的灯光,不是肆无忌惮,也没有谨慎小心,就是那样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让两人看起来都像是卸下了重担,身心放松的一刻。
也许这就是他们能一起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原因。他们带给对方的,不是压力,而是轻松。就像每次两人一起,何进都会暂时忘记身上的重担,而情绪上扬一样,乐明也会不自觉弯起嘴角,露出发自内心的笑。那是默契和轻松夹杂而成的感觉,想必两人也早已感觉得到。
54
如蒋冲天所说,第二天是个阴天,如果真下起来,很可能是这个季节的最后一场雨。平常没事干总会在客厅溜达的几个人,竟然没有一个出现。各守着各的房间,或是一个面窗点烟沉思的背影,或是一个躬身埋首权衡的侧面,或是一个枕臂仰躺沉笑的正脸,都不动声色地隐在门的后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到得都是更胜以往的心思与算计。
就快下雨了。也许只有这一点是此时此刻这里三个人所能达成的共识。
何进是最先离开的人,然后是乐明。最后在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蒋冲天也慢慢悠悠地出了门,“啪”的一声关掉了所有的灯,灯火通明的宅子顿时变得漆黑一片,让人心里猛地一沉。
已经在刮风了,出海的人都应该回来了,捕鱼的人也该收网了。否则不仅鱼捕不到,还会把人搭进去。
坐进手下人早给准备好的车,蒋冲天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只有那一双眼睛,仿佛比往日更沉,连光都不闪。到了那个走私人专用的码头,蒋冲天从车里出来,两手揣在裤袋里,站在车子边望着远处黑漆漆的大海,任凭海风吹打在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他就像他第一天踏进这个国家的海域时一样,无所谓风急浪大,水深水浅,只要站就要站得稳。
何进要回国。今天晚上从这儿走。蒋冲天知道消息,所以特地来等。他不可能让何进这么容易就回去。这点何进和他都心知肚明,否则何进也不用找这么个时间这么地点不声不响地走。不用怪他不讲信用,这游戏大家从开始玩得就是算计。就像何进过海帮他是另有打算,他拉何进入伙也是别有意图。蒋家那些人已经跟他抱怨过很多次了,说何进欺人太甚,逼得他们走投无路。虽然这里面很大原因是蒋家这些个人不成气候,但蒋冲天知道何进跟他们姓蒋的是不可能和平共处。一方想斩草除根,一方想夺回家产,互相觊觎的后果就是大家都睡不安稳觉。虽然何进的确是有能力有本事,但毕竟是靠着蒋家的根基,蒋凌霄当年把那么大的家产说送就送,蒋冲天说不心疼那是假的。那可是他一手打回来的,蒋凌霄才花了多少心血!结果招呼都没跟他打一声,就改姓何了。他怎么可能甘心。
早在把何进叫过来的时候,蒋冲天已经跟家里那些没用的人交代清楚,让他们趁着何进在外,该怎么活动就抓紧活动,到时候他这边把何进扣住,蒋家在那边大可以光复河山。而常鸿斌的事儿,更给他们制造了一个契机,让他们先发制人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从而使何进陷入彻底的被动。而且只要何进回不去,那就得了,到时候就算他威信再高,本事再大,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想到蒋家那些人里有人提议直接做掉何进,蒋冲天忍不住冷笑。他蒋家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一点也不冤。没几个脑子聪明的。比起来,何进脑子比他们清楚不知道多少倍。就冲何进在蒋凌霄死了以后,等了两年,等把位置坐稳了,才把他从监狱里弄出来这点,蒋冲天就已经对他刮目了。两年时间,足够何进安插亲信,培植势力,树立威信,巩固地位了。这时候再玩暗杀,让何进死了——不是他小看蒋家那些人——绝对罩不住形势。而他在国内有案底,这边事业又刚起步,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回国。所以他只能迁就蒋家目前的实力,先绊住何进,让蒋家在那边有个重整的时间。
当然何进也不是纸糊的,在得知老家那边根基不稳后还坐以待毙。只不过何进比较能沉得住气,所以蒋冲天也就一直抱着胳膊等着。等撕破脸的这一天到来。然后,就等到了今天。
码头那儿的确有船,还有一个人坐在码头边上,脚底下就是要出海的船,不过看他那样子,暂时还没走得打算,闲散地抽着烟,像是在等什么人来。
虽然天黑风大,别人也许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和忽明忽灭的烟头,但蒋冲天却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影是什么人。不是他要找的人,不过也差不多。
把手下留在原处,蒋冲天一个人走过去,一直走到那人身后,才出声:“等我呢?”
阴沉带笑的声音,伴着眼中又有荧光闪烁。
坐着的人回头,见是蒋冲天没一点惊讶,笑笑站起身,抖抖因为风大而被海水打湿的衣服,对蒋冲天道:“不过大哥你等的好像不是我。”
风又从海上吹过来,吹乱两人的衣角,却吹不乱两人一点情绪,仿佛都已经等了许久,等这一刻正面相对,蒋冲天依然站得坚稳,而那个人,也依然笑得坦然。
看着乐明,蒋冲天笑了。的确,他要等的人,是何进,不是他。但见到是他,他却并不觉得失望。
“何进不跟你一起吗?”蒋冲天明知故问。
“我看大哥你误会了。”乐明笑笑道,“我跟何总关系一般,没到形影不离的地步。他要走,我还能一直跟着?”
“那你的意思,就是今天你们何总不从这儿走了?”蒋冲天揣着口袋,偏头瞅他,显然对他的兴趣比何进大。
“就是知道你大哥肯定要给他送行,所以走别处了。何总脸皮薄,不愿欠人情。大哥你也知道。”乐明依然带着笑,聊天一样的语气。
“那这么说,你不去给你们何总送行,专程跑来这里等我喽?”蒋冲天说着,还一笑,显然抓错了重点,把何进放一边了。
“大家兄弟一场,今天又风大浪大,也不好让大哥你白跑一趟。总要见个人交代一下。”
“那我真要谢你这么念兄弟感情了。”
“小意思。”乐明笑了一下,蒋冲天的眼睛就跟着亮了一下,然后一把搂住乐明的脖子,几乎是贴着他耳根子说话,说的话听着倒也像真的。“把你那个BJ关了,过来跟我。我保证你过得比现在好。”
“还是那句话,好意心领了。”乐明笑得也像是真的,“我们走的不是一条道。没我大哥你一样走得好。”
“没你我是能走得好,但前提是我能往下走。”好像玩笑开够了,蒋冲天终于放开乐明:“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你得罪了什么人你知道,人家想让你关门你早晚都得关。反正都是关,大家兄弟一场,你就当送我个人情,现在关了得了。”
“大哥你这人情要得可够大的。”乐明忍不住嗤笑。蒋冲天后面是什么人,他的确是弄清楚了。从上次包房里那个女人着手,再加上蒋冲天耀武扬威般的暗示,最后终于查到正轨上了,结果还是让早有准备的他郁闷非常。一直跟他对着干的,果然是同行。从蒋冲天过海,这就是个局。设计的不是蒋冲天,而是他BJ。乐明已经跟以前的同事打听过了,也确定了消息,他BJ这几年名声太响让人家觉得受了威胁,碍于所谓的自由民主,不好明着打压,只好逼着他自己关门,蒋冲天就是他们摆在明处的一张牌。就说蒋冲天第六感再强也不能跟人肉探测仪似的,对窃听器什么异常敏感。感情是一开始就有备而来,还有专家背后指点,他从一开始就是跟一群人在斗,还都是同行。也难怪会累得死去活来。毕竟他BJ因为老板被暗杀或政治压迫等原因被迫关门,和因为自己没本事完成不了任务引咎退出这个圈子相比,后者更冠冕堂皇有利于业内舆论。
其实他这次“公干”的任务是这么下达的:帮助蒋冲天坐上唐人街老大的位置,在这个过程中收集多方罪证,最好能让唐人街上下左右打得不可开交,都败俱伤,到时候政府出面一网打尽收拾残局,唐人街重新洗牌,建立良好社会新秩序。
以上,当然,除了最后一句,前面都是有实现可能的,所以乐明一开始做的事就是先扬后抑,先捧再打,就等蒋冲天拿下唐人街再把他送进监狱,说不好听点就是算计着怎么让人家乐极生悲。虽然损了点,但还不至于饱受良心谴责干不下去。更何况这次是立了军令状的,不成功他BJ就关门。
至于蒋冲天,自然是深谙有人铺桥好过河柿子要捡软的捏的道理,为成功寻找一条捷径。毕竟他来新地方混,不可能跟当官的结梁子,既然人家做了许诺只要搞定一个小小的事务所,他就可以取代唐光赢成为唐人街官方认可的管理人,那他何乐而不为呢?至于以后还要不要听他们的……那就等以后再说喽。